“很早了。不過兩三年前他們還一塊兒軋馬路呢。這是真的。”
我相信婁萌的話。在這方麵女人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我說:“可是我知道馬光很討厭她。”
“未必這樣。他不過背後喊幾聲‘小賤人’,讓嘴巴痛快痛快罷了。他真正討厭的是霍老……”
我仍然不太明白。
婁萌不再深入下去。她故意轉換話題,談到了自己女兒時,立刻眉開眼笑:“甜甜這孩子真有意思。她每個節日都要給爸爸和我買點禮物。這孩子害羞,有些事情卻跟她爸談不跟我談。我想打聽她一點秘密都難,她像個小娃娃那樣把頭拱在我身上……這孩子頭發真黑,該梳兩條大辮子了。要是早幾年,我就讓甜甜留這樣的發型,現在當然不行了。她留了娃娃頭,這孩子。不過現在到底是大了,不願跟我吐『露』心事了。”婁萌說到這裏把聲音壓低,“你最近見到紀及了嗎?”
我立刻告訴她:“見到了。”
婁萌歎一聲:“很可惜,本來是多有希望的一個年輕人!”
“他現在仍然很有希望。”
婁萌像沒有聽到我的話,說下去:“你知道嗎?這句話隻有我給你講了,我們家老於是很重視紀及的。他很喜歡這個年輕人。本來在下一次人事調整中,有可能破格提他為副所長,然後接老顧……這方麵的競爭者很多,像王如一!”
“王如一我太熟悉了,他怎麼可以和紀及比!”
“王如一來科學院的時間長呀,年齡也比紀及大,而且王如一與肖妮娜接觸很多。特別是——你不要與任何人講——他的老婆桑子幾年前就與霍老有來往。就因為這一點,王如一在家裏很怕老婆。所有與霍老關係密切的人,他都注意保持聯係。在這方麵紀及是個弱項,而且最近又……出了這個事情!”
“這算什麼。”
“人家可不這樣看。他這本書牽涉的問題是多方麵的。你以後會意識到的。不過盡管這樣,我們家老於還是盡力保護他。你知道,老於對你們年輕人多好啊,你說是吧?”
“當然是啦。無論從哪方麵講,於院長對紀及都是很關鍵的人。”
“首先是我們家於甜要替紀及打抱不平。這事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外傳。於甜是個書呆子,也總是偏愛書呆子。她在家裏往我們老於耳朵裏灌了不少。老於從來不在孩子麵前多說一句話,可我知道他心裏還是被打動了。你知道於甜對紀及可真是……她在家裏極力護著他呢。以後就看事情怎麼發展吧。你該勸紀及收斂一點,在這個節骨眼上千萬別莽撞。我們老於如今是身在夾縫,一方麵要愛護手下的同誌,另一方麵又不得不跟上邊保持一致。你知道老於做什麼事情都是規規矩矩,一絲不苟的……”
二
我想把婁萌的意思向紀及傳遞一下,也好就此談一下於甜。我認為王小雯出了那個可怕的變故之後,紀及應該清醒了,也許應該來個快刀斬『亂』麻——比較起來,於甜與他才是更合適的一對。於甜沒有一絲瑕疵。她盡管算不得多麼嫵媚,卻非常可愛。於甜是這個時代裏少見的一個嫻淑姑娘,穩重中蘊藏了一份癡情,看起來有些冷漠,實際上卻有一顆火熱的心,這也多少有點像紀及——紀及看起來也是一副冷冷的肅穆,可內心裏同樣是滾燙燙的。
我把婁萌的話告訴了紀及,紀及半天不吭,後來點點頭:“我知道於節是非常善良的人。”
“想不到於甜一直在暗中護著你呢。”
紀及抓起一支煙點燃了,吸了幾口咳起來,又趕緊『揉』掉。我發現他的手有些顫。這樣停了有十幾分鍾,他抬頭看著我。我發現他額上的一根脈管在突突『亂』跳。他的嗓子有些啞。
“我一直把一些事情壓在心裏,早就想說了,可又不願跟你提起——這關係到別人的秘密,而且使我……覺得恥辱!你聽了肯定也會阻止我繼續下去……”
我有點吃驚,一時不知他在說什麼。
他的臉憋得發紫,吭吭哧哧一會兒才讓我明白:他一直在隱瞞關於王小雯的一些事情,這既出於男人的虛榮,也出於愛——他不想把一段屈辱的往事告訴別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他曾下決心替她保守一輩子秘密……可現在他挺不住了。就像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他下不了決心,像一個複仇的勇士,舉起了刀卻不知道往哪裏砍。就是這仇恨讓其兩眼冒火,日夜無眠。“你知道嗎?小雯已經很久沒有與我聯係了,我多想跟她再談一次,哪怕是最後一次。可她拒絕了。她不想再傷害我折磨我……那一次出院住在這兒,她知道再也無法隱瞞了,就告訴了所有的秘密。這之前我也有許多懷疑,可她說出的,比我所能想到的最壞的結局還要可怕……”
“她說了什麼?就是出院那兩天?”
“就是她從醫院搶救過來之後,住到這裏的時候。我們幾乎沒有睡過,隻是談啊談啊。她鼓起勇氣全都說了,因為她在心底已經做好了準備——講完分手!我挨著聽下來,連自己也吃驚。她懇求我原諒,同時一定讓我答應——我甚至不知道答應她什麼,隻是點頭。這是大山裏來的一個孩子,像我一樣,為了她,我什麼都能答應——可最後才明白是讓我答應從現在起,馬上分手,再不見麵……我聽下去,聽她從頭講一個可怕的故事。這種故事隻有從大山裏走出來的人才能聽懂、才能理解。我全都理解,理解她為什麼會做下麵說的這些事情……那時她十八歲,經一個老鄉介紹來到這座城市,在一家小招待所做臨時工。她有一個女伴在一家賓館工作,有時去那兒玩,就認識了霍老。這就是整個事情的開始。下麵的,你自己會想象得到……”
我在聽。紀及停頓了許久,像是在猶豫是否說下去。
“那家夥把她調到了這個賓館,轉成正式員工,而後就是威脅利誘,把她占有了。接下的一年裏,霍又把她安置到一個機關做了打字員,並答應把她的父母和弟弟接到城裏來——後來這些事情真的做到了——還給她弟弟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她把霍當成了一家人的救命恩人,為他做什麼都願意。她在這些年裏一直是霍的奴隸,滿足了那個老畜牲的各種欲望。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我屏住呼吸聽著。原來我一直以為是那個藍『毛』和她有什麼瓜葛,看來這其中比我想象得更為曲折。原來那個藍『毛』在為自己的主子做特別的服務,一切出頭『露』麵的事都由他來做。
“我說過,山裏的日子太苦了,王小雯家祖祖輩輩都在那裏煎熬,那份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的,所以隻要能逃出苦海,付出天大的代價他們也願意。而且她以為自己這樣做是搭救了一家人,霍聞海就是全家的上帝。這一切,我說過,沒有在大山裏活過的人是不會理解的。你聽了可能不信,小雯十八歲之前,也就是來城裏之前,甚至沒有見過蘋果!問了問才知道,她家裏那兒真的沒有蘋果。在山裏,她一天到晚跟著爸爸媽媽幹活,山風把皮膚吹出一道道小裂口,裂口裏又滲進了灰塵,變得就像一種動物的鱗皮。就因為這層皮,她進城後隻能做最粗的活。一直過了兩年,她才算蛻掉了老皮……姓霍的對她變著法兒折騰——讓她做一些無法啟齒的事情,說什麼這是特殊修煉,是采陰補陽健身法,甚至讓她和另一個女人一塊兒做!她一反抗,那個女人就想法製服她,還讓她吃一種自製的丹丸……最不幸的是,她改做辦公室秘書後,在學術會議上認識了我,從此一切都變了。可是什麼都瞞不過藍『毛』,他那一幫老盯她的梢。霍身邊的人狠狠懲罰了她——那是另一個女人,她把小雯折磨得遍體鱗傷,還在她的『臀』部文了一個羞恥的記號,這就讓她永遠不敢在別人麵前『露』出自己的身體……”
“有這樣的事?真像傳說的黑道……”我不敢相信。
“現實比想象走得更遠。老寧,我真想把那個野獸殺掉,然後再撞死自己!王小雯哀求說,你一莽撞就毀了我們全家:他們會把我們全家重新趕回山裏。我怎麼能不明白,可我不能忍下去啊!我該怎麼辦啊!如果是我自己,那怎麼都好辦,可這牽扯到小雯一家……有些事情我一直瞞了你,就是很早以前藍『毛』一夥的恐嚇——有一次我走在大街上,一輛車子猛地停在跟前,隻差一點點就軋到了我。司機從車窗鑽出腦袋,正是藍『毛』,他說:‘這次饒了你這條小命,你再敢和王小雯一起,就把你報銷了!’那天我找到了小雯,多想聽到一句合理的解釋——可她最後說:不是他——是另一個人,一個大人物……就這樣道出了謎底。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開始了——我們都無法戰勝自己,無法離開對方……就這麼折磨著,直挨到那一天小雯『自殺』……”
三
“小雯以為死去是最好的一條路徑:既擺脫了折磨,又不會讓霍報複她的一家……她太傻也太善良了,這就是手無寸鐵的山裏孩子,他們個個都一樣……她準備在離開我之前形影不離地過上幾天,日日夜夜抱在一起,把一切都交給我。她把那個羞恥的印記給我看了,一直跪在我的麵前。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我怎麼會相信這就是發生在城裏的事情!我問她:是霍親手給你文上的嗎?她搖頭。她吞吞吐吐,說是那個常和她在一起的女人——對方用做遊戲的方法先把她綁了起來——然後用一根長柄針不停地刺……”
“那個女人是誰?”
我想起了馬光和婁萌說到的肖桂美,就問:“姓肖?或者——肖妮娜?”
“她說那個女人有一個外號,霍隻叫她‘騾子’。一開始我以為她是那種假男子一樣的粗魯女人,聽小雯說又覺得不是。她說這個女人個子很高,身材非常好,說話嗓子很亮,是標準的普通話,和廣播員一樣;這個女人力氣大極了,就像一個做粗活的人,兩隻胳膊和腿都肌肉發達——霍時不時要讓這個女人踩住一頓折磨,管這叫‘理療’,動不動就說‘咱開始理療’,然後就讓她折騰起來,有時還要小雯配合。他們特別癡『迷』長生不老的事,在家裏供奉了徐福畫像,也吃丹……根據小雯的描述,我突然想是不是王如一的老婆桑子?”
“真的?如果是這樣,那簡直……有可能嗎?”
紀及不再說話。
我想起婁萌好像說過霍與桑子的關係:“你如果讓小雯指認一下,不就全明白了?”
紀及搖頭:“小雯連我的電話都不接,更不要說來這兒了……看來她這次下了決心。多麼固執!她太絕望了。還有,她太自卑了,她告訴我這些,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離開我……”
我隻能歎息,沒有一點辦法。我看著紀及,從他那雙執拗的眼神裏,想到了其他:我不相信在這種情狀下,特別是藍『毛』的恐怖威脅之下,他會默不做聲將一切都接受下來,哪怕是為了小雯。
他看我一眼,像害冷一樣吸了一口涼氣,接著身上抖瑟了一下。
我問:“你真的沒有與霍單獨聯係過?一次都沒有?”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我忍不住,因為我再忍會瘋掉的。費了好多周折才找到了霍的電話,可他根本不接。我就給他寫了一封信,很短,告訴他:‘你麵對的並非我一個人!即便有一天我死在你的爪牙下,有人也絕不會放過你!你必須停止作孽,別等到我與你同歸於盡……’我這樣寫當然是一種警告,因為我被『逼』瘋了,當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可惜我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小雯要承受更大的壓力,而對一個畜牲又根本起不到警示作用……”
“同歸於盡?你根本沒有機會挨近他,他住的大院有人把守,出門有藍『毛』這樣的保鏢,你這封信隻能提醒他更加防範!”
紀及咬咬牙關:“我太衝動了。其實我應該和你商量一下……我的信發出沒有多久就接到了藍『毛』的電話,他嬉皮笑臉,最後說要告訴我點‘正事兒’——一開口差點沒把我氣死!他說我在東部那個城市考察時,曾經誘『奸』了三位少女,如今證據就握在他們手裏,要不要看一看啊?我一時噎住了,他那邊就說:‘放明白了,放老實點,你這個小兒科!你敢奓翅兒,咱這就辦了你!’說完電話就扔了……”
“多麼卑鄙!不過他們真能做得出來!”
“我一直在想,這是他們用編出的一套來威脅我,還是真的讓人做了偽證?要知道憑空捏造的難度很大……我不相信有人會替他們做這個。”
我想到了徐福溫泉和那個姓唐的副秘書長:“不,如果他們利用唐再加做這點事,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了……”
紀及睜大雙眼看我,又扭頭去看窗外劇烈搖動的樹梢,自語說:“是啊,就像對付小雯一樣,先刻上一個無法抹掉的恥辱的印記,讓我們從此羞於袒『露』自己,隻想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
“這個方法卑鄙,可是有效。”
“這是人世間最下作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是啊,如今我們就遇到了這樣的人……”
四
“那幾天我一點都不瞌睡,可是擔心她剛剛搶救過來的身體受不住。她懇求我聽下去,說憋了一肚子的話不說會死。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是誇張,我想她如果早點說出來就不會那樣了……她赤身『裸』體,就像一隻小鳥。我不敢看她這樣子,因為我從來沒離這麼近看過她。我渴望她,那就留給以後的日子吧——我以前想我們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呢!她淚眼汪汪看著我,抓起我的手放在身上。我的手一動不動,因為我不敢。我喉頭發脹,舌頭澀得拉不動,所以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的淚水越流越多,背過身去不再理我。她又想到了那個恥辱的標記,猛地坐起來,不再流淚,像一隻小貓一樣盯人,怯生生的。她瞪著我說:‘不,你什麼都知道了,嫌棄了!我太髒,可心還沒死……我求你最後和我一起待兩天,隻兩天,好嗎?’我不敢看她的身子。她用目光鼓勵我。我細細地看,它真該是我的而不是任何人的身體啊!除了那個印記,其他什麼也看不出,到處都簇新簇新,像兒童那樣的脖子和鎖子骨。她害羞得像小沙鼠那樣往下紮。我就用力把她攬在懷裏,她嗚嗚哭起來。我的眼睛又一次觸到了那個印記,一下蔫在了那兒,無論如何都沒有力氣再看一眼……這就是那幾天的情形,我們終於沒法在一起……”
《誰的兒子》
一
黃昏降臨了。每當我要離開這個小屋的時候,紀及都一陣發怔……我知道剩下的時間裏他會獨自默默坐上許久,這對他真像是一種煎熬。此刻,他那雙目光仿佛在勸阻我留下……
每天的這個時候紀及顯得太可憐了,我真不忍把他一個人扔在這間黑乎乎的小宿舍裏。看著雜『亂』無章的小屋,我會想到這是一個遺失在城市中的孤兒。他一個人生活在這兒,實際上沒有一個親人。我幾次耽擱下來,和他一起吃飯,隻為了能夠在這裏多待一會兒。這時紀及拿出了兩包方便麵,又從角落裏找出一塊幹饅頭、一點焦幹的牛肉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這些東西放在煤氣爐上煮,正煮著又想起什麼,找來一個洋蔥頭,切一切捧到了鍋裏。我知道紀及每天都是這樣湊合,所以才害了那麼重的胃病。真希望他早些組成一個家庭……我知道讓他忘記痛楚的方法也許隻有一個,那就是獲得一份新的愛情。這對於他和小雯來說可能是一種近乎殘忍的設計,可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我一再談到了於甜。我一想到這個大齡青年那對黑漆漆的眼睛,就覺得她可愛、溫厚,簡直是太適合眼前的紀及了。可是對方隻要一聽到這個名字,就一陣沉默,最後仿佛害冷一樣渾身哆嗦——我已經不止一次見他這樣了。我想這個話題一定觸動了他內心深處的什麼……“在這段時間裏,你應該和於甜交流一下,因為她那麼關心你,在爸爸媽媽麵前已經成為你的堅定支持者。”
紀及木著臉,微微歎氣:“我當然非常感激!可是啊老寧,在和小雯的事情完結以前,我怎麼也不會和另一個姑娘接觸的。”
“你覺得還沒有完結嗎?”
“不會完結的……你不能明白,誰都不能明白!怎麼說呢?我們都是山裏孩子,是一樣的人,到處都一樣。我們從第一眼看到,從兩人熟悉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變過……”紀及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隻有他自己聽得見了。他在看窗外。我歎了一聲,他這才轉過臉,提高了聲音,“我知道,媽媽會喜歡小雯,她在盼我領回這樣一個女孩做媳『婦』。小雯的話她聽得明白,城裏姑娘,比如於甜,媽媽見了麵會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小雯現在也不說山裏土話了啊!你怎麼了?”
“不,山裏人之間什麼時候都說得通。有時候還不是‘說’——我講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媽媽如果知道了我和小雯的事情,一定會讚同;她不會讓我做個狠心人,不會讓我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
“是她扔下了你,她無論如何都要離開你,這是你說的。”
“我不能扔下她,隻要她還在,還活著……”紀及已經不再聽我說什麼了,隻這樣咕噥。我看著他像茅草一樣的蕪發,焦幹無光的皮膚,心裏一陣發疼。這哪裏還是那個思路清晰的學者,那個洞悉和透徹的思者。愛情的熱病患者與冷靜的思者水火不容。我已經無言。
桌上的瓷盤裏有兩個蘋果。我的目光落在上麵,又想起了水果的話題——關於小雯十八歲之前沒有見過蘋果這句話,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她作為一個北方孩子,有這種可能嗎?可是我不能懷疑紀及的話,也沒有理由懷疑。我取起一個蘋果,看著上麵紅『色』的紋路……
“其實我第一次看到蘋果是十二歲,那一次跟上媽媽去鎮子趕集,”紀及咽一口,“媽媽早就說過要給我買一個蘋果,說了快兩年了。我一聽蘋果兩個字舌頭就咂個不停,把各種美妙的滋味都想過了,想著這就是蘋果!我們村子四周的山嶺光禿禿的,沒有一棵像樣的樹,更不用說果樹了。方圓幾十裏都沒有果樹。這裏的山地沒有水,隻長一點點地瓜和豆子。如果要吃白麵,就得到鎮上用地瓜幹去換,留著過年包餃子。天天吃的是地瓜幹,發黴的、被老鼠咬過的,都得吃。無論是什麼年成,都得準備吃幹菜拌瓜幹粉,吃上三個月、半年。因為家裏的瓜幹不能全吃光,還要留下一些換鹽割布。在村子代銷點裏,什麼東西都是用瓜幹兌換。當然,媽媽說給我買一個蘋果,其實不是用錢買,是用瓜幹換來一個。我跟媽媽往鎮子上趕,心裏什麼都不想,隻想著蘋果。我已經試著在紙上畫過許多蘋果了,媽媽說其中的一個畫得像極了——那是我用蠟筆染上了紅道道的,它真的有一股香味兒。這天鎮上開一個物資交流大會,就是最大的那種集市,那裏什麼都有,熱鬧得讓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會上有賣油炸糕和白麵饅頭的,還有賣紅眼小兔子的;可我這一天什麼都不想,隻想著能有一個蘋果。我一進交流會就跟緊了媽媽,什麼也不說。媽媽知道我最想去哪裏,她差不多一點沒有耽擱就往一條熱鬧巷子趕過去了。我滿鼻子都是蘋果的香味兒,我想媽媽不用打聽,她是被這股氣味引著往前走。媽媽胳膊上掛了一個籃子,裏麵有半籃瓜幹,我知道這其中的一小部分會變成一個蘋果!就這樣,媽媽走著走著突然就站住了,像害羞一樣回頭看我一眼,伸手揪了我一把。我這時馬上看清了,在一塊支起的不大的木板上有白粗布蓋住的什麼東西,它們簇起來像一堆饅頭——一股濃濃的好聞極了的氣味就從白布下麵溢出。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掀白布的一角,這會兒媽媽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的胳膊。她把我的手捏得緊緊的,喘著氣問攤主:‘多少才換一個?’對方豎起了一根手指。媽媽顯然被嚇住了。可我隻想讓這場交易快些達成,屏住了呼吸聽媽媽與那個人討價還價。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人的樣子:絡腮胡子,大眼,頭頂有一撮白『毛』。我記得媽媽最後說了一個數字,但我沒有聽清。反正那個人同意了,伸手到白布下取了一個……這就是蘋果啊!像一個小小的彩『色』皮球,像纏了一道道最鮮豔的絲線,一端是一根好看的梗子,一端是淺淺的洞眼。‘隻要一個?’那人問。媽媽點頭,像害怕一樣迅速拉著我的手走開。我死死地抱住蘋果,貼在胸前,其餘的什麼都看不見了,隻機械地跟上媽媽。我們到了一個人少的地方停下來,媽媽臉上已經滲出了汗粒。她說:‘吃蘋果吧,吃了我們還要去買鹽。’我搖頭。‘怎麼?’我看看蘋果,還是搖頭。‘傻孩子,這不是看的,這是吃的啊。’我點點頭,可我隻用鼻子深深地嗅著,一次、兩次、三次……夜裏,我把蘋果放在枕頭邊上,一夜都是它的香氣。我不會吃它的……”
二
我十二歲見到蘋果,大約又停了兩年吧,也就是說十四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影響自己一生的大事:我終於知道了我是誰的兒子。以前媽媽總說我是她去後山拾柴時撿來的,我從來沒有一點懷疑。但這並不表明我就是石頭生出來的,我還應該有一個父親。所有人都嘲笑我,還有人罵我是雜種。媽媽因為我受盡了苦楚,我得說她是人間最不幸的人。隨著我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我明白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我這一輩子都欠媽媽的。原來媽媽懷了我幾個月以後,村裏的頭兒就看出來了。那時民兵是有武裝的,他們比現在的民兵厲害得多,背著槍押上媽媽,把她關在一座山上的小孤房子裏,不給她水喝,非『逼』她說出懷了誰的孩子不可。媽媽為了保護父親,死也不說。因為隻要她一吐『露』,父親可能就沒命了。冬天,媽媽靠撿掉在窗台上的冰淩吃才活過來,她說半夜的風把冰淩刮斷了,有一些濺在近處,她就撿來吃。她死也不說,不能說啊。他們就打她。她為了護住肚裏的孩子就用手去擋,最後兩隻胳膊全是淤血,手上沒有一根指頭是好的。我的父親怎麼這麼膽小啊?他為什麼就不能站出來承認啊?他又到底是誰啊?我剛懂事那會兒恨死了父親,後來才知道是錯怪了他。
原來我的父親是一個大罪人,幾年前和一幫參加勞改的人就在我們村子旁邊做苦力。那時父親認識了母親。他的原配妻子在城裏,早就不再理他了。那是一個壞女人,就是她揭發了父親所謂的罪行,父親才被轉到重罪犯這裏來,而原來他隻在一個農場裏,那裏的活兒比在我們村子旁做苦力好多了。我們村子旁是一個大窯場和一個采石場,裏麵幹活的人雖然不是判了刑的人,可也差不多,他們並沒有多少行動自由,而且工作十分危險。也就是在父親轉到這裏的第二年,媽媽有了我。可父親不久就被押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好像是河北,離我們這兒有上千裏。他一個戴罪之身,如果再被母親透『露』出是孩子的父親,那後果才不堪設想。所以媽媽咬死了牙關,什麼也不說。
原來媽媽與身上有大罪的父親偷偷相愛,那時沒有這愛,父親就會更慘。媽媽說自己像是一直在這大山縫隙裏等一個男人似的,她終於等到了。媽媽說這就是她的命:一個人最終是什麼命,要躲也躲不開。她描述了我至今沒有見過麵的父親:瘦高個子,戴眼鏡,一頭密密的『毛』發硬撅撅的,輕微的絡腮胡子。她說父親平時不太說話,心又細又好,是一個大城市研究所裏的人,不知怎麼就犯下了大罪。媽媽也說不清是什麼罪,反正知道他們這一夥日夜幹苦力的男人都是些沒有指望的人,就差戴枷扛鎖了。和父親在一起的那些人,其中的一個又犯了新罪,結果就給轉到另一個更嚴厲的地方,還沒等半年就判了,人給槍斃了。媽媽說當時父親知道了這個消息大病了一場,不久牙齒全掉了。因為他說那個被槍斃的人前一年還與自己相挨著鋪子睡覺,兩人算是知己,說那是個天真有趣的人,學問也好。媽媽和父親都是偷偷相會的,他們知道這事走漏一點風聲,兩個人全完了。那時父親在窯場裏脫坯,幹活有定額,為了能在前半夜完成定額,以便有機會跑到窯場後邊的山窩去,他要在一整天裏死命幹活。媽媽說父親那時身體還好,除了腿受過傷有點跛,其他方麵還算好。那個山窩有十幾年前挖的一個地瓜井,早就不用了,井口長滿了棘子,連動物都不願往裏鑽。他們小心地把棘子用石塊壓住,進去後再撤了石塊,這樣外麵的人誰也發現不了。他們在裏麵布置了這一輩子的新房:酥石井壁上的每一點懸土都刮下來,刮得又光又滑;地上鋪了厚厚的茅草,最上一層又是媽媽用馬蘭草編織的席子。媽媽說,父親對她說過:隻要有過這一場,這輩子死了都值。父親告訴媽媽:他隻要有一口氣都要回來把她娶回城裏,那時候他要把所有好友都叫到家裏,告訴他們這是他的老婆,他一輩子的新娘。媽媽說她一點都不擔心,更不懷疑父親將來回了城會改變主意。媽媽說她沒有文化,可是她有個本事,那就是看人最準——隻要一眼看上去,對方是個什麼人就明明白白。她說:“你父親是個有良心有主意的男人,他認準了什麼就再也不會變。他看上的女人就會過到底,就會過到白頭。”
我沒有見過父親的照片,因為媽媽手裏沒有。所以我就問啊問啊,在心裏畫他,在紙上畫他:一直到媽媽看了我畫的,說差不多了,就是這樣了。媽媽從他的眼睛說到牙齒、頭發和耳朵,還有腳——父親的腳是細長的,瘦瘦的,媽媽說這天生就不是準備出大力的一雙腳,可惜老天爺卻把他趕到這樣一個苦命地方來了。媽媽說男人的腳隻要寬、前邊奓著,腳弓得厲害,那準是出大力的腳。“可你爸是一雙秀才腳,怎麼磨也還是那樣的腳。最後老繭都把大小腳趾裹起來了,腳後跟的老皮棘針都刺不透,看上去也還是秀氣哩!”媽媽說著就扳過我的腳看,說這活脫脫就是你父親的腳——爺兒倆的腳簡直一模一樣!“一樣的腳可千萬莫走一樣的路啊!”媽媽總是這樣歎氣。我一直不知道媽媽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怕我也像父親那樣做起了學問,還是怕我像他一樣淪落到大山裏?我一度曾以為是後者,但現在想也不一定。媽媽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當時問她,她隻是再重複一遍原來的話。可我這一輩子都要琢磨。我最後一定會弄懂的。
我兩歲的時候父親突然出現了——我不記得了,可媽媽一再說起這一天,因為這一天對於他們兩人太重要了。當時他們可想不到這是最後一麵啊!媽媽說那天晚上刮起了大風,一會兒又下起了大雨,她睡不著,半夜了還扳著窗戶看。她說心裏那個不安哪,這輩子都忘不掉。打雷了,雨更大了,她像過去一樣想著父親,隻不過這一次心老要嗵嗵跳。突然這時候窗戶拍響了,有人伴著雨水的嘩嘩聲小聲喊著,她聽不清也不敢開門。後來一個響雷霹靂,她從印在窗上的人形兒一下認出是父親!媽媽來不及開門了,直接把窗戶打開了。就這樣父親裹著一身泥水進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的孩子——我還睡著呢,媽媽急急地把我喊起來,對在我耳朵上說:“快呀,娃兒,你爸可回來了,快讓你親爸看看你!”我眯著眼被拉起來,父親把我看了又看,媽媽說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反正你爸滿臉都在流下水線。他用胡子紮我的臉,我嚇得哭了。這一夜我們一家三口團聚了,整個後半夜緊緊摟在一起。他們說了一夜話。媽媽說原來父親是逃出來的,他這些年一直在找一個機會往外逃,哪怕隻看一眼就趕回去也值得。就這樣,他終於抓住了一個節骨眼,趁去城裏陪一個病友的間隙,連奔幾十裏往這裏來了!父親在天大亮以前還得趕回城裏,他們剩下的時間一分一秒都不再分開。離開前父親又把我抱起來,跟我說了無數的話,把我按在心口那兒好幾次……可惜這些我都不記得了,因為我那時太小了。這是父親第一次見到我,也是最後一次……
三
媽媽不識一個字,可她有一點工夫就督促我讀書,說:“孩子,你是讀書人的根苗,你得識幾籮筐字才成!”我聽媽媽的話,隻要認下來的書本就扔在筐子裏,後來真的有一籮筐了。山裏小學不讓我讀書,村頭兒罵咧咧的:“咱這裏不收雜種,不要私孩子。”媽媽求他們,他們還是不應。是媽媽好說歹說才說通了一個語文老師,他答應業餘時間可以為我補習。我們家隻要有一點像樣的吃物,媽媽就讓我捎給老師。媽媽那些日子常說:“孩子,你再長大一點就進城去找你爸吧,他一點音信都沒有啊!他是病了還是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咱娘兒倆一點都不知道啊!”媽媽念叨父親的聲音、她抹鼻子眼淚的樣子,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那時我想父親又恨父親,恨他一下扔了我們再不回頭。媽媽不允許我說父親一個不字,她說你爸是身子不聽自己使喚的人啊,你爸有一點自由也會跑來家的。“孩子好好長大吧,長大了尋父去!”
媽媽將父親留下的幾本書交給我,隻等我能讀懂的一天。原來這其中的兩本是父親自己的著作,它們都是關於古航海方麵的。我就是撫『摸』著這兩本書長大的,從每一個字開始認起,從每一個句子開始理解,直到差不多背上了整整兩本——不,我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這兩本書!這就是我後來走上古航海專業的原因。我覺得是父親,是他親手把我領上了這條路,告訴我哪裏有灘、有流、季風是怎樣的,大洋裏的海道、旋流和巨湧。我從書本上首先認識了藍『色』的大海,而後才是真正的大海——我第一次見大海已經是二十四歲了,那時我像看一個神話似的,兩眼發直,一聲不吭,淚水糊了滿臉還一無所查。我覺得自己站在了父親麵前,真的,他在看我,在我耳邊說:“你終於來了,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