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不知怎麼就離開了,一個人在屋子外麵徘徊……
整整一天我都在心裏追問:這為什麼?這怎麼了?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個小提琴手,那個戴了假發的家夥。我想這一切一定與他有關。這個消息使我再也不能安靜。我顧不得別的了。我想我必須見到柏慧。很久很久了,我必須見到你啊,你這微黑的、甜蜜而美麗的,不幸的、比任何人都要不幸的姑娘!你的真正不幸不僅是你曲折的命運,你早生的華發,而更多的是因為——你有那樣的一個父親!
我決定馬上去看柏慧。
作出了這個決定之後,我當即就坐上了通往那座學院方向的交通車。可是我隨著長長的擁擠的車子搖晃了一站之後又有點兒後悔——越是接近那個地方,就越是猶豫。
最後我跳下車來。我好像有點兒害怕。
反正我最後那一刻還是動搖了……下了車時,那座學院已經離我不遠了,它的輪廓一出現在視野裏,往事立刻像『潮』水一樣漫過來。我差不多不能自持,全身燒灼地在那兒佇立了一會兒,又重新登上回返的交通車。
車子依舊搖晃,向著相反的方向。我在車上決定:為了不讓那個奇怪的念頭再次折磨我,我要盡快離開這個城市。
我急匆匆地趕到住處,幾乎什麼也不想就收拾起洗漱用具,整理背囊,然後快速地到櫃台上結賬,挎起背囊就出了門。
我直接奔向了車站。買好了車票,看一看表,離開車時間竟然還有幾個小時……這段時間可真難挨。我隻好在車站廣場上溜達。
這個車站與我記憶當中的樣子沒有什麼變化,隻不過廣場南端那些破舊的建築物上塗了一些『乳』白『色』的塗料;還有,廣場的另一端立起了很多廣告牌。四周的水泥電線杆上,甚至是出站口邊上的鐵柵欄,都貼滿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醫療廣告,上麵是密密麻麻的關於『性』病的文字。前邊一連有三個小小的亭子,都很漂亮,很洋氣,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新添置的投擲硬幣的自動電話亭。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我發現衣兜裏正好有幾個硬幣。
根據上麵的文字提示,我把一個硬幣投進了小孔。話筒裏傳來了撥號音。這撥號音清脆動聽,像一段最好的音樂,它催促我馬上開始撥號吧,撥吧。我差不多不假思索就撥起來,嘩啦嘩啦撥著,腦子裏並沒有一個具體的通話對象。
奇怪的是真的撥通了,真的傳來了一個聲音!這聲音近在眼前,『逼』真、清晰。我機械地答應著,卻沒怎麼過腦子。可是那個聲音停了一瞬,接著又問了一句:“你?”
全身的血呼地一下湧到了頭頂。我的心怦怦跳。
“柏慧!”
《等五分鍾》
一
是的,許久之後我還會記得,聽到我的呼叫,那一刻對方的聲音立刻凝固了。四周的空氣在顫抖,然後像夏天的熱浪一樣旋轉起來……我告訴她:我來到了這座城市,是路過這裏的。我說著看看手表,告訴她火車還有多長時間要開——我不過是、我隻想——跟你打個招呼,我沒有什麼事情——真的,我隻想聽聽你的聲音,然後就離開;我隻是特意在這個車站上問候你一句,並不想去打擾你。
當我說完這一切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早就沉默了。我大聲地喊著,以為她掛了電話。話筒裏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接著,裏麵那個低沉但卻十分清晰的聲音說道:
“請你在原地等五分鍾。”
還沒容我反應過來,那邊的電話就掛上了。
我重新投了一個硬幣,撥號音又響起來。我要重新撥號,可奇怪的是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根本就不記得那個號碼!這真是奇怪。我想那個號碼剛剛從意識之海的深處浮現出來,現在又輕輕地潛走了。我揪了揪頭發,砰的一聲把話筒放下了。
怎麼辦呢?內心裏有一個堅定的聲音告訴我,寧可錯失一萬次乘車的時間,也不能放棄這次會麵。
我就在這裏等她,別說五分鍾,等她五年我都願意。
我倚坐在“原地”——電話亭旁邊的一個鐵柵欄上,一動不動地待著。
剛剛過了兩分鍾,我覺得像過了兩個小時一樣長。我站起來,在鐵柵欄旁邊走著,走著,然後又回到原地。一會兒,一輛市內交通車在前麵不遠的地方停下了。我緊盯著從車上湧下來的人,一個,兩個。下來一個胖胖的夫人,她手裏扯著一個小孩,後麵又是一個少女;再後麵,再後麵就是她了……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隻手按在背囊的背帶上。她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了我。啊,還是那雙火辣辣的目光。我知道,我知道她像我一樣緊緊地盯著對方。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在心裏飛快濾了一遍。我們的形象在彼此眼裏改變了多少?我已來不及想這些。我看到的她與過去並沒有太多變化,於是很快在心裏否定了那個同學傳來的壞消息——她的頭發還像過去一樣黑亮,形體也沒有太大改變。她簡直不像個生過孩子的女人!
她走近了。當她完全站到麵前的時候,我才看出,她臉上已經沒有了過去的光澤。她的皮膚還像過去那樣微黑。她的頭發是染過的嗎?看不出。隻是覺得她的頭發太黑了,黑得有點兒讓人生疑。她嘴角動了動,眉梢也跟著動了動。
“真想不到……你真的就走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的車票。
“我反正……這班車……下班車……原則上都一樣。”
她笑著,重複著“原則上”幾個字,和我一起往前走去。
她提議到車站旁邊的一個小咖啡屋去。我們一聲不吭地走。那個咖啡屋裏已經擠滿了人,我們隻好又換了一個地方。最後我們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坐下來。可以算出來,我們正好有十一年沒有見麵了。十一年,這在一個人的中青年時期是多麼珍貴、多麼完整的一段時間哪。我故意說了句:
“柏慧,你還像當年一樣。這十年你的變化比我少得多。”
“……我們還是不說這個吧。不過讓我說說你好嗎?”
“好。我知道自己變化很大的……”
她的下巴歪了歪,仔細端詳著我。那種目光啊,那是一個飽經滄桑、一個和心愛的人分手之後的戀人才有的目光。這是毫不誇張的,她在用這種目光打量我。打量了好長時間,最後甚至伸出手來,在我的鬢角那兒撫『摸』了一下。這火燙燙的手啊。我真不敢看這隻手,可是,我還是看到了這隻手。它還是那樣熱,那樣柔軟。她的手從我的鬢角上挪開了。她說:
“當然誰都老了一點兒,不過你的皺紋不算多;這張臉添上了棱角。你眼神裏的那股拗勁兒比起當年,簡直一點兒沒少。是的,它還像過去一樣呢。頭發很好,差不多沒有一根白頭發。”
我想她說的是實話。我覺得要了解一個人有多大年齡、經曆了什麼,最可靠的就是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裏儲藏了一切秘密,什麼東西都難以在一雙眼睛裏隱瞞。眼前的柏慧就是這樣。我這會兒離近了才看清這雙眼睛:這裏麵實在是有了太多的、無法掩藏也無法遮擋的冷漠,這隻有在她安靜下來、隻有此刻,才讓我看得如此清晰。
二
接下去談些什麼呢?問她這些年的生活、她的小家庭——那個小窩?我覺得這都沒有必要了。我們坐在這兒喝水,喝淡得無味的咖啡,輕輕地端起杯子,也就足夠了。
“你一直待在家裏嗎?”她不知為什麼問了這麼一句。
我搖搖頭。
“去哪兒呢?”
“最近還去了北邊,那個農場。”
“北邊?農場?”
她的聲音明顯地提高了。我有點兒後悔。不過我的手重重地在桌子上砍擊著,敲出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節奏,到後來竟然不能中止。
“你怎麼了?”她按住了我的手。
我的雙手收到了衣兜裏。可是馬上碰到了什麼——是那個筆記本。我的牙齒磕碰著,有點兒像冬天裏被凍得打抖的樣子。我問:
“柏老……一切都好嗎?”
她點點頭。
“他還擔任院長嗎?”
她再一次點頭:“名譽院長。”
我覺得她該回答得多一點兒,再說點兒什麼。
“多少年了。我很想去看看他……”
柏慧微笑著端量我,搖搖頭:
“你不會的,你說的是假話。”
“為什麼?我不敢嗎?”
她繼續微笑:“當年他傷害了你,雖然那時候這已經算是客氣的了。他對你已經是夠原諒的了,他至今還這樣認為。”
我在這個時刻一點兒都不願意辯駁。我隻是說:
“不是他寬容,而是你。是你在關鍵時刻保護了我——你央求他保留了我的學籍。我知道這個。不然的話,我還得重新回到那些大山裏。我不會忘記的。我因為這個要永遠感謝你。”
柏慧的臉冷下來。
我又一次告訴她:真的。我就是帶著這種感謝離開了這所學院的。我一生都會感謝你,而且,我當時也感謝柏老。你知道,如果沒有你,沒有柏老,我的命運也許不會發生那麼大的轉變。我如今不幹地質了,成了另一種行當的人,現在看,我一輩子都不會重新返回地質學了,你知道這種選擇和改變是一輩子的大事……我這樣說著,語氣越來越和緩;我突然想到了其他——一些很現實的事情,接下去問到的也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你現在住在哪兒?和柏老一起嗎?”
“開始是的,去年我們搬出去了。”
“那就剩下柏老一個人住那所大房子了?太清冷了。”
柏慧苦笑一下:“他有那麼多書做伴呢,還有,他有那麼多弟子,有些人一天到晚圍著他,他不會寂寞。”
我搖頭:“對於一個老人來講,什麼也不能取代身邊的親人。”
柏慧的眼睛轉向了一邊。她不知在沉思什麼。
停了一會兒我又問:“那個小提琴手,他一切都好嗎?他待你——好嗎?”
“很好。我們很少——不,我們從來都沒怎麼吵嘴。他不是惹我生氣的那種人。他總是搶著做家務、做飯。這些本該我幹的……”
“孩子多大了?”
“四歲了,在幼兒園。”
“他叫什麼?”
她看了我一眼:“小寧。”
“你胡扯。”我這樣說,臉卻不知怎麼紅了起來。
“真的。”
她說完這句話,眼睛裏湧出了淚水。但沒有流下來。她轉向一邊去擦眼,像怕我發覺什麼,一轉臉就笑起來。她告訴我:孩子長得圓圓的、胖胖的,盡管這樣,卻絲毫不像他的那個父親。
我在心裏想:這是騙人,圓圓的胖胖的,還不像父親嗎?
我們扯著一些沒意思的話,小心地回避著什麼。後來她終於問:
“你去北邊時,到了那些地方嗎?”
“什麼地方?”
她說出了河、山、幾座古跡,奇怪的是它們都離那座小城和那個農場不遠。但她就是沒有提到它。這難道是故意的嗎?當然不是,我相信她對那一切還一無所知。這對於她總算是幸事。
三
然而她多麼需要知道那個口吃老教授臨死時的情形,知道那個比她還要年輕的少『婦』怎樣受盡屈辱跪著死去……我真想把她領到那個鍋爐房旁邊的小屋,讓她看看留在牆上的凹痕和『亂』七八糟的塗抹、嗅一嗅那裏散發出的死亡的氣息。
我的手在衣兜裏緊緊捏著筆記本。我想如果自己在離開前把這個筆記本留給她,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
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她有點著急了:“你怎麼老不講話?你講話呀,講講你這些年的事兒。”
“我的事兒……我也像你一樣,大家都一樣。這個年頭大家會怎麼樣,你想也想得出來——反正就是這麼過下來的。”
似乎有一股刺鼻的氣味——它是從衣兜裏冒出來的。我知道它是筆記本記錄的內容——有些內容真的是有氣味的。我一隻手用力攥緊了它。它在手裏跳動。
柏慧說:“我有時候想起你,真想到那座城市去看看你。晚上我常看著西北方向——我知道那個城市的位置。”
我衣兜裏的筆記本好像真的有了一個活的靈魂,它正撲撲抖動呢,這時如果不是我的手緊緊按住它,它肯定要躥出來、要飛到桌上。我全力按住了它,感受著一種強烈的跳動。
“你知道,我有很長時間想擺脫這個校園,調到一個新的工作崗位上,哪怕是去做清潔工、去做苦工,反正做什麼都可以,隻要離開這個校園就好。有一段我還想去做服裝設計師,為這個我還看了很多書……”
我『插』話:“如果這樣,那麼我們兩個就一塊兒背叛了地質學。對我來說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我們家本來就沒有幹這個的。而對你就不同了,它是你們的家學……”說到這裏我覺得觸碰到了什麼,趕緊刹住了話頭。我一抬頭看見柏慧臉『色』蠟黃,嘴唇抖動起來。她在注視我,然後低下頭。她嘴裏喃喃著:
“家學……家學……不,還是讓我離開校園吧……”
“那為什麼沒有離開?”
“是孩子的爸爸,他堅決不同意。我們不願為這個吵架,我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最後也隻得向他妥協。”
我點點頭:“這種妥協太應該了。”
我又記起了那些丁香樹,樹隙裏灑下的月光……我禁不住問了一句:“還經常彈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