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2 / 3)

我一個人走出園子,避開那些喧鬧的聲音,一直向北。我這會兒隻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人獨處……我走到了海邊,然後冒著稍稍的寒意跳到海裏,痛痛快快地遊了很久。這兒離打魚人很遠,浮在海裏,隻能看見遠處那一溜兒活動的人影。他們的嘈雜隻隱隱約約地傳來。我遊泳的技術很好,可以一口氣遊到很遠。海岸線在我眼裏越來越模糊了,前麵,碧藍碧藍的,偶爾閃過一層墨綠的海水從我眼前掠過。我知道海底是深溝,長滿了纏住泳人手足的長葉水草。

在這片孤立無援的大海上,我慢慢地安靜下來。一個浪湧向我打來,把我的頭發弄濕了,耳朵也灌進了水,那種難受的滋味使我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個遊泳能手,他一個人要遊到一個海島上去,並且以前成功了好幾次。從海岸到那個海島,通常都是坐帆船去。這一次他遊到半路,突然腿抽了筋,半邊身子痙攣。結果沒有任何辦法,就那麼眼瞅著自己沉下去。他死了。當時有多少人傳遞著這個驚恐的消息!可是僅僅過了幾年之後,也就很少有人提起他了。大家很快遺忘了他們曾經有過的一個遊泳能手,以及他的不幸……我想這時如果像他一樣,我在事故中消失了,那麼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在哪裏。四哥和萬蕙、肖明子和鼓額,還有肖瀟、羅玲他們,都不會知道我的下落。四哥也許會告訴別人,說我終於拋下了葡萄園,不辭而別了——

“他大概像我一樣,又到遠處遊『蕩』去了……”

我繼續向大海深處遊去。在這裏連一隻海鷗也沒有,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隻有一個帆影。一條飛魚從我的左側飛去了;一些跳『蕩』的銀亮的小魚不時從我身邊躥起;有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在遠處向我招手,遊近了,才知道那是一個海蜇——它正伸展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彩『色』觸角,如果沾到身上,那是真正致命的。那個觸角離我最近的時候隻有一二尺遠。我飛快地逃離,臉上滲出了汗珠,手心兒裏有些發涼。

太陽在頭頂閃爍。我身上由於沾了海水,這會兒被太陽一烤,緊繃繃、火辣辣,像被烙鐵烙過了一樣。這樣隻消一會兒我的身上就會蛻去一層皮——實際上我來到這片平原後,已經不知蛻過多少次皮了。我的皮膚曾讓陽子、呂擎他們好一頓驚訝。他們說我像一個黑人;後來呂擎又糾正說:“不,像一個落魄的手藝人。”……他的比喻讓我很滿意,“手藝人”的涵蓋可是寬廣極了的。我願意他們說我是一個真正的流浪漢,說我是一個打魚人。“打魚人……”我這會兒正羨慕地看著遠處的一溜兒黑影。他們日夜不息的號子聲曾多少次給了我力量。我有時真想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他們大口地喝酒,赤身『裸』體在海灘上奔走,睡在海邊的漁鋪裏,說著沒完沒了的粗話。他們有時喊拉網號子的時候,還能夠巧妙地糅進一些猥褻的故事。我不願挑剔他們,因為我羨慕他們。我知道在這些粗糙的表層之下,覆蓋著的是最柔嫩最純淨的東西。我了解他們——他們在設法排遣『毛』孔裏滲出來的一種奇怪的汁水——那是生命的汁水。而我麵對自己的,卻是一顆被扭曲了的、既不安分又不年輕的心,這是四十歲的心,我對它已經有點兒失望了……

在海岸上,我讓身體沾了一層幹沙,像穿了一件奇怪的汗衫。

我想起有一年夏末我與肖瀟幾個年輕人在這兒遊泳的情景。這會兒,或其他一些安靜的時刻裏,我總是無法回避這個年輕的女教師。我知道兩人之間有著深刻的差異,我們隻在某一點上是相近的。可我知道這“某一點”恰好又是絕對重要的,它讓我神往不已。在未來的歲月裏,我也許會像感激葡萄園那樣感激著她——我也許會在某個將要來臨的告別中,把這句感謝告訴她。我會告訴她,一種永遠無法表達的真實,就包含在這一句之中了。

正當我在海邊上擰幹短褲上的鹽水準備穿上的時候,拐子四哥從遠處走來了。他走得很急,一點兒也不像往日那麼悠閑。他掮著槍,身後跟著斑虎。當他遠遠地看到我時步子越發急促了,走到跟前時已經氣喘籲籲了。我問:

“四哥,有什麼要緊事兒嗎?”

他沒有說話,站在那兒盯著我。他的目光裏有一種奇怪的東西。

“怎麼了四哥?”

他吐了一口氣:“沒怎麼,找你哩。”

“誰?”

“都找你哩。”

斑虎用警覺的目光盯著我。我從它的神『色』裏甚至看出了一絲憐憫。四哥說:“我知道你走不遠,可還是不放心。也許是上了幾歲年紀,我就不願讓你一個人走來走去然後一個猛子紮到海裏呀。”

我笑了。四哥不再說什麼,他把湊到跟前來的斑虎摟住了,手搭在它長長的鼻梁上。斑虎有些懊喪,隻有它不會掩飾自己。它似乎變得沉默了。我突然記起好久沒有聽到它的吠叫了。我不知在這個季節裏,它奇異的腦瓜正思索著什麼?它在作出怎樣的判斷?四哥坐下來吸煙,吸了一會兒說:

“我什麼都明白。從打小咱倆就在一塊兒瞎逛嘛,有時一口氣跑上老遠,夜裏也不回家睡覺。咱都是野『性』子。我的年紀大了,這條腿半夜裏老疼,我如果不停地奔走一天,就疼得睡不著覺。這條腿拖累了我,要不我還會走哩。我看著萬蕙厚敦敦的模樣,老怕對不起她。我想這天底下隻有你能明白我哩。要是我沒有琢磨錯,那就是你日夜讓一個心事壓著哩!”

我沒有吭聲。

“你往前走吧,你還年輕哩。不過我心裏明白,前麵什麼也沒有——頂多再有一處葡萄園……就為這個,我才在這兒待下去哩。我的腿傷了,裏麵的軸承老要咯吱咯吱響——我走了一輩子,再好的不鏽鋼軸承也會磨壞了呀。我要在這片挺好的園子裏披上蓑衣,美滋滋地睡上一覺,渴了就吃一串葡萄。斑虎滑溜溜的皮『毛』磨在我腿上,讓我怪舒服。再也沒有比斑虎更懂事的啦,萬蕙也不如……不過我知道攔不住你哩。你最後還會扔下這片園子。你不是嫌它不好,不是。你是要接上走。那就走吧,不過你真要走的那一天千萬打個招呼……”

我心裏真難過。我說:“不,我不會離開園子。我費了千辛萬苦,我在這裏老了好幾歲……”

拐子四哥搖頭:“可你讓一個心事壓著哩。”

我幾次想告訴他:壓住我的可遠遠不止一個心事啊,它起碼是兩個……

四哥伸手把我身上黏著的沙粒掃掉,按按我的脊背,“四十歲了,身子骨還結實;不過也沒有多少年它就該走下坡路了。人哩,急匆匆地一輩子,還要這麼慌慌地走、走。人為什麼要活下來哩?就為了慌慌地走?嗯哼?誰能說得明白……”

他捏著我的胳膊,用力地捏,又用拳頭在我胸脯那兒輕輕地捶了捶:“我像你這麼大年紀那會兒,從來就沒安分過,這時候倒規勸起你來。你還沒像我那樣闖『蕩』過,沒折騰掉一條腿或一條胳膊。”

……

他走開時,我仍然躺在那兒。這兒離『毛』玉那片凋零的園子並不遠。我一開始仰躺著,用胳膊遮住臉。一些大黃蜂在頭頂叫了一會兒,然後又是更高處的百靈在鬧。我鼻子裏全是草棵的氣味,是一陣陣艾草的『藥』香。我偶爾移去手臂,側臉望一下那座灰白『色』的海草房子,覺得在濃濃的荒灘底『色』之上,它真像是一個遙遠的童話啊。我願意這樣一直看下去。童話裏常常有大灰狼和狼外婆,這兒可真的有那樣一個老太婆——她的樣子蠻像,實際上卻不是。我永遠忘不了羅玲的故事留給心頭的震驚,隻是一時很難將眼前這個老人與當年那個逃難的姑娘融為一體。我倒真的願意將她想象成一個狼外婆,如果再加上一條大灰狼,那個童話也就成了。因為生活太平庸了,我們需要傳奇。

我正側臉看著,突然發現這個麵前的童話真的活動起來:在一圈圍攏的木柵欄那兒,海草房子像是動了一下;從這兒看過去,因為太陽蒸騰的水汽的緣故,貼近地麵的一切東西要不時地浮動幾下……不過這一次是真的在動:一隻大灰狼從小屋中走出來,細長的身子一出門就伏在了地上,這樣足足有十幾分鍾。我一驚,馬上坐了起來。這一下我看清了,它仍然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正這會兒從屋裏出來了一個狼外婆,當然就是『毛』玉了。她蹲下看了看大灰狼,然後動手戳了幾下……就像奇跡一般,那隻大灰狼慢慢蠕動起來。老婆婆見它會動了,也就站起來,鑽回屋裏再也沒出來。大灰狼竟能直立起來,望了望小屋,心有不甘地轉過頭,一拐一拐地離開了——當它走開一百多米遠時我才轉過神來,驚得差點兒大喊起來。我用力忍住,總算沒有叫出那個名字。

我看得清清楚楚,這哪裏是什麼大灰狼啊,這不是太史嗎?瞧他剛才肯定受了重傷,這會兒正拖著一條腿往南邊走。陽光下,他頎長的身材還有臉部的輪廓,一切都是我最熟悉不過的,這不會錯的。不過他究竟為什麼受傷,又為何從『毛』玉的屋子裏出來?這真讓我大『惑』不解。我強抑著內心裏的衝動,終於沒有跑過去詢問。

那個一拐一拐的身影漸漸消逝在遠處。

我從草叢裏爬起,往小海草屋子走去。像過去一樣,那隻叫老杆兒的黑花大貓從柵欄上一躍而起,跑回屋裏報信去了。

我敲門時,裏麵傳出一聲:“進來吧,媽了個巴子。”開口就是一聲粗罵,這早就讓人習慣了。

進門還是那幅老舊的圖景:頭戴黑呢帽的老太太正用左邊開口的大襟衣服包著大貓,雙眼眯著。不過她似乎正在氣喘,仔細些聽,能聽到哧哧的聲音。有一點隱隱的呻『吟』摻在其中。我再細細端量,竟然發現她額上有一道淺淺的抓傷。聯係到剛剛離去的太史,一幅打鬥的場景竟在腦子裏拚接起來:他們剛剛就在這兒廝打著,老人被一個強悍的男子欺辱,卻決不認輸,奮力反抗。兩個人在炕上滾成了一團,又從炕上滾到了地上。不過我無法自圓的一個結局是:那個太史落荒而逃了!這怎麼可能呢?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無論如何也不能戰勝那個強悍的家夥……也許這全是無端的猜測,是誤解。管他呢。我向老人問好,然後試著問道:

“我看到太史剛從這兒走了,他一拐一拐的……”

“那是他出車跌傷了。狗日的玩藝兒還不得找我來治?我給他上了跌打『藥』,又正了一遍筋骨——要不他就得爬著回家……”

我吸了一口涼氣。心頭的疙瘩稍稍解開了一點。不過隻一會兒又被新的疑『惑』給纏住了:他是怎麼來的?爬進來的?這顯然又不對了。如果是有人抬他進來,那麼在治療時那些人更不會走開啊。想不明白,也不願再問下去。

老人雙眼微微睜開:“你哩?為什麼登門啊?”

我支吾了幾聲,“哦,我嘛,我不過是沒事了來看看您老……”

“我老又有個什麼好?又不是大閨女,又不能用急。”

她幾句話必要沾粗。我低下頭,磕著牙,想著怎麼對付她。可我還沒有想好怎樣說,她又開口了:“來吧,讓大嬸給你相相麵、看看手相、揣揣骨,給你算算命吧!這也是老鄰居的緣分,換了人,你得先交上百兒八十塊錢再說。”

我還沒說願意與否,她已經牢牢地拉住了我的手。看過了手,又扒拉耳朵,端量一番,最後伸手抓了老杆兒扔在一邊,用力地探過身子。她離我很近的嘴巴真像一個又深又闊的黑洞,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草『藥』味兒。這樣對峙了片刻,她突然一抬右手,張大五指箍在了我的頭頂上,讓人一陣陣發疼。我忍住了,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揣骨”了,據說是民間最高級的算命方法。

她捏得很細,手指在我的頭骨上按著『摸』著撚著,嘴裏發出“嗯嗯”聲,又像挑揀西瓜那樣敲擊一二下,最後做成劍指模樣,直點在我的腦門上三兩分鍾。“得了,行了,你給我老實坐下,聽大嬸與你細細道來。”

我多少有些惶恐地坐下,像等待一個宣判。

“你呀,一肚子心事翻卷哩,頂得你坐立不安。老事,新事,糊成一坨。不過你說到底還是讓一件事給『逼』壞了,『逼』得你半死不活——這事兒擱到誰那兒都受不了,擱在咱這兒咱也受不了;說到歸總你還算好樣的,換了別人,不死也得蛻層皮,嗯,蛻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