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呷著酒,牙齒有時在杯沿上擱一會兒,細細地觀察我。我這時突然注意到,麵前的這個女人好像已經整過了容,眼角像是被手術刀拉了一點兒,這就讓人看上去有一種貓科動物的媚與魅,還有一股邪乎乎的勁頭。她專心盯人的時候,嘴唇努著,下唇形成了一個又肥又豔的濃瓣兒,像一種北美進口的大紅豆籽兒。“你說說怎麼辦吧!老天,一轉眼兒就是二三十年,這真是開天大的玩笑啊!你說是吧?你說怎麼辦吧……”我不太明白她是什麼意思。這個人的思維有一種極不連貫的特征,要捕捉她的準確意思十分不易——有一次我這樣表示了,說與她對話常常感到有困難時,她就哈哈大笑說:“這有什麼!這還不好辦嗎?你聽不懂女人的話,就別聽,隻一個猛虎撲食下去,還不什麼都結了。”對不起,我這會兒完全沒有那樣的食欲。
我的思緒終於還是轉到了一個更緊迫的事情上來。我說:“你就沒有照片什麼的?我是說影集,咱們翻一翻多好!讓我看看你這些年都是怎麼生活的、每個時期什麼樣子;我特別想看你在阿蘊莊的照片,因為這裏是你的傑作啊!”她立刻打斷我的話:“別胡扯,這是首長的傑作。”“誰是‘首長’?”她握起小小的拳頭在胸前搖晃著:“這就是首長。”一邊說著一邊往裏屋走去。大約磨蹭了有十幾分鍾,她才搬來一摞子相冊。
翻看時,不經意間證實了我的一個判斷:她真的做過整容手術。以前的眼角稍稍耷下一點,這就多了一份悍氣。是的,記憶中的黃套袖是蠻嚇人的。我忍不住好奇,還是一張張翻過了這些不同時期的照片。它們太多了,多到讓人驚訝。各種環境都有,南南北北,大江大河。看來一個女人一旦潑辣起來不管不顧,的確會有翻江倒海的偉大力量。不過這種力量會隨著姿『色』的衰敗而日漸減弱。一個不道德的美人對社會是極為有害的——這個命題千萬要深深地藏起來,公開說出來要倒大黴的……我不過是見景生情、有感而發而已;我不是一個概括力很強的理論家,所以別人也大可不必將我的話當真。
我盡可能快一些掠過往昔——她的往昔;我要專心尋找現在。一幅幅定格的畫麵,無恥或有恥的記錄。還好,沒什麼赤身『裸』體的東西;不過有幾張也夠勁兒:紗巾下閃閃爍爍的『乳』房甚至是下身……她笑著指點它們:“看到了吧?這是剛時興那會兒照的。”“現在不時興了?”她重重拍我一下:“你土老帽兒去吧!現在這算什麼啊……”
果然,阿蘊莊的照片出現了。一排排的洋酒,貴賓,神秘曖昧的燈燭,一群不修邊幅的中老年家夥。小姐,還是小姐。是的,東部美女的個子真高,她們都是古代齊國的美女,是讓秦始皇目『色』『迷』離的那些青春。奇怪的是幾千年過去了,人未變習慣也沒變,瞧阿蘊莊裏盡是齊女。海邊魚肥,人比魚更肥。大魚,白鯨,就是這樣,誰不服誰就來這兒親身體驗一下!在一個有點兒熟悉的華麗無比的西餐廳裏,一場酒宴正在進行——照片上歪過半邊臉的男子讓我的目光凝住了。這個人,這個人看不清全部的臉龐——如果有誰把他的那半邊臉擰過來多好啊!看來隻有求助於陸阿果了。我問:“這個人真麵熟。”她歪過頭,用染得血紅的指甲尖捏過去看了一眼:“嗯,是穆老板嘛。要這家夥留下個影就難了。”“為什麼?”“不為什麼,『毛』病唄。人啊,錢多了『毛』病就多。”
我像洗撲克牌一樣刷刷翻動照片。其中至少有三張穆老板的背影。有一張正麵的,可惜,戴了陽子說的那種特大號的墨鏡。我咕噥說:“如果他摘下鏡子就好了……”
在我端量這些照片的時候,陸阿果離開了一會兒。她回來時笑『吟』『吟』的,兩手背在身後。“想看嗎?”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我閉上眼。她在我的額頭、頜邊,最後是嘴上,一聲不響地吻了幾次。她不能停止。我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張鑲了框子的不大的照片,翻轉著正麵朝下掉在地板上。我彎腰撿起,接著像燙了一下似的,手腕猛地一抖。
“你怎麼了?”
“哦,沒怎麼……”
《五十年代生人》
一
那一刻是我親眼看到的:林蕖與“白鯨”的照片。這可不是陽子在暮『色』中充滿疑『惑』的目擊,而是我幾乎對在了眼上的一次仔細打量。是的,這就是如雷貫耳的那個“穆老板”了,不錯,一個億萬富翁,一個與其他人極為不同的聲『色』犬馬的家夥。瞧他還真的愛上了一個人,古代齊國美人兒,海邊人,並且被他恰如其分地以一種大魚命名了。我想一種關於現代友誼的遊戲該結束了。這對於我和陽子他們一點兒都不難,對於呂擎這個革命戰友嘛,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居然會留下這樣的一幅照片。如果不是被愛攪昏了頭,不是忘乎所以,又怎麼會落在我的手裏呢?那一刻陸阿果的解釋是:穆老板發現後一定會撕掉的,是“白鯨”太舍不得了,讓陸阿果給保存下來的。“我就像她媽媽一樣。”她說。是的,她們這個行當都是這樣的說法。我一時糊塗,當時甚至提出帶走這照片,陸阿果馬上變了臉:“哦,這可不行!”
我離開了阿蘊莊。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呂擎那兒。吳敏說:“你哪去了啊?他們找你呢。”“誰找我?呂擎嗎?”“是啊,林蕖也來了,他們都去你家了。”我心裏說這真是夠巧了,然後趕緊往回走去。
踏進家門時,梅子正在廚房裏做菜,刀磕著菜板,發出了“咚咚”聲。外邊一間隻有呂擎和陽子兩人。我馬上問:客人呢?他們說林蕖嗎?人家綰綰衣袖就進去幫忙了。我探身看了看廚房,不錯,梅子在忙,另一個高個子男人隻把後背向著我。
晚飯之後大家都很高興。每個人都喝了一點兒酒,有些興奮,脾氣似乎也好多了。林蕖提議大家聽聽音樂什麼的——他聽音樂總要開得很大,這會影響鄰居,梅子就把門窗關嚴了。
在外間大一點兒的屋子裏,我們打開了音響。可是林蕖聽了聽,說不能聽那些“破爛兒”。他四下瞅了瞅,抓抓頭發。後來他說自己要彈琴——梅子就高興地從衣櫥上搬出了很久沒有動過的一把琴,上麵落滿了灰塵。那是她弟弟在我們結婚時送給的,我們幾乎沒有動過。
林蕖閉著眼問:什麼琴?隻要是琴他就能對付。
都叫不上琴的名字。這琴中間有一塊蟒皮,四周全是木頭。上麵有三根弦,又像豎琴又像三弦。林蕖隨便調了一下音,就伸出五根手指,像轉花兒一樣在弦上抹動,發出的聲音還算動聽。可是接下去他就用力彈奏起來,一邊大力『揉』弦,一邊不時地用手去叩擊上麵的蟒皮,結果發出了清脆的、小鼓般的“咚咚”聲。
剛玩了一會兒元圓就來了。她的到來大家都很高興,梅子立刻拉住了她的手,用眼示意彈琴的人。
元圓走到林蕖跟前,他仍未停止彈琴。
元圓突然說:“我唱一首歌好嗎?”
沒人理她。因為林蕖不開口,大家誰也不願去附和。可是元圓從來就不懂得什麼叫尷尬,像個小皮球一樣蹦蹦跳跳,又拽上陽子,說:“你這個人真沉。”
林蕖彈著,一邊小聲哼起來。他剛哼了幾句,元圓就拍了一下手:多麼巧啊,這正好是我喜歡的一首歌!
她喊得太響了,林蕖看了她一眼。
元圓把那首歌從頭到尾唱了一遍,唱得非常用心。我們好像第一次聽她這麼婉轉地歌唱。
林蕖專注地為之伴奏。這一對完全不同的人竟然配合得珠聯璧合。大家注視著他們。陽子附在吳敏的耳朵上小聲說了句什麼,吳敏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稍稍離開陽子一點兒,走到呂擎身邊。呂擎什麼都沒在意,隻顧看元圓唱歌。林蕖使勁『揉』弦、拍琴,後來隻聽得撲通一聲,什麼都停止了——原來那把琴被他在興奮中一拳搗破。
“呀……”吳敏喊了一聲。
梅子咬了咬嘴唇。我覺得她有點兒心疼這把琴。因為我們見到這琴會想起那些不同尋常的日子。這件新婚禮物這會兒就算完了,它毀在一個億萬富翁手裏。
梅子想把琴放起來。林蕖看看她,連連說:“不要心疼不要心疼,我以前學過這手藝,我會蒙琴皮的……明後天我給你重新把它用蟒皮蒙起來就成了,然後它又像新的一樣了。這並不太難。你不要心疼,我會給你修得好好的。”
二
晚上林蕖提出要宿在呂擎家裏,因為時間還早,我和陽子就陪他一塊兒去了那裏。
林蕖一進那個小四合院的門就格外謹慎起來,腳步放得輕輕的。有個窗戶還亮著燈,那是呂擎的母親在工作。林蕖站在老槐樹底下,望著北屋那個明亮的窗戶,咬著下唇。後來老人可能發覺了什麼,走出來。她認識林蕖,這時微笑著點點頭。林蕖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叫著“阿姨”,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
老人邀請大家到屋裏坐一會兒。林蕖感激地應一聲。我們一塊兒走進去。這是非常寬敞的鑲了柞木地板的一間大屋,既是老人的臥室,又是她的書房和工作間。那一溜書櫃是呂擎父親留下來的,它們都是紅木做成的,是一種中式書櫃。裏麵放的很多中國典籍都是線裝的,藍『色』書套上的骨頭別針雪白雪白。老人的臥床整理得非常幹淨,被子疊得四四方方,但很單薄。這使人擔心她晚上會冷。書桌上擱了『毛』筆,她和去世的老伴一樣,一輩子都用『毛』筆寫著小楷,所有著作都是用這種小楷規規矩矩寫在豎杠紅條竹紙上的。呂擎說母親的小楷幾乎和逝去的父親一模一樣。桌子一邊攤了塗抹過的一部手稿,一邊是剛剛抄清的一遝稿紙。那真是工整極了,而且似乎飄散著淡淡的檀木香氣。
林蕖坐在那兒,雙手放在兩個膝蓋之間,認真回答老人的問話。老人的話很緩慢,每一句都十分清晰。林蕖的話也很緩慢。後來,老人在談話中好像涉及到了古代航海的某一條水道,林蕖就很小心地回答了,又作了一點兒解釋。我發現逄琳的眼睛亮了一下,高興地看著我們幾個:“他說得很對。”老人從書架上搬出幾本線裝書,從中翻找什麼。她翻到了一頁指點著,林蕖趕緊站起來。他們一塊兒念了幾句。然後老人說著,林蕖在一邊連連點頭:“是的,是的……”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因為老人大約再稍稍工作一段時間就該安睡了。在呂擎那個無所不有的『亂』七八糟的房間裏,林蕖特別留意了一下那個垂著的沙袋。他伸手捏捏,“嗯”了一聲。這時有一隻貓從門口躥進來,一下跳上了呂擎的膝蓋。呂擎拍拍它,它又跳到了吳敏懷裏。吳敏抱著貓,一邊撫『摸』它一邊跟大家說話。
這天晚上我們回家時已經比較晚了,第二天早晨起床也晚。一會兒呂擎來了,是他自己。他說:林蕖到街上轉去了,轉幾條街後自己會找來,他不讓人陪。我想他們休息得一定很晚。呂擎說:“我和他睡在一個屋裏,談到很久。你別看他的樣子老蒼蒼的,精力很好。”呂擎說他們談了很多重要的話題。他說如果跟林蕖接觸久了就會發現:這人對自己有些沮喪,有時很不自信,甚至還憐憫自己呢。總之他是一個非常沮喪的人、近乎絕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