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2 / 3)

天至中午就要打發老人離開這個世界了。老人沒有別的要求,隻說:這是我們自己家的事情,可同時又是一件公事,最好——他要求父親說——最好我們能夠公私兼顧。也就是說,他想讓我父親親自動手來結束這一切。

我父親在整個審判過程中都表現得十分鎮靜,但這一會兒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了。他沒有回答。這樣過去了很長時間,他終於問道:“那一次被捕,第二天就要處決我了,突然行刑的人接到命令,我被釋放了——我知道下這個命令的人隻能是您。現在不說再也沒有機會了,我隻想最後印證一下自己的判斷……”

老人微笑著,未置一詞。

時間到了,兩個非常粗魯的年輕人把叔伯爺爺領走了。我的父親沒有到現場去,因為他還沒有勇氣去看那最後的一幕。結果就由兩個沒有讀過書的人,兩個地地道道的莊稼孩子——他們剛剛學會使用武器還不足十天——把那個老人帶走了。他們把他帶到了沙河邊一片柳樹林裏,那裏隻有幾隻麻雀,中午時分十分安靜……

聽母親說,父親直到晚年還不敢回憶這些,並不是因為太多的後悔,而是對於最後的那一幕感到了深深的懊喪。他說,那兩個年輕人粗暴地對待了一個儒雅的老人。他們不懂得尊重他,在最後的時刻裏,他尤其需要尊重,需要讓別人明白:他可以交出生命,但至死也不能沒有自己的尊嚴。可是那兩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年輕人一邊罵著一邊動了手。

父親說,雖然沒有聽到對方的一句親口回答,但他心裏一直確信是叔伯爺爺救了自己的命。他這一輩子真正對不起叔伯爺爺、一想起來就感到椎心之痛的,就是沒有按照老人最後的要求去做……

《人的熱情》

就在父親最艱難的歲月裏、痛不欲生的日子裏,殷弓的人生裏程卻抵達了最輝煌的時期。他們兩人的命運曲線恰好相反。

可是對命運的總結從來就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視點。如果說父親與那座海濱小城結下了不解之緣,那兒是他的倒黴之城,那麼後來母親和外祖母一塊兒逃離,逃到了荒原上,就該是再好也沒有的一個選擇了。——後來,當父親從南山歸來,看到自己的家人找到了如此簡陋的一個茅屋作為歸宿時,一定會感到極大的滿足和安慰吧。然而那個時候他是多麼疲憊和絕望……

父親比起我們這一代人是多麼不同啊,這真是完全不同的兩代人。我不知道這兩代人如何對話。二者之間無法理解,難以溝通……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比起我們這一代人,上一代更為熱情——那簡直是一種滾燙『逼』人的熱情。我們平常所理解的激揚、熱烈,比起父親和他的朋友們,簡直不值一提。我們無論如何還是走向了反麵:走向冷漠,走向無動於衷。

我相信戰爭本身並不是父親最熱衷的事情,這與他的『性』情也許相去甚遠。但為了自己心中的熱望,一切與之相衝突的東西他都可以去適應下來,因為他心中有一個神聖的遵從。他為了那個熱望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在這方麵,大概惟一使他難以壓抑的也隻有愛情了。令其感激的是,發生在父親身上的愛情與心中的熱望是那麼貼切地合而為一。

在那場連綿不絕的戰爭走向結束的最後幾個年頭,那個海濱小城由於擁有一個港口,就變得極為重要;當時那兒離一個著名的黃金產地不遠,各種各樣的勢力展開的曲折鬥爭常常圍繞著黃金。父親因為有了這樣一樁婚姻,即可以順利地進入當地上層社會的圈子,處處得心應手,把一切都處理得非常圓滿;外祖父出身於這座小城裏的一個望族,父親成了外祖父的女婿,也就拿到了這座城市的一把金鑰匙。他來往於那些上流人物之間,到後來幾乎與所有頭麵人物都取得了聯係。父親把他的幾個助手都安排在這座小城裏,不『露』一絲破綻……

如果是經曆過那場戰爭的人,就一定還會記得那次劫金案。整個事件就像那次部隊嘩變一樣,已經寫進了我們光榮的曆史——當然,書中同樣沒有提到父親的名字。後代人不知道曆史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筆,所以也不知道它為何難以做到天衣無縫。於是那個時代的人隻要認真捧讀有關這段曆史的記載,就常常免不了生出一些疑問,接著是陣陣尷尬……很多具體的事件、一些細節,都被抽象成幾個詞兒一掠而過。要恢複真實隻有去問那些當事人了,隻有他們才知道這些詞兒後麵潛下了什麼。

那一次就由父親和他的助手們做出了嚴密籌劃,整整有幾個月的時間,他們一直在做著周詳的準備。當那些黃金眼看就要流失的時候,組織上毅然作出了提前行動的決定。父親真可謂膽大心細,也許隻有他才能做出這樣周密的、滴水不漏的安排。他幾乎把行動中的每個細節都想在了前頭,纖毫不『亂』,各種可能『性』都在他的預料之內,掌握之中。可即便這樣,行動一旦開始也還是要超出人的設想——那次如果沒有一個小小的紕漏就好了。那個小小的紕漏最終使我們蒙受了一點兒損失,不過這一點兒損失也足以抵消全部的成功了。在有的人看來,責任必須讓父親來負,而且弄到最後好像這些過失具有更為深遠的背景——可怕的是,這樣一來父親就不僅是整個劫金案的策劃者,而且還成了這個疏漏的蓄意製造者。

這次行動不久,整個平原、當然也包括那幾個重要的大城市就全部解放了。勝利本來應該是父親和他的同誌夢寐以求的事情,可勝利帶給他們的卻是巨大的屈辱和災難。

他和五六名助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被內部監禁,再後來又遭到了正式的審判。說起來可笑得很,那些參加對他們判決的人,在父親眼裏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黃口小兒。因為父親在部隊裏和殷弓並肩作戰那會兒,他們還隻是一些剛剛穿上軍裝的莊稼娃兒。他們連槍都打不準。

可是就由他們對父親作出了監禁七年(後改為五年)的判決。

好在時間還不算太長,父親咬咬牙準備忍受下去。他算了一下,自己從監獄裏走出來的時候還不足五十歲,也就是說,他前麵還有很長的一段自由生活在等著他。他認為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用來申訴。他這時候又『露』出了自己的天真,但這回他真的錯了。他不明白更大的痛苦不是來自監禁的時間,而是監禁的『性』質,是監禁之後的長長的後半生。

五年時間一閃而過。這五年裏,他究竟受到了怎樣的折磨、究竟在哪些地方度過了五年,一直到最後他都守口如瓶。母親,外祖母,沒有一個人講得清。隻是她們後來告訴:五年結束的時候,父親先是急匆匆地趕到那個毀掉了他的海濱小城,去尋找原來的窩——他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離開的日子裏,家裏人已經搬到了那個荒原上……

在父親被監禁之前,外祖父先一步離開了人間。那同樣是一個悲慘的故事。我們到現在還分不清外祖父的死與父親的被監禁,這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這二者究竟是誰決定了誰、誰影響了誰?我們弄不清楚。它永遠是一個謎了;不過有一點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父親,都是極端熱情的人,他們都在用自己巨大的熱情,燒毀自己。

父親結束了監禁,在那座小城裏撲了個空,然後才打聽著來到了這片陌生的荒原上。

他走了一天一夜,歸來時正是一個下午,太陽剛剛斜到西邊。外祖母告訴我:父親其實早就來了,他站在那片灌木和野草長得濃密的大荒灘上,眼含淚花走來走去——當今天回憶起外祖母這些話時,我還是感到有些奇怪:一個人經曆了那麼多事情,快要五十歲了,卻還是那麼熱情,那樣激烈。他尋找的是什麼?當時沒有人明白。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一片片灌木和野草間有他和戰友的足跡,有他們的血汗。父親所在的隊伍從黿山到砧山,再到這片平原,經曆了多少轉折。就在這片荒原上,他失去了兩個最好的戰友。他們死去了,就埋在這兒。父親那會兒轉來轉去,原來是在尋找兩個烈士的墳墓。結果白費工夫,因為每到了開春狂風就要舞動起來,不停地搬動著沙丘,那些沒有草、沒有灌木的地方很容易就會旋起一個個像墳堆似的東西。到哪兒去找他的戰友呢?他那天迎著太陽看著這一片土地,肯定是想起了一個個催人淚下的故事……

找不到戰友的墓,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了。他鑽進了茅屋,腰佝僂著,全身上下都像一個落魄者、失敗者。這個鏡頭是我親眼所見。

外祖母告訴,那一天她見了他,好久都沒有認出來。他的個子好像一下子矮小了許多,人瘦得皮包骨頭,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那曾經是濃濃的一頭黑發變成了一縷疏疏的黃草。他的胡子、眉『毛』,也都不如過去黑了。好像他的皮膚給熟皮匠熟過了一樣,沒有水分,沒有光澤,也沒有一點鮮活氣兒;那兩個陷下去的眼珠焦黃焦黃,看人時尖利利的,真不讓人喜歡。誰也想不到這就是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人。不過最後外祖母還是認出來了,心裏有說不出的悲酸和失望。她端出一碗發黴的紅薯幹給這個歸來的女婿吃。她見他吃東西的樣子很費力,仔細看了看,才知道他很多牙齒都脫落了。

就這樣,他在這裏開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從此之後,荒原上的一家再也沒有片刻的安寧了。

隨之而來的就是一些跟蹤和盯梢的人,他們不時地出現在茅屋四周。每天,他們要押上他去田裏做活,讓他到很遠的一個村子裏去勞動,把最苦最累的活攤派給他,而且人人都可以嗬斥他,像管理一頭牲口。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連在小村裏勞動的權利也沒有了——南部山區當時正搞一個巨大的水利工程,他就被一些人押到工地上去了。

他走的時候我還不足一周歲。我是在母親和外祖母身邊漸漸長大的。我開始不斷地詢問,詢問父親,詢問有關他的一切。母親和外祖母總是懶得開口。外祖母歎息,說算了,那是一個沒有指望的人。我後來才慢慢懂得,她說的“指望”含有非常複雜的意思。原來,除了世事強加給他的不幸之外,父親這個人本身也使外祖母徹底失望了。

我知道這是父親從監禁地出來之後,給外祖母造成的惡劣印象。

她說他已完全不像這個家裏的人了。那個在外祖父麵前循規蹈矩、談吐文雅的男人,如今連影子都不見了,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像個鄉下人一樣赤著腳在地上走來走去;如果身上有了裂口,或者哪裏發癢,就『亂』撓『亂』抓;而且還有了隨地吐痰的惡習。在地裏做活時,有時一轉身就解了褲子小便。總之他變成了一個粗俗的人。而我們家,外祖母告訴,無論是貧窮還是磨難,什麼厄運都奪不走我們的“規矩”。她說出的“規矩”兩個字,同樣也包含了非常複雜的內容。那主要是指做一個外祖父那樣的人——文明儒雅的人。她說:“你外祖父一家的規矩就讓你父親一個人給毀掉了。我難過的就是這些……”

她說,一個人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不該像他這樣,不該這個活法。

可是,我從來沒有聽到母親發出過類似的責備。

父親最後從那片大山、從水利工地上歸來之後的事情,我不願一一敘說。時至今日,閉著眼睛一想,就是他坐在地上的樣子:兩條腿伸得很長,一手握著一把菜刀,啪啦啪啦剁豬菜;那時候他多麼能做啊,每天從荒灘上采來很多野菜,扛著它們往回走。那時候他的病已經很重了,可還是奇跡一般,能扛起那麼大的菜捆。我記得他怎樣從遠處走來,那時整個人差不多都給遮在了那一大團綠『色』下麵,真是嚇人哪。我想他隨時都會給壓得趴下。他馱著東西往家裏一步一步走來,就像在地上爬行一樣……

我最怕的是他突然而至的怒火。一個瘦小的人竟有這樣的霹靂『性』格,他打起人罵起人來狂暴嚇人,讓人怕得要命。總之他變成了一個絕對粗俗、絕對野蠻、絕對不講理的人了。在他身上,誰也看不到過去的一點兒影子。他不像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睡覺時總要打出一連串的鼾聲,而且誰也不能把他驚醒。他是一個完全遺忘了自己和別人的人,遺忘了痛苦和曆史。任何傳聞都引不起他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