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了一聲。
“……”
到底是什麼把我們生生分離?這種分離對於一個人有多麼殘酷,要很久以後才會明白。一個人隻有在漸漸蒼老下來,沉靜下來,常常遙望天邊星鬥的時候,才會知道一切都不再回返,心上的什麼被永遠地挖空了。他僅僅用沉默來抵禦這一切還遠遠不夠,他知道這幾十年的時間裏已把憂思和萬般苦痛一塊兒嚼成粉末,然後在午夜裏無聲地吞咽……那麼她呢?如果她的滿頭黑發真是染成的話,那麼這個火熱的、在一個人的心中永遠留戀著的微黑的姑娘,就過得一點兒也不輕鬆……我想起了與嶽父的一些爭執,我想說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沒有親曆戰爭,可是在那些血與火的殘酷爭奪中,在生命朝不保夕的戰爭年代,又有多少三十多歲、或者更年輕一點兒的女子頂著滿頭華發呢?有誰知道這個年頭負在我們背上的沉重有多少呢?
我捧起了柏慧那隻燙燙的手,放在眼前。當年我們常常這樣做。這雙手啊,它的每一條紋路我都熟悉。多麼久了,漫長的日子裏,有多少東西需要這雙手去搓『揉』、洗滌,因為汗漬和汙垢太多了……一件又一件潔淨的衣服晾幹了,她的手卻再也無法保持往日的細膩光潤。我想說,那個小提琴手的手並不比你的重要多少,你可以讓他去多做粗活。你怕他的手真的弄糙了,按不準音階嗎?不,那時候他如果真的拉變了調才好呢。難道一雙柔嫩的手就一定會拉出更為美妙的音樂嗎?我在心裏否定這個,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那個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的手給搞糙,搞糙——那樣才能讓我稍稍滿意一點兒。那是一種奇怪的欲念,是嫉妒生成的。
時間不早了。柏慧開始提醒我。我知道開車的時間就要到了,可我頻頻看表的時候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情——我答應離開這座城市前去找一次老講師的,我們兩人有個至為重要的約定。
我發現自己差一點兒遺忘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就說:
“不,不,我必須馬上離開,我必須馬上走。”
“來得及,離開車時間還有二十二分鍾。”
“不,這比開車更重要。我要到一個朋友那兒去一次。我要走了。”
我們就這樣匆匆離開了——剛走了幾步,我突然想起要記下她的電話……
她驚異地看看我,寫在了紙片上。她回頭走了。
我急急地往老講師的住處趕去,一邊在路上看著紙片上那一串阿拉伯數字——記起來了,這就是我在電話亭前下意識撥出的那個電話號碼!
我渴望與她再一次見麵。
《愧疚》
一
又一次麵對老講師。他頭也不抬地伏在桌上。我就在他的旁邊坐著等待。停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
“我考慮好了。不想跟你一塊兒做那些事情了。”
“為什麼?真的因為沒有喝酒嗎?”我譏諷的話語中帶著明顯的激憤。
他搖搖頭:“你錯了小夥子。你走了之後,我一口氣喝了半斤酒,是高度白酒。我平時的酒量隻有三兩。我喝了半斤,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我站都站不穩。喝了酒之後頭腦還蠻清醒。我就是在那個時候作出了一個決定:不能與你合作啦小夥子。我要請你原諒,因為我們是兩代人。你或許應該找一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去幹。我不能與另一代人合作。我們互不理解,喝再多的酒也還是兩代人。”
說完,他幸災樂禍地笑了。
“你與柏老他們當年不是一代人嗎?”
他點點頭:“是啊,所以直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合作。我們可以一塊兒聊天,罵大街……”
“你和柏老能罵到一塊兒去?”
老講師奇怪地做著鬼臉:“能罵到一塊兒。”
“你們罵什麼?”
“罵什麼?淨罵他媽的地質學!”
我愣了一下:“你敢在柏老麵前罵地質學嗎?”
老講師瞪瞪眼:“是他先罵的。有一回柏老喝醉了,他罵起了什麼人,罵得比我還狠。那時節他就不像個院長了。他罵了一會兒又去解溲,跑回來比比畫畫地還要揪我的耳朵。我用手把他撥開了。他說媽的,他這輩子本來可以做更大的事情,可有人硬『逼』著他當這個鳥‘專家’。他是被『逼』上梁山的。‘那個狗日的小組害了我啊!’他罵,‘如果不是他們整出那兩冊勞什子,我還用幹這份苦差嗎?’我大吃了一驚!可我鎮定了一會兒,大著膽子說:你成了一個有名聲有地位的大人物,而另一些人呢?妻離子散,什麼都沒留下……”
他低下頭,歎息著:“媽的,如果我的老師活著,或許也能和柏老罵到一塊兒了。”
我盯住他:“他會罵什麼?”
“他會罵……罵自己入夥,搞出那麼糟糕的兩本東西。”
“什麼?”我驚訝了,“你說那是糟糕的東西?”
他點點頭:“小夥子,我想你一定是很久沒有讀它了,你用今天的眼光去重新看看,就會承認它是個糟糕的東西。你知道嗎?在老教授被關押前的三四年,我偷偷去看過他。我們一塊兒喝酒,在田裏逮鳥。老教授那時就親口對我說過,那兩卷東西‘糟糕極了’。”
“可是,它在學術界的地位……”
“錯了。你現在已經不是行當中人了。那是你過去的印象。它絕對談不上好,因為那樣的年頭實在也沒什麼更好的了。當然了,今天看它也並非一無是處——不過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僅有這一點還遠遠不夠。裏麵的粗陋和錯誤比比皆是。老教授難過的就是這些,可惜他當時已經沒有機會去更正了。這不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這讓他直到最後還在懊悔——你知道嗎?”
我久久思量著……
“他不甘心,他想做得更好。人家都把他投在農場裏了,他還是日夜琢磨那事兒,想得頭疼……這老人拚了命也要幹點兒什麼,就在紙上偷偷『摸』『摸』地搞,還給上邊提出自己的訴求。一句話,他還想回到案頭去幹……”
老講師這樣說時,我卻想到了那隻可憐的阿雅。主人遺棄它、放逐它,最後甚至要殺死它,它還是一腔忠誠,九死不悔。
“他像瘋了一樣,倔勁上來誰也管不住,最後把一腔悲憤都傾瀉在紙上。他開始詛咒那些殘酷剝奪自己勞動權利的人,詛咒那些迫害者和捉弄者……好在他把這些紙片都藏起來了,隻有自己最好的朋友知道,他就是你見到的農場老人,這同樣是一位好學者。最讓我的老師想不到的是,竟是自己最信任的這位老友把他告發了、出賣了……”
我站起來:“你是說接待我的那個老人?”
“就是他。可老師直到死的一天也不知道是他幹的……”
我回憶著當時農場老人對我訴說時的悲憤之情,此刻怎麼也難以置信,“這可能嗎?是不是搞錯了?”
“許多年過去,一個參與調查的人才透『露』出來。我怎麼也不信,千方百計查閱了當年的案卷——一切都白紙黑字留在那兒。”
我坐下來,手心冰涼。我仍然不解的是:在老教授最後的日子裏,他的這位老友盡自己所能,做過了該做的一切,甚至按月給他的遺孀寄錢……直到現在,老人還時常來到那個隻埋了一個帽子和煙鬥的墳前——墳裏僅有的兩樣東西還是老人親手找來的。我看著老講師,緩緩搖頭。
“你不相信?”
我不敢相信啊。
老講師歎息:“那個人心裏有愧啊!就是這愧疚把他的下半輩子壓垮了。知道這秘密的人至多三兩個還活著,他自己不說,沒人會提到這檔子事。再說現在的人除了自己,誰還關心別人,更不要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了。大家都恨不得把昨天的事情全忘個幹淨才好,要不就太苦了!提那些事誰都不會高興,等於是衝了別人的喜慶。一個人如果老說過去,就等於自討沒趣。可我就像那個農場老人一樣,下半輩子就得這樣折磨自己了,折磨到死……”
我看著他,一聲不吭,心裏有些憐惜。
“那老家夥本來早可以返回城裏,可他沒臉回來了。他作了孽,該自己懲罰自己了……”
這次深聊帶給我的是雙倍的惶『惑』。當最後離開時,我心中的矛盾和痛苦不是減輕了,而是加重了。說實話,我很少像今天這樣猶豫和『迷』茫過。
我在街頭踏來踏去,不知道下一步該走向何方。我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灰心了——我想控訴的是誰?我想辯駁的又是什麼?我們又到哪兒去找一個公正的法官?誰能給我們一個準確的評判?我覺得自己陷在了一個奇怪的『迷』宮裏,像被捉弄了一般。好像每個人都在背叛和欺騙——我當年隱瞞了自己真正的父親,所以柏慧才多多少少有理由背棄自己的承諾……在真實和摯愛麵前,我竟然沒有了一點兒寬容和理解,隻冷酷地轉身、逃離。從此她卻要留在原地,要一生承受,生出滿頭白發……愧疚啊,此刻壓得我舉步艱難。
二
令我驚異的是,無論是柏老還是口吃老教授、農場老人,他們都在悔恨和抱怨之中。他們對命運的捉弄都表示了一種無奈。不同的是,這些人分別是幸運兒、告密者和犧牲者。
無處不在的背叛和欺騙,無處不在的神秘遊戲。有一刻我下決心重新去讀那兩冊厚厚的地質學著作,以得出自己嶄新的判斷——可這種想法保持了沒有多久便淡漠下來。何必呢?我好不容易才掙脫了它,它除了再次喚起我更大的痛苦、讓我重新陷入無力排解的憂鬱,不會帶來任何有益的東西。即便真如老師所言,它的粗陋、它的謬誤,它最後帶給老教授的委屈和遺憾,今天也無從補救了。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剩下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將走向何方?
我不知不覺地又一次來到了電話亭邊。
掏出她留下的那張紙片,撥通了電話。
又是那個平靜得出奇的聲音。我們約定在原來的地方,去那個小小的咖啡館。
她來了,坐在了我的對麵。我們要了紅茶。這一次衣兜裏那個筆記本再也沒有冒出異樣的氣味,也不會突突跳動了。它大概在衣兜裏睡著了。這一次我的手可以放鬆地端杯了。
是的,再也不需要眼前的這個人去知道那一切了。那可不是一個好故事。如果說她已經有了白發,那麼我還忍心使她變得滿麵皺紋、過早地變成一位皺巴巴的老太婆嗎?我這會兒突然多少理解了那位老講師的心情:他可能不忍心與我一起進行這種殘酷的合作,並且認為種種努力都是無用的。一開始我覺得別人庸俗而膽怯,現在卻認為自己是幼稚可笑的。我第一次覺得柏老並不像原來想象的那麼可憎可恨,因為他一個人既無力也無意加害那個口吃老教授、讓那個美麗的少『婦』跪著死去。他一開始對整個事件、對發生的那一切甚至一無所知。他對可怕的後果並沒有足夠的預料。他對自己鬼使神差、冒冒失失闖進了地質界而感到了深深的驚愕,還有厭惡。
“你想不到我多麼盼望……多想見到你……”
“我……”她好像不知該說點兒什麼,她猶豫了一下抬起頭,“我後來常常想到你的父親。我一遍遍想著那個老人。”
“你是指我的‘義父’嗎?”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真正的父親——後悔沒有聽你多講一點兒。今天再講已經不可怕了……”
我歎了口氣:“今天已經太晚了……以後吧,以後會有更多的時間。”
“當然。我也可以更多地講講自己的父親……”
“哦,那倒不需要……不需要了。”
我在說這些的時候,不知怎麼眼前出現的是那棵巨大的李子樹;還有樹下的茅屋、茅屋下的老人——她就是我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啊,我就是由她抱大的;她夜間摟著我睡覺,給我講了那麼多的故事。她把一切故事都裝在心裏,那裏麵有淚水也有歡笑。可就是這樣一位永恒的老人,就在那麼平常的一個下午,突然地死去了。她的死對於我將是一輩子都不能破解的謎團,盡管在她前邊和後邊還有很多的人死亡;可是,隻有外祖母的死才使我不能接受、不能原諒。我在心裏一遍遍呼叫著冷酷的神靈——我覺得外祖母的死戳穿了一個巨大的騙局……這麼好的一個老人怎麼可以突然離開呢?一個善良的沒有一絲過錯的老人,突然就被粗暴地拒絕了。她撇開了這個小果園、這個茅屋,還有她日夜牽掛的親人、她身邊的一切……這是公正的嗎?這多麼不可思議、不可理解,又多麼蠻橫!這所有的粗暴和蠻橫究竟藏在了哪裏?我一輩子都要詛咒它,隻要活著,我就會詛咒……
這時候我的眼睛滲出了一層什麼。一隻溫暖的手按在我的臉上,我把這隻手抓住了……一股溫暖的氣息撲到臉上,她久久地伏在我的懷裏。我撫『摸』她,『摸』著她的肩頭,她的骨骼。啊,這個微黑的姑娘,昨天如在咫尺。
她熱烈地吻著我,我又嗅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她仍然那麼芬芳,那麼芬芳。我吻著她,吻著她……不知多久,我試圖再次探究和領略往昔——她身上或口腔裏的那種梔子花的氣息……
沒有了。沒有那種氣息了。原來生活在悄悄地改變什麼——這一瞬間我才意識到,這畢竟不是當年的她了。我們默默地、輕輕地分開了。
我注視著她的眼睛,一雙像昨天一樣的眼睛。
當海棠樹葉撲撲落在地上時,秋天就要結束了。海棠樹葉把我們的茅屋頂、把泥土,都厚厚地蓋了一層。這些彩『色』的樹葉多麼美麗,多麼美麗——我撿起來疊好,送給外祖母。外祖母把它們擺在桌子上,擺成了一個好看的圖案。
“外祖母,你看它們紅得像花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