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
一
陽子考取了藝術學院,這是一件讓人稍稍高興的事。陽子和元圓一起來了。這個小姑娘似乎對陽子考入一個正規的藝術學院不以為然,她湊近了梅子說:
“這其實是個壞事。”
我也聽到了,問元圓:“這怎麼講?”
“他在那裏也許會學壞的。”
看來單純的孩子更有可能直取本質,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倒讓我吃了一驚,使我對上學後的陽子心存疑慮:他竟然說服嶽父擔任了某一處私人藝術品的“顧問”!嶽父本人懵懵懂懂地接受了對方頒發的“顧問證書”——燙了金字,十六開大,堂皇得很。“藝術收藏嘛,總不是壞事。”嶽父咕噥著,把證書放在我的麵前,多少有些炫耀的意味,“陽子說你對那裏是很熟的嘛。”他看著我。我差點跳起來:“阿蘊莊?那個收藏家?”
我掩飾著心裏的巨大不安,問:“您去過了?”
“哦,還沒有。他們邀請我們幾位老人茶敘——我們不妨去那裏開開眼……”
嶽父說出了他準備找的兩位,都是這座城市退下來的頭麵人物,他們之間經常來往。像嶽父一樣,他們也搞起了藝術,癡『迷』於寫寫畫畫。我想這大概就是陽子能夠說服嶽父的原因。“也許我還會拉上呂南老呢!”嶽父沉沉的語氣透著自豪。呂南老是他以前的首長,嶽父說起這個人總是無比崇敬。我隨口說了一句:“讓那位老警衛員也一起來吧!”嶽父馬上否定:“哦,那怎麼成!”“為什麼不成?”“那怎麼成!”
我知道嶽父的意思:那是一個粗人,而且級別太低。
“茶敘時你陪我走一趟吧,先看看,其他的以後再說。”
事後我責備陽子:“你小子打了什麼主意?你真的認為他們這幾位老人是行家裏手?那個人到底想幹什麼?”陽子滿臉紅漲:“他不過是想結交有名望的人嘛!你別想得太複雜了!至於我,與那家夥之間更是幹幹淨淨。我不過是癡『迷』他那兒的藝術品,一去了那裏就給粘住了……”
陽子的話倒是真的。是的,那些價值連城的東西突然出現在眼前,誰也受不住啊!而它們以前都是在書中、在那些大畫冊中才得以一見的……不僅是他,就是嶽父他們幾個老人走進阿蘊莊的那座樓中,也一定會看傻了眼的。
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應付這件事,“茶敘”就來到了眼前。嶽父穿上了久已閑置的西裝,頭發好好梳理過,鄭重的模樣讓家人別扭。收藏家派來的車子早就停在門外,嶽父卻仍然叫來了自己的車子。我問其他幾位呢?他搖搖頭:“我們先去看看吧——然後……就有底了。”我從心裏佩服老一代的慎重和嚴謹。是的,如果糊糊塗塗就把自己的老朋友甚至老首長領了去,弄不好會是十分沒麵子的一件事。
隻有我和陽子兩人陪同。陽子臉『色』紅紅的,顯得有些興奮。
兩輛車子行駛在暮『色』中,這與我第一次去阿蘊莊的時間差不多。因為嶽父住在橡樹路上,所以需要三十多分鍾的時間才能抵達。嶽父在車中連連慨歎,拍打著座位扶手,不知是什麼意思。很快看到那個不起眼的院落了,他馬上說了句:“哦,這裏。”我馬上問:“您來過?”他搖搖頭。院門口站了四五個身穿整齊製服的人,他們一齊向我們的車子敬禮。嶽父在這一刻神『色』莊嚴。車子進門後一刻不停,直接駛向了院落南邊一點兒的那座小樓。
那位細高個小夥子站在門前的草坪上迎接,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家夥留了怎樣的一個發型:發梢剪得很短,一律向上,像黑『色』的火苗一樣。我料定嶽父會對這副模樣非常反感,可我錯了,因為我發現他笑『吟』『吟』地看著小夥子,絲毫沒有厭惡。小夥子雙手攥住了老人的手,連連說:“首長,首長。”然後躬了躬身子,草率地打了一個敬禮。嶽父在他敬禮的一瞬竟突然站直了身子,神『色』肅穆。
首先是參觀那些藝術品。這兒的一切與我上次見過的大同小異,除了牆上的畫稍有變動,再就是多了一件很大的鼎。謔,這是一個大家夥,而且——“是真的!”陽子主動地湊近了我說。我白了他一眼:我也沒有說是假的吧。嶽父得到了主人的殷勤接待,小夥子這會兒隻陪他一個人,指著一件件藏品細聲細氣地解釋,仿佛怕打擾了它們的沉思。與上次不同的是,我好像在這兒聞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氣味,有點兒像幹花,不,像檀木的香氣。陽子驚訝萬分地站在一幅小畫跟前,這畫隻有一尺見方——畫的作者名聲如雷貫耳……陽子久久端詳,咬著下唇,發出噝噝的吸氣聲。當我們走開一點兒時,陽子又回頭瞥瞥,把聲音壓得極低說:“我覺得那是一幅贗品。”“假的?”“哦,我不敢說……”
我們轉了一圈,又重新回到那個銅鼎跟前。它沉沉地踞在一座樓的正中。主人已經陪嶽父去了樓上,陽子不知何時也溜開了。我轉了一圈,最後發現陽子正和一個穿旗袍的小姐嘀嘀咕咕,他們見了我立刻閉了嘴巴。小姐戴了胸牌,高爽漂亮,有兩個特別大的酒窩。陽子介紹說:“這是她。”小姐點頭,主動握手。柔若無骨的手。
“你們是老熟人了?”我走開後問陽子。陽子點頭:“這裏的服務員。怪可惜的,考古專業畢業……”我笑陽子:“哪有這樣介紹人的?‘是她’,她是誰呀!”陽子沒說什麼,回頭望著小姐所在的地方,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二
說是茶敘,其實是一場豪華的晚宴。地點在那座三層樓的西餐廳,一個十分講究的房間,所有家具都是白『色』,還鎦了金邊。長餐桌上鋪了亞麻布,銀餐具閃閃發亮。咖啡和『奶』油的香味以及打扮特別的侍應生,還有從門口閃過的戴高筒帽的洋人,一切都讓人覺得來到了另一個國度。“這裏的廚師真的是法國人,叫‘馬克’。”陽子小聲說。長條桌旁安排了六個人的位置,除了主人,再就是那個考古專業的姑娘。姑娘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氣質高雅。主人對麵的位子空著,宴會已經開始。
我一開始還擔心嶽父吃不慣西餐,誰知老同誌刀叉使得透熟,而且談笑風生。我和陽子顯得有些僵硬,旁邊的姑娘也是同樣。她的一股無所不在的磁力可以讓人感受得到,特別是陽子,正在這強大的磁力線中極不自在地搖動著身子。他坐得越來越不穩。我夾在他們兩人中間,由於磁場過於強大,最後隻好要求坐到那個空著的位置上去了。
宴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閑置的那個位子上終於有了人,這就是阿蘊莊的總管陸阿果。她可能為了不使我尷尬,在主人介紹過主賓之後,彬彬有禮地與之握手,然後又稍稍主動地對我和陽子點頭微笑。她穿了一件做工十分講究的藕荷『色』中式女裝,脖子上搭配了淺綠『色』紗巾,頭發精心打理過,施了一點淡妝。今夜陸阿果就像換了一個人,這使我暗暗驚訝。她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風『騷』氣,而是穩重沉著到不可思議。她說話聲音放得很低,隻是微笑。明亮的電燭光下,我看出她的頭發已經染過,是那種微微的紫黑,發梢那兒泛著一點金『色』。她給嶽父敬酒時,嶽父已經喝得有點兒多了,這時略有生硬地要求對方一塊兒幹杯。她碰過杯,微笑著,隻飲下了一點點,然後就對一位發出嚷嚷聲的老人視而不見,轉身對那個學考古的姑娘輕輕吩咐了一句。姑娘立刻站起來出去了,一會兒,取回了幾個精製的紙袋,原來是分送給今天來客的小禮品。
我像嶽父一樣,不知不覺喝得有點兒多。但直到宴會終止的時候,我的頭腦都是十分清醒的。嶽父今夜高興極了,頻頻拍打那個年輕的主人,說了一些有求必應的大話,慷慨而空洞。而陽子與那個酒窩深深的姑娘差不多“觸膝”而談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點兒濕潤,望向姑娘的目光深情而痛苦。這大大出乎我的預料。六個人自然而然地結成了三組對談者,除了陽子和姑娘、年輕主人和嶽父,剩下的一組正好是我與陸阿果了。她因為沒有喝多少酒,比所有人都清醒冷靜,談吐間仍然分寸感十足,這倒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種『逼』人的幹草味兒又一次襲來……她湊近了我,用隻有我們兩人聽得見的低音提議說:“你一會兒留下來吧。”我啞著嗓子:“不,不行。改日吧……”她似乎對我的回答並不意外,從桌子下邊飛快地『摸』了一下我的手,快捷到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的臉一下燒了起來。
回去的路上,酒在心裏泛動,開始發燙。陽子非要半路下車和我走一會兒不可,嶽父同意了。我知道陽子心裏積了許多話。我們一直往前走,走進了校園內的那片小楊樹林,見人太多又走出來……最後來到了一排長得七扭八歪的楓樹下邊,他一屁股坐下,開始長長地歎氣。
我笑著問:“‘是她’嗎?”
陽子苦笑。
陽子長得還算帥氣,比一般的青年更像青年,如黑亮的頭發和有光澤的麵龐。我相信姑娘們喜歡上他是很容易的。他在這種事兒上很少向我隱瞞什麼,我知道幾年來曾有幾個挺好的姑娘表達過愛慕:她們有的小心翼翼,有的潑辣大膽;有一個姑娘竟在夜大放學路上攔住他喊叫:“你還等什麼啊!你還等什麼啊!”
陽子這次遇到的是一件真正苦惱的事情:既強烈地愛上了,卻又沒有勇氣走近……“我多麼渴望,可她在這種地方工作!她與別人有過那事兒,而且她自己承認了……這讓我痛不欲生……”
“……”
我端量著黑影裏的陽子,什麼都看不清。我害怕這家夥把自己折磨壞了。但願他能忍住——怎麼忍呢?二十出頭,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像清水一樣亮澈的小夥子,他和她相互誘『惑』,一旦愛情來臨會是非常迅猛的。
陽子咕咕噥噥談了很多,也許本來想讓我聽得更明白一些,結果反而讓人更加模糊。他告訴真正的痛苦是既無法原諒又無法放棄:焦躁,狂熱,一種奇怪的巨大力量在推動自己……每天裏都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巨大而含混的渴望——它們有時就像漲起的大『潮』一樣,把全身都淹沒了;有時又像一把烈火,使自己的每根發梢都在火焰裏抖動,一直到燒成粉末——一場火焰過去之後,他整個人簡直都成了焦炭。他周身的肌肉、骨骼、心靈,包括他的一雙眼睛,都被這種火焰焚燒得發疼——奇怪的是他並未因此而變得比過去更加成熟,相反的倒是更加衝動了……這種火焰還在不斷地燃燒、燃燒,這真讓他害怕了……
“簡單點兒說,我一刻都不能等、一刻都不能……我想那樣,我想現在就回去——我想回阿蘊莊!我們一起——我們這就回去吧!啊,你說話啊,我們現在……”
我緊緊攥了一下他的手,發現這手滾燙滾燙。我搖搖頭。
“你怎麼了?我們回吧……我實在不行了……”
楓葉在空中輕輕旋下,落在了我們身上……陽子頭上有好幾片楓葉,他就像沒有發現:“我……白天黑夜都在想她。她的眼睛一直在我麵前閃著。我見到她時——那時我隻想去握她的手、『摸』她的頭發,想扳住她的肩頭……可就在我的手抬起來的時候,又一下想起她身上發生過的事情。那種渴望一下子都沒了。可是隻要離開她一會兒,我又忍不住要跑到她那兒。她太美了。她是那個藏館裏最大的藝術品!”
“是的,她身高足有一米七二,很大的藝術品!”
三
陽子今夜再也不能安穩。這使我知道他許久以來都是怎樣度過的。我甚至認為正是與這個姑娘的結識,才讓他與這個神秘的收藏館有了諸多接觸。這個過程也許稍稍複雜一些,但我不想問得太多。這涉及他的隱私。收藏,多麼奇怪的行當,這個行當裏的最大隱秘或者說奧秘,就是將活生生的、客觀存在的、幾乎是無須置疑的美據為己有,封存於一個他人不能染指的地方。這就產生了一種巨大的誘『惑』力。這對於某一類極想獲取這種美的人來說,成為非常殘酷的一件事。這是一種日夜不停的引誘和烤灼——對生命的烤灼。
那些收藏品我親眼看到了。不僅是我,就連久經戰爭考驗的嶽父都被吸引到它的近前,目不轉睛,不能超脫。但如今對於陽子來說,那個藏館裏最致命的藝術品是一位姑娘。
“當我麵對她時,那種渴望讓我絕望,讓我沒有一點兒辦法。我不是個軟弱的人,可是我試著克製了好久,最後還是失敗了。我這一次和過去不一樣,就是一開始沒有告訴你,原因就是想自己戰勝自己……”
“你準備怎麼戰勝?”
“我,”陽子咬著下唇,“我準備徹底離開她!可是,可是……”
“可是失敗了。”
陽子低下頭:“是的。我知道最後也不會和她走到一起的,可是我沒法舍棄她——我為她快燒起來了……”
“你真的愛她,又為什麼走不到一起呢?”
“因為她在阿蘊莊!因為她招待過那裏的客人!關鍵不是她失去了貞潔,而是為什麼失去……”陽子急得更是難過得流出了淚水。
我對他充滿了同情。我完全能夠理解麵前的人。可憐的家夥。我撫『摸』了一下他濃濃的黑發,拍拍他。
“一想到這些我就想離開,欲望也會消失。這已經不止一次了。我於是需要等待,直等到下一次,等到嶄新的欲望又重新燃燒起來——又是那種讓我熟悉的火焰在烘烤我,它太強烈了,讓我日夜不能安息。有時候我在黑夜裏難受得叫出了聲音。我問:我為什麼要生下來?為什麼?渴望像一張網一樣把我全身包裹起來,勒得我鮮血淋淋,我知道一輩子也沒法掙脫它,沒法掙脫。我恨不得用拳頭把四周的夜『色』全都搗破……我有時多想跟上你,像你一樣出去奔跑,也到大山和原野上去;我想讓開闊地的陽光好好曬一曬,我想那樣也許就會好得多,會健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