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
一
因為談得太久,回到園子已經很晚了。這個夜晚真是漫長而特別,它讓我一下經受了這麼多:驚異而痛苦,還摻雜著一絲苦澀。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甚至還有一種憤懣。我這會兒才發現,自己與那個極其聰慧『迷』人的姑娘之間原來有著如此深刻的聯結:這個關於往昔冤案的探求者、自己一家的悲傷和苦難的傾聽者,多麼強烈地打動了我。也許正因為某些相加一起的沉重,它們堆積成一座沙嶺,阻隔了我們之間的另一些交流。我們已經無暇他顧,我們都在忽略其他。然而今夜,離開她的這一會兒,突然襲來的竟是莫名的惆悵,是沉甸甸硌著心口的什麼東西。我好像一瞬間遭遇了背叛,是這樣的一種情緒壓迫著胸部。當我發覺這種陌生的突如其來的痛苦時,終於有點兒警覺了。我不知道自己貪婪的邊界在哪裏,心的深處到底藏下了什麼?我知道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每個人的內心裏都有一個陰影,問題在於你願不願意承認它。我以前麵對的隻是另一個人,是肖瀟對自己構成的致命吸引——它的漸漸『逼』近讓我不得不尋覓新的倫理依據:每個時代都需要,每個人都需要。所以某些階層為了減輕心理上的重負,更為了緩解種種壓力,也就自覺不自覺地尋找起這方麵的代言人,需要和他們一起,製造出全新的理由。這些代言者一般都散布在藝術界和思想界,特別是藝術界。再也沒有比那些放肆的藝術品具有更加可怕的宣泄力和說服力的了,它們即便糟糕,起碼也會營造氣氛,會使一種新的、似是而非的倫理觀念像病菌一樣蔓延開來,並得到自動傳播。就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想譴責混跡於這個界別中的一類人,並願意把那些人稱之為趁火打劫的“小偷”,稱之為人世間最不光彩的合謀者。可奇怪的是,有時候我又想成為它的受益人。比如當下,比如我站在梅子和肖瀟之間、因為情感的糾纏而痛苦不堪的十字路口時,我需要更時髦更具倫理高度的一些言辭來說服自己。
當我在黑魆魆的夜『色』中緩緩走回園子時,那一刻甚至卑劣地想過:為什麼我就不是肖明子呢?真該死,我問過之後隨即用力地拍了一下腦殼,以表達對這種妄念的懲戒。
在一棵老葡萄樹下,有一個火頭時明時滅,那是拐子四哥在等我。我走過去。
很長時間都沒有吭聲。這些夜晚他很少願意把心事敞開,他開始喜歡留下來自己咀嚼。四哥悟『性』過人,在這個葡萄園裏,惟有他一個人對我洞察秋毫。他已經感到了我心中隱隱的不安、我的牽掛、我的不可名狀的憂慮和煩惱之源——它們既是嶄新的,又是由來已久的……園子裏的事情再忙再『亂』我也能夠應對,因為我已經找到了對付這一切的辦法。什麼老經叔、村頭兒老駝,還有稅務、公安,這個平原上各『色』各樣的人物都足以應付;實際上最難以回拒的,可能還是那些潛隱的、突發的、不可排除的什麼。它們無可逆料,無以名狀,就摻在這深深的夜『色』之中……
我和拐子四哥一樣,都曾經把這片葡萄園當成了今生遠行的終點——今夜看來這似乎顯得浮淺和簡陋了……
萬蕙手裏提著一個小生鐵鍋走來,在一邊默不作聲地支起來,點燃了柴火。鍋子裏的水慢慢熱了。這樣的夜晚讓人想起很多往事。時間真快呀,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在眼前一閃而過——四哥和我在野外度過多少濕漉漉的夜晚。在蘆青河邊,他用玉米秸搭成了棚子,我們一塊兒鑽到棚子裏過夜,一夜聽著汩汩的河水,還有大魚騰躍的撲通聲。那時他還是一個真正的光棍兒,一肚子奇特的故事,還能教我怎樣用腳踩魚,怎樣去挖螃蟹洞,怎樣逮鱉。我們把剛逮到的東西放在棚子前的一個草堆上燒熟,然後對著酒葫蘆,他一口我一口飲起來。那時我的酒量比現在大得多。拐子四哥一邊喝一邊告訴我:人哪,再年長幾歲酒量還會更大;可是再接下去酒量又要變小……他醉酒之後的歌唱在河對岸都可以聽見。有一天他唱著唱著,突然河那邊的蘆葦中有人與他應答起來。他止住了嗓子,立刻說:
“聽見沒?那也是一條光棍。那家夥不簡單哩。”
“你怎麼知道?你知道他嗎?”
“不,你從嗓門上一聽就懂,那些四處遊『蕩』、沒家沒口的人,他們的嗓子才會這樣——甜沙沙的。你聽不出,你還沒長出那樣的一雙耳朵。”
那個夜晚他唱一句,河對岸的人也唱一句。他們唱的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到後來,河對麵的葦叢中發出了放肆的大笑。這邊的拐子四哥站起來,也拍著手跺著腳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夜晚的『露』水把我們身上打得濕漉漉的,就像經受了一場『毛』『毛』雨。拐子四哥喝醉了,接著再也不願幹坐下去,領著我在河邊急急地走著。他拍著腰部說,當年就在這個部位別著一支盒子槍呢——他的手在腰那兒一拤,又麻利地抽出,向著空中揮動,嘴裏發出“啪啦啦”的槍聲……走累了重新坐下來時,他開始講一個故事:當年的兵工廠裏有一個最漂亮的姑娘,胖乎乎的,比他大一點兒,常常和他在一起玩這手槍——有一次槍走了火,差一點兒把他們嚇死……
小鐵鍋裏的水沸滾著。萬蕙走了,一會兒拿來一些半熟的玉米和紅薯,還有剛剛鼓成泡仁的花生。她把它們投進去,又放了一點兒鹽末。四哥從衣兜裏掏出了酒葫蘆。這個酒葫蘆如今已經變成了棕黑『色』。我們用一根樹枝攪著鍋裏的東西。火苗沿著鍋底『舔』上來,水發出嚕嚕的叫聲。一種特別的鮮味有些誘人,它和四周的蟲鳴、和這濕漉漉的夜氣妥帖地攪和一起。我挑出一塊東西吹一吹,遞給四哥。四哥又放在掌心裏撩了一會兒,放進嘴裏嚼起來。他嚼得好香。萬蕙把身上的蓑衣脫下,蓋住他那條傷腿,又把他的腿往火邊上推了推。我問四哥:
“你這輩子大約有一半時間是在野外度過的吧?”
他點點頭:“有了那個小土屋,有了萬蕙,還是不能安生。我領著她四處奔哩。路上見過俺的人都大呼小叫,說看哪看哪。他們看個什麼?他們才見過多少稀罕!萬蕙是我的好老婆,”他說著伸過一隻手,在萬蕙的脖子後麵捏弄著,“她聽話,我的話就是她的話。我走到哪裏,她就走到哪裏。告訴你吧兄弟,”他說著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勁扳著,“老婆是一輩子的伴兒,有了這樣的伴兒,男人才能挨下去。你哩,伴兒在城裏,你在這裏也就紮不下根——我心裏清楚著哩,知道你還得走。你一次次回城,其實就為了把自己的伴兒引出來。你走三步,回兩步,那是做甚?是要引著伴兒往前走哩。你見過那些大雀兒怎麼引逗別的雀兒出窩嗎?也用你這法兒……”
我要過四哥的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起來。我好久沒有喝這種瓜幹酒了。這種酒嗆得人直流眼淚。我央求四哥:
“唱支歌吧,就像過去在河邊上一樣……”
二
四哥兩手按在窄窄的額頭上,用力地抻理著那些皺紋。我記得他額頭四周有些微微發紅的絨『毛』,如今已經變白了。我又一次勸說:
“唱一支歌吧。”
四哥一條腿伸得很長,一條腿蜷著,看著密不透風的黑黢黢的葡萄園,終於唱了。與過去不同,他的歌就像沒有牙齒的人唱出的一樣,低沉而含混,就像用鼻子發出的哼呀聲。在這種聲音裏,我和萬蕙都一聲不吭,屏住了呼吸。我相信,久而久之,萬蕙早已能夠聽懂男人的歌了。我一直認為他的歌是唱給我們這片平原的,唱給叢林,唱給無邊無際的海灘,唱給曲曲折折永遠走不到盡頭的海岸,唱給各種各樣的野物,唱給這裏黑漆漆的夜晚的……他的歌能把這裏的『露』水弄得更加濃重,把暮霧壓低。我在這歌聲裏看到玉米怎樣一絲絲抽出紅纓,花生怎樣展開黃花,西瓜在沙土上打滾,葡萄藤一寸寸攀上架子。有什麼東西在叢林裏急急行走,它們追逐撕咬,發出吱吱的叫喚……
四哥的歌沒有開頭兒也沒有結尾。他從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唱起來。後來他閉了嘴巴,伸手去『摸』身邊的槍。這槍離火太近了,他把它移開,用蓑衣角包起來。他打了一聲口哨,遠處的斑虎開始往這兒奔跑了。一陣刷刷的聲音,它氣喘籲籲地趕來了,『舔』著鋥亮的鼻頭,聞一聞鍋子的氣味,貼著四哥的腿坐下,又轉頭在萬蕙的臉上嗅一下。萬蕙像服侍一個孩子似的給它拍掉『毛』上的灰塵,擦去身上的『露』水,還抹了抹它的嘴巴。
一會兒斑虎昂起頭來,長長的鼻梁指向一個方向。它一動不動,又抿了抿舌頭。我四下裏看看,什麼也沒有發現。再後來我們都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萬蕙咕噥了一句。四哥用腿碰了她一下。我躡手躡腳走開,剛繞過一個架子就看到了鼓額。她蹲在黑影裏,手裏捏弄著一片葡萄葉。我小聲問:
“睡不著嗎?”
她點點頭。
我把身上的蓑衣脫下來給她披上。一個瘦小的姑娘披著這麼大的蓑衣有些可笑。她說:“我看見你今夜走出去又回來了。”
我心裏一動。原來這個小家夥在留意我的一舉一動。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苦命的孩子,不知該怎樣迎視這對純稚的目光。我想起了她的一家。我確信,從根兒上講我也屬於這個族裏的人,屬於千千萬萬這樣的家庭。我懂得他們,他們也懂得我。我跟這樣的家庭有著真正的血緣關係。鼓額甚至不識什麼字,可是她讀得懂我。她是這片平原上的草,血管裏奔流著和我同樣顏『色』、同樣濃稠的『液』體……
三
和羅玲有過那場交談之後,我一直想找一次肖瀟。心裏淤積的東西太多了。我想告訴她自己的『迷』『惑』和默想、我眼裏的這個冰涼的秋天……我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去了。
誰知一見麵她就對我說:“……好多天了,我一直想跟你講。現在不用了,因為羅玲說跟你談過了……”
我馬上明白她全都知道了,點點頭。
“那是一個非常困難的話題。真的。不過她已經狠狠責備了自己——她為這事兒難過得要命,有一天實在受不了,就來找我商量。她把心裏話一股腦兒全說出來,比我磊落也比我勇敢。她說自己早晚會找到你,把全部經過都講出來……她沒有食言。”
我聽著。肖瀟又說:“羅玲是一個從不掩飾自己的人。”
我想這一點她錯了。她並不知道這個女友心裏裝了更大的隱秘,因為對方正以明快爽朗以至於稍稍輕浮的外表,掩護著更大的心機和使命。
“剛開始的時候,她與肖明子還隻是大姐姐和小弟弟的關係。她領他看電影,到河裏海裏遊泳。肖明子可以隨便進出她的宿舍。她喜歡這個大男孩兒,沒法抵擋那份誘『惑』。她說有時要不停地在心裏喊著,讓一個人原諒。這個人是誰她也講不清。她隻是讓那個人原諒、原諒——那個人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是講不清的一個人……”
當肖瀟述說這些的時候,我漸漸平靜下來。我隻是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結束。是的,它們既然來臨了,我們就得悉數接受下來。
我們一前一後走著,一直走到了一棵大李子樹跟前。我倚在樹上,在這兒耽擱了一會兒。我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夜晚,那時候我和她剛剛認識:暮『色』把李子花映照得紅紅的,我和肖瀟就沿著蘆青河邊走去,最後又折回來,找到了櫻桃樹、山楂樹,最後來到了這棵碩大無比、開滿銀『色』花朵的李子樹下……它還認識我們嗎?幾年過去了,我和她之間仍舊像許多年前一樣,溫暖,矜持。是的,大致如此。我撫『摸』著它粗糙的皮膚,久久凝望。大李子樹默默不語……我緊緊地貼在了它的身上。今夜,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惑』、一種不知所措……
《疲憊與焦渴》
一
好像就為了改變這個秋天裏的什麼,所有人都暗中攢著勁兒忙碌。大家汗漉漉興衝衝,全力投入園子裏的事情。是啊,這絕不是懊喪的季節——拐子四哥和萬蕙在園子裏來回奔走,還有肖明子、鼓額,他們都不停地做活兒,高聲談笑。最繁忙的收獲期已經過去,拐子四哥辭掉了從周圍村裏請來的短期幫手,剩下的所有活計都要我們自己來做。這些日子裏大家的衣服上都結滿了汗堿,卻顧不得洗一下。我設法逗鼓額和肖明子笑,甚至挑起一個話題與萬蕙辯論了一場,大吵大鬧的樣子。拐子四哥笑語連篇,在園子裏一會兒喊這個,一會兒喊那個,這一切都讓人想起幾年前那些火火爆爆的秋天……
可惜無論是我還是拐子四哥他們,那種高興勁兒好像都不太自然,而且硬裝不了多久。那些秋天的收獲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好像它根本就不曾屬於過我,我隻是匆匆走過的一個看客。可是這茅屋,這葡萄園,這片土地,至少留下了我幾年的艱辛——因為我和大家一場漫長的勞作,一片凋落衰敗的葡萄園才重新繁榮起來,它真的曆經千辛萬苦……時下令我怯懦的是另一種東西,它不同於沮喪和悲傷,是莫名的什麼,在悄悄地、一絲一絲包圍過來,離我越來越近……就是它讓我猶豫不決,一次又一次驅趕著疲憊和焦渴!它讓我屈服,讓我時常變得六神無主。倦怠和渴望加在一起的折磨,這也許是從未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