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去世的前兩年,我們家的事情眼看有了轉機——一個對我們至關重要的人物突然出現了。
那個人就是殷弓啊!
母親當時聽說殷弓到海濱小城裏來了,激動得手都抖了。
她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到了這個令人驚喜的消息,激動得渾身打戰,一口氣跑回家,搖動著正在酣睡的男人說:“快啊快啊,殷弓來了!”
父親的眼睛都沒有睜一下。他像沒有聽見似的。
母親又是搖動,又是叫,迎著他的耳朵大聲喊:
“殷弓來了!”
父親這才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沒有做聲。母親提醒說:
你這一輩子最好的一個朋友,也是最有力的一個證人出現了,活該老天有眼,你的苦日子要到頭了——我們立刻去找他吧,我們得讓他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了。
父親愣怔怔地看著激動不已的母親。
母親告訴他:殷弓這時候已經是很大很大的官了,大得讓人難以置信,他隻在這座小城裏停留三天。
父親大概這會兒完全聽明白了,他“唔”了一聲,又躺在了炕上。
母親又去拉他,告訴他,這是花了大半輩子才等來的一次機會——要知道在前些年裏,他們費了多少周折,到處打聽殷弓的名字。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他們從各種各樣的渠道了解他的行蹤,可仍舊白費力氣。在這個世界上,他像個影子一樣消失了……有一段時間,父親甚至堅信殷弓是犧牲了,心情無比沉重。因為他記得他們的部隊南下了,再後來就沒有了任何消息——他惟獨沒有想到這個殷弓南下時換了一個名字,而且勝利後早就歸來了,並一直待在我們這個省份裏,成了最為重要的領導人之一。父親的事情他可能一無所知,也可能另有隱情,有其他原因,反正沒有關於他的任何信息。但在這個時刻,他總不能對父親的求助不聞不問吧?絕對不會。母親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她含著淚水,一遍遍懇求著、搖動著父親。最後父親發起火來,埋怨她打斷了他的安睡。母親哭出了聲音。
母親不停地哭。
父親坐起來,猛一揮手,碰到了她的臉。
母親的鼻子、嘴唇全都破了,血嘩嘩流。外祖母嚇得用手巾給她捂著,喊著找『藥』,一邊狠狠地盯著父親。
父親跺著地,用拳頭擂炕。我擔心那個炕讓他擂塌。
這樣鬧了一會兒,父親突然抱住了母親。他一直抱著她,一下一下撫『摸』她的後背……
《心口痛》
一
外祖母後來告訴我說,我父親多少年沒有這麼好的脾氣了,他那時大概真是後悔了……可是他那一抱不要緊,母親又哇哇地哭起來——她差不多要給男人跪下了,讓他去求殷弓——如果他不願去,隻要他同意,她就要自己去一趟。
父親聽了這句話立刻嚴厲起來。他指著母親的鼻子說:
“你敢!”
這句毫不通融、毫不留情的話把母親嚇呆了。她一動也不敢動了。但隻是一會兒,母親又苦苦哀求起來。
父親仍然不動聲『色』。他鐵青著臉坐在那兒。
就這樣,關於殷弓的事情差不多也就完結了。可是母親仍不甘心;她知道男人的脾氣,不敢背著他去求那個人。又過了一天,母親試著問父親:
“你到底為什麼?你知道,比你的冤屈不知小多少倍的人,他們隻要有一點兒機會就要為自己申冤叫屈。你這是怎麼了?”
似乎是唾手可得的一件事,父親把它放棄了。這到底為什麼?我在當時,還有後來很久,都感到深深的『迷』『惑』。母親那會兒一個勁兒追問。父親被問得心煩,就大聲嚷了一句。那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懶得去找。”
說過之後就什麼也不講了。直到他死之前,關於那個事情,他也僅僅留下了這麼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那四個字就夠我琢磨一輩子的了。“懶得去找”——我想到了那個口吃的老教授,想到了北方的那片闊土、那個血跡斑斑的小鍋爐房的隔壁,當然也想到了柏老,想到了那個胡茬濃旺的老講師……
我稍稍明白了什麼才叫“懶得去找”。
當有那麼一天,當一個人曆盡艱辛,走入老邁,當他終於失去了全部的熱情……
這將是一個多麼漫長曲折的過程啊。一個人一旦如此這般地失去了熱情,那將再也不會恢複了。這就是人生的一種真實。
……
那些年裏,父親跟外祖母相處得不好,這是最讓我痛心的事情之一。我不知道他們誰該負主要的責任,隻知道父親常常惹外祖母生氣——後來我才知道,老人從把這個不祥的小夥子招回家的那一天就沒有安寧過,她從心裏認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最初她是喜歡這個女婿的,但同時還有些擔心。他後來果然遭遇不測,給整個家庭帶來了厄運。她有一陣還一口咬定外祖父的死與這個男人密切相關。有一段時間,她甚至誤解為是父親那邊的人出賣了大院裏的主人……當然這都是無稽之談。
外祖母活動的範圍畢竟有限,她僅憑自己的預感,憑各種各樣的猜測,不知編織出多少不近情理的故事。到後來一談到這些事情,她差不多都像個精神錯『亂』的人。母親無論怎樣勸說她都不聽。有一陣,她像對待一個敵人一樣惡狠狠地盯住父親。直到最後也不知他們和解沒有,反正他們之間沒有再發生什麼更大的衝突,隻是她對父親的冷漠依然如故。
父親拚命地做活,也拚命地發火。他脾氣暴躁得讓人吃驚,動不動就要毀壞一樣東西。母親從外祖父那兒繼承來的一些精致的器具,比如說一個八音盒子、一個精致的嵌了銀絲的紅漆盒、一個手撥琴,甚至是一柄拂塵,在父親眼裏都是可惡的。他有時候也動手玩兒一下這些東西,可看上去與其說是玩,還不如說是要存心損壞它們。他發瘋似的按著那個琴,用手拍打,調弦的時候使勁擰,不一會兒就把弦給弄斷了。他用拂塵柄去敲擊蒼蠅,蒼蠅當然安然無恙,拂塵柄隻幾下就給敲折了;他甚至故意用那個漂亮的洗衣槌去打一隻淘氣的豬,那個豬一躥,木槌就打在了一個木柱上,結果碰得坑坑窪窪,差不多也等於毀掉了——外祖母一見到那個破損的木槌就罵父親,罵他是個短命的東西。
她也許說得對。因為種種不祥的征兆早就出現了。他去世的前兩年斷過兩根肋骨,而且再也不能複原,據說肋骨斷裂處老要紮他的內髒,每紮一次他就要瘋狂地大喊一聲,有時候甚至揪掉了自己的頭發……他成了一個惡魔。我想外祖母的死也肯定與他有關。
外祖母死去之後,他瘋得更厲害了,後來又添上了一種新病:心口疼。有時在地裏做活,突然心口就疼起來,疼得先趴在地上,後來就是絞擰和翻滾,發出一陣陣啊啊大叫。母親說,有一次她親眼見他怎樣在田野裏翻滾,那時候好多人都圍住了看,沒有一個去救他,就看著他在田裏那麼絞擰。他的手指都『插』到了土裏,喊著,發出“噝噝”的吸氣聲。田野讓他給滾出『亂』七八糟的一片痕跡。他頭發上,衣服上,到處都是土末。最後他的臉也緊貼在地上,看上去像在親吻土地。他用腳蹬著,用臉貼著,用手拍打著,看上去他對土地真是親熱不夠啊!
他嚷著“心口疼”,每一次都要在田裏滾動半個小時。
每當他從外麵回來,滿身沾滿了泥土,家裏人就知道他又犯過了一次“心口疼”。
二
外祖母去世之後,他犯病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到後來差不多每天都要犯一次。
最後父親就死在了“心口疼”上。
這是一種奇怪的病症。我後來查了很多醫學書籍,又詢問了醫生,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解釋,都不能令我滿意。
我所知道的人當中,隻有我的父親是“心口疼”給疼死的。他在土地上滾動,直到告別人世的那一刻,都在往死裏親熱那片土地……這片土地留下了他的心汁和汗水,耗盡了他的熱情,最後他就緊緊地抓住這片土地,親吻它,拍打它,直到為它心疼而死……
我不知道父親在最後的歲月裏把什麼東西藏在了沉默裏。他想沒想過激烈動『蕩』的一生?他在那幾座城市之間的奔波、在山區的戰鬥、出生入死、一次次傑作,真的會全部忘掉嗎?他對自己的結局感到不解嗎?他想到了叔伯爺爺、想到了殷弓嗎?他與殷弓兩人踏上了同一條道路,卻走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局——這些他都用心地想過、一一想過嗎?
海棠樹葉在晚秋裏帶著血一樣的紅暈飄落在地。它們大朵大朵地墜落。我不知收集了多少這種顏『色』的樹葉。那時候我不僅不懂得懷念父親,甚至還在恨著他、厭惡著他。我真是一個孩子,一個有罪的孩子。當後來我走向南山、或者在叢林裏奔跑的時候,我也很少想到:這些地方早就印遍了父親的足跡,當年他多麼激動地在這裏奔走啊……
母親最終是不甘的。她在去世前還對我囑托一個事情:一定去見一下殷弓。
我不能不聽母親的話。我完全知道這句托付的重量。
那是一個假期,我鼓起勇氣,利用放假的時候去找殷弓了。我想這是在執行母親的遺囑,不過又好像不是。
我更像是在洗刷自己的、一個家族的屈辱。最起碼我在用自己的努力換取一種自由,那就是可以隨時隨地告訴別人:我有一個怎樣的父親、一個怎樣清白和光彩的父親。
我去了,那是多麼忐忑不安、多麼火熱的一種期待呀。我去見殷弓,卻不知道我將為此後悔一輩子。
那時我還不懂“懶得去找”四個字究竟包含了什麼、是什麼意思。反正我費了很大的周折,托了無數的熟人,才見到了那個把我的耳朵磨出了老繭的人——父親的戰友殷弓。
我原以為他是一個威嚴而幹練的老人,一定有滿頭白發,炯炯的目光可以毫不費力地『射』穿年輕人的心靈……我錯了。
誰也想不到他會長成這麼一副樣子,做夢也想不到——矮矮的、胖胖的,顴骨很高,滿是皺紋,當時正患糖『尿』病,而且還有前列腺肥大什麼的。他剛剛做過前列腺手術不久,但看上去氣『色』尚好。他的一個漂亮的外甥女攙扶著他在病房裏接見了我。
我敘述了父親的整個經曆,特別是他的結局。我使用了極其簡練的語言。因為我不敢更多地耽誤他的時間。
殷弓聽著,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整個傾聽的時間,雙目一直『射』在對麵的牆紙上。他就那樣聽著。
我講完了。他伸手去取了一支煙。我知道他激動了。可是他去取火柴的時候,那個外甥女埋怨了一句什麼,從他手裏把香煙扯走了。
他罵了一聲。那是很文雅的一種罵法。
我不知他在罵外甥女,還是罵那一段荒唐的歲月,或是罵我父親的遭際,反正他在罵。
我請他幹預一下,關照一下,為一個冤死的戰友……
他未置可否。
這樣沉默了一會兒,他仍然對我的請求無動於衷。我想他的確負有這樣的責任,無論從道義上還是從其他方麵,都負有這樣的責任。就是因為他的突然消失,才毀了父親的一生,也毀了我的全家——包括我。他眼下為我們所能做的也就是這麼一點點了,盡管這已經太晚太晚了……
我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已經對這種沉默快要受不住了。
大約又停了十幾分鍾,他突然大喊了一句:
“拿紙來!”
他大概終於要為我們家寫一封至關重要的什麼證明文字了,我激動得雙手抖動,手心裏滿是汗水。我急急地四處搜索,這才看到他那個外甥女很快從隔壁取來了『毛』筆和紙墨。
那是一大張很好的宣紙。我明白他們這一代都是習慣於使用『毛』筆的。我眼瞅著殷弓把紙鋪在寫字台上,然後蘸了濃濃的一朵墨。
這筆在他手上顫抖、顫抖,要知道他是抱病揮毫啊。
不小心一大朵墨滴在了紙上。或許這滴落的濃墨正好引發了他的憤慨,隻見他趕緊將筆端按上去,接著手腕熟練地搖動起來。
我感動得眼睛都『迷』蒙了,也許還閃出了淚花。可是我定睛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一大張宣紙上隻有大大的幾個行書字,原來是當時人們耳熟能詳的一句詩詞: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殷弓也許為這幾個大字把全身的精力都耗盡了。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發出一聲浩歎,一下子將筆扔掉。
他閉上雙眼,頹坐在了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