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 / 3)

《秘籍》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應運而生的人,伴隨著這些人物,那些夢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東西就會出現。這些東西或者是千載難逢的寶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見的其他怪異,反正一旦出世,總是讓人兩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驚訝和悸動,或者失聲喊叫出來。眼前的這個家夥是個四十多歲的古董販子,黃黃瘦瘦,一雙又細又長的眼睛半睜半閉,無精打采,好像對自己正做的事情十分厭倦,巴不得早點結束才好。他說話慢慢吞吞,有氣無力,就像一個不久於人世的家夥對我做著最後的叮囑。他一邊說一邊抽動鼻子,兩撇發黃的胡須也跟著動。他從一隻破皮箱中拿出了一個木盒,它裹在一個蠟染花布包袱裏,展開之後,上麵還套了幾層粗麻紙之類的東西——就這樣一層層解著,逗足了我的一片好奇心。我那會兒不由得把頭往前探去,他卻故意把身子閃了閃,像是害怕我的呼吸似的。木盒打開了,裏麵是黑布包起的一遝東西。除去黑布,這才『露』出了不足兩厘米厚的、草草訂過的一本冊子。

“就是這個?”

他眯著眼,發出若有若無的哼叫聲。

我想取到手裏好好揣『摸』一下,他卻搶在前頭把東西搬到了膝蓋上,用拐肘護住。

“我不看清它、不仔細看看怎麼會下決心呢?”

他懶洋洋地瞥我一眼,香煙在嘴上翹動著,像在最後作一個艱難的決定。這樣耽擱了三四分鍾,才不得已把盒子放回原地——但並不想讓我動它,而是揮手阻止說:“不能直接用手翻,你得找個家什兒來。”

“什麼家什兒啊?”

他想了想,從衣兜裏取出一枝火柴杆:“你就用這個掀著看吧。真到了手時,你得專門製個竹片。”

我用火柴杆挑開冊子。一股不難察覺的黴味兒、樟腦球味兒散發出來。紙張極劣,一『色』的蠅頭小楷——寫字的人漸漸不耐煩了,後麵的字跡顯得潦草一些。有些字從未見過,大約是一些異體字或什麼替代符號;還有讓人眼花的勾畫『插』入,夾雜著紐扣那麼大的手繪圖形,細看好像是一些古代器皿之類。老天,這是一本天書,時下別說把意思弄明白,就是將一個完整的句子讀出來都不可能。我搖搖頭。

“再好好看看。”

我沒有理他。我在想它是什麼。

“你如果不看清,怎麼會知道它的價值!”

“誰能看懂?有人懂它嗎?”

他嘴角那兒有一絲冷笑:“當然——滿城也就一兩個人吧!要不說這是一本‘秘籍’嘛。”

“‘秘籍’……”我琢磨著他的話,再次低頭去看。我看到了“東夷”“?器”“東萊”這樣的字眼,馬上想到了近年來一直研讀的書籍——關於東部半島萊子古國的一些考證。它們顯然有著內容上的關聯!萊子古國,這是許久以來將我深深纏住的一個題目。我的目光開始貪婪地追逐著,頭垂得越來越低。可是沒有幾分鍾兩眼就累極了,我抬頭『揉』眼的時候,他卻趁機把木盒取回了,並再次用那塊蠟染花布蓋上。

“你準備要多少錢呢?”我問道。

“這是國寶級呀,哧,再說這是冒死弄來的哩……”

“如果是違法盜來的,我可不敢沾它。”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那是從哪弄來的?要知道我不會買不明不白的東西。”

他搔著頭皮,然後慢慢包起了木盒,聲音小得像是說給自己聽:“我怎麼知道它從哪裏來呢。這不過是民間物件出世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間,咦,你也就完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間,不拿民間當塊幹糧,你也就完了……”

他挾著包好的木盒站起來,踉蹌著,打著嗝,一搖一搖往前——這時我才發現這家夥趿拉著鞋子。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五六米遠,我才想起什麼似的喊了一聲:

“請等一等。”

“哼哼,哼……”

作為一個古董販子,這家夥可算老到,隻憑鼻子就能嗅出我心裏想些什麼。他勝了。可是當他“哼”過了,轉回頭來喊出一個價錢時,還是把我嚇了一跳。我多麼想要,多麼想將這個木盒裏的東西據為己有。作為一個中年人,內心裏到底想要什麼是知道的。可是即便這本小冊子鑲了金子也不值那麼多錢啊。隻這樣一想又否定了自己:它可能比金子還要寶貴。我正試著下決心,卻又一次感到了囊中羞澀。

我請他進屋喝茶。我想借故拖延一下。誰知他隨我進屋後立刻精神起來:兩眼四下裏瞟,像在找什麼東西。這副模樣使我厭惡。我端了茶,可他根本就不想喝,也不落座,隻在客廳一角那兒抱著膀子站定了。接下來我說什麼他都不再用心聽。

他盯上了一幅畫,嘴巴鼓著。

十幾分鍾過去了。當他轉過臉時,馬上讓我吃了一驚:一直蔫蔫的臉相這會兒突然精神十足,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準確點說,他兩眼放出了賊光,瞥我一眼,又飛快回頭……他在看那張畫。

“嗯,真的是這麼回事!”

他咕噥一句,回身端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叫萬磊的人一年前送我的畫。青年畫家,一度走紅。不過這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張畫尺幅較大,畫得血糊淋拉的,上麵的動物非驢非馬,還有一簇簇的小人兒在天上飛。他送了我這張畫,讓當時的另一個畫家朋友陽子見了大呼小叫:“呀,萬磊能送你這麼大的畫啊!你們倆什麼關係?你還是通過我認識他的呢!這怪了……”他意味深長地盯了我好幾眼。

其實我既不喜歡這張畫,也不喜歡這個人。當時是梅子在外麵聽說了這個人的畫如何如何值錢,也就取下掛起、掛起又取下地折騰。可惜這個人已經沒了。一切恍若隔世。我這會兒一閉眼,還能想得起萬磊咋咋呼呼的勁兒,一個有名的狂人,而且是一個『色』鬼。在古董商一次次端量它時,我回憶著,一瞬間似乎明白了萬磊為什麼送畫,臉上的汗一絲絲滲了出來。

那次我和梅子一塊兒去看一個畫展。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家夥正用後背對著我們。他轉過身來,原來是萬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一眼盯住了梅子,連連叫著:“這,這是尊、尊夫人?”他看看我,然後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尊夫人?尊夫人?尊……”他一聲比一聲小,一邊叫著一邊往前湊,一下握住了梅子的手。梅子當時杏眼通圓,兩頰緋紅,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畫展不久他就送來了畫,還來這兒拜訪……

古董商身上散發出一股舊衣服的味道。這些家夥差不多各個如此。他不知厭倦地端量牆上的畫,我則想起了萬磊最後一次來我們家的情形。那一次他喝了不少酒,進門時長時間扶在門框上,兩眼急急地尋索。梅子不在。他顯然失望得很,手在桌邊不停地摩擦。我記得他的手顏『色』發青,指甲修剪得很好。可能是因為酒喝得太多的緣故,這雙手抖得厲害。後來他的目光凝在一個地方不動了——那兒有梅子的一張照片……這就是他與我的最後一麵,我們並沒有說幾句話。

大約是半年之後,就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萬磊遭遇了不測。

“這果然是那一張……嗯,果然呀。”古董商一聲聲磕牙。這人的門牙又細又長,讓我想起了齧齒動物。

“如果你願意,幹脆就讓我們交換好了!”我突然靈機一動,痛快地說道。

他緩緩轉過頭來。可能由於這雙眼睛過於專注,一瞬間竟然變成了鬥雞眼,讓我稍一端量就笑出來。

“嗯?你笑什麼?”

“哦,沒有,我想起了另一個朋友……我們就談正事吧。”

“哼,”他捋了一下不長的胡子,“你如果不想開玩笑,就得正經點兒。你知道這都是民間——私底下的事兒。我們民間……”

我注意到他一口一個“民間”。這與我在某些場合聽到的一樣。奇怪的是他與那些人根本就不搭界。我矜持了一下,皺皺眉頭說:“反正誰也看不懂你的書,‘我們民間’找不到買主,再大的寶貝也不過是一堆廢紙。”

他幾乎跳了起來,一直低沉的聲音不見了,嗓子尖尖的:“什麼?廢紙?啊呀……你知道什麼啊!這是轉了八百六十道彎兒才落到我手裏的,說不定圍繞它還出過人命呢!找不到買主?你錯了!要是行當裏的老教授什麼的見了它,那還不像蒼蠅見了血!聽你一開口,就知道是一個老趕!”

“我就是老趕。可你越說越玄,誰還敢收藏啊?”

他重新眯上了眼,頭往後仰著:“這個嘛,我不過說它是一件寶物罷了。遇上不識寶的人我也懶得費詞。實話實說,你藏了,玩上幾年,想出手時就在民間找人,私下裏流傳——千萬不要帶到國外去,它出不了關的。”

“反正我沒有錢,我可收藏不起。你還是拿去找老教授他們吧。”

“看來也隻能這樣了,”他把解了不止一遍的花布包袱重新緊了一下,提起來,“不過隻叮囑你一件事:千萬不能把這事兒說出去,那樣我就完了。”

“為什麼?多一個人找你買它不好嗎?”

“老天,你這人真是個榆木腦袋啊!知道的人多了,你還讓不讓我活了?你還是留我一條命吧!”

他受了大驚害一樣噝噝吸氣,手垂過膝。他腳步沉重地往外走去,待走到門口突然停下,絕望地回頭看看我:“可你還是見了我手裏的東西啊,我怎麼放得下心?”

他搖搖頭,咬著嘴唇,斜著眼瞟牆上的畫。這樣大約有五六分鍾,他沮喪之極地猛拍了一下大腿:“也罷!你就用這張畫把它換去吧!我可虧大了,不過誰讓我這麼喜歡這張畫呢!算了,就這樣吧,你把畫摘了吧,算是讓你弄著了……”

我還沒來得及動,他已經把花布包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那張畫跟前。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萬磊的畫。

他已經把畫取下來了,咕咕噥噥說著什麼,小心地用衣襟揩拭框上的灰塵。

這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當我看著他撫『摸』畫框時,終於曉悟過來,一絲不安隨之襲上心頭:一個不在人世的、主動送我作品的藝術家,被我這麼快地將其贈品處理掉,這意味著什麼?這在道義上是否虧欠?是啊,人這種奇特的生物,一旦過世了也就有了一種魔力,說不定他會在某個四維空間裏給我一拳呢。

但這種不安隻是一閃而過,我們的交易還是達成了。

梅子一回來就望著空『蕩』『蕩』的牆壁發怔,而且在一兩個小時之後還要沮喪。我安慰她,並深知自己的莽撞,以至於做下了一件難以挽回的錯事。

直到午夜梅子還在悒悒不快。她鄙視那個蠟染花布包起來的木盒。

我在一天多的時間裏再也沒有打開它。但是中午剛過,一股近似於芬芳的氣息從小布包上散發出來。這是真的。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後來梅子抽動鼻子,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解開布包,立刻有一股確切無疑的香氣——類似於檀香一樣的氣味撲鼻而來。

梅子過去端詳了一會兒,走開了。她說:“為一遝破紙送掉一張大畫!你知道我父親要過這畫我都沒有答應。萬磊很少這樣慷慨的,他啊,死得太早了……”

我為人間的種種殘暴和不測而悲憤傷感,但仍然還是不喜歡這個人。這是沒有辦法的。這個城市甚至更遠的地方都有人為他的畫著『迷』,連陽子也不例外。起因頗為複雜,最初好像是海外闊佬在一個大型拍賣會上買走了他的作品,而後又是國內商人間買來買去。總之我認為畫價高得出玄,有點荒誕。而這種事情單純的梅子是很難理解的。

我以前曾告訴過她:畫畫的那個人是個『色』鬼。後來那個人遭遇了不測,我就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我真的按照那個人的建議,製了一個薄薄的靈巧的竹片,專門用來翻閱這本秘籍。我終於發現對它怎麼嗬護都不過分,因為它的確是太脆弱了。紙張糟透了,是那種又黑又黃的粗紙,而且很薄。由於時間的關係,許多字跡已經模糊。顯而易見,當年的寫作者不僅找不到像樣的紙張,而且也沒有好的墨水:我斷定這是用當年那種廉價『藥』片化製的墨水寫成的,一經陽光或存放時間過久,都會變得淡淡的,以至於成為淺紅『色』——像稀薄的血『色』一樣。我認為目前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趕緊為它做一個複本,也許這才是最可靠最急需的一件事。這樣做雖然不能增加一件文物的壽命,但起碼可以讓內容存留下來,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想今後的閱讀可以不必如此費勁地翻動原件,心裏也就暢快了許多。

可是在複製之前,我還得用一枝竹片輕輕掀著它,勉為其難地辨認著。眼睛累極了,心也累極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急『性』子,一輩子都當不成好學者,根本不要指望會讀懂這樣艱辛的著作。我曾經是一個不太好的地質工作者,一度著『迷』於大山裏的勘測和考察——直到今天也還保有這樣的職業嗜好;當然,我在大山和野地遊『蕩』不息的這種欲望和習慣,倒很有可能是從童年時期養成的……不管怎麼說,我如今離開了地質專業,背叛了心愛的地質學,一顆心卻遊離得越來越遠。一個人的職業名頭其實並不重要,正像我懷疑某些大學者肚子裏空空如也一樣,我壓根兒就瞧不起一些徒有其名的業內人士。我現在最為滿意的是,大約在兩年前,我已經將自己的地質學與考古、東部遊曆,與我在那片平原上的事業、我所潛心探求的萊子古國——整整這一大遝子合成了一體。我想弄明白自己的來龍去脈,探究我的出生地——東部平原上的那些隱秘。

這部秘籍來得真是時候,而且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我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隻要在它身上花得時間久了,總會有所斬獲。這世上凡是隱秘都需要叩擊,需要猜悟和冥思,這種事情沒有恒念恒力是根本不成的。好在我這一段不僅大有時間,而且興趣正濃。

那種檀香氣是從紙頁內部透出的。我發現連樟腦球的刺鼻氣味都無法掩蓋這種香氣。我漸漸相信這是一部秘籍特有的神異之力,是當年那個高深的大學者在寫作之時注入的一種能量,許久之後,這種能量即化為一種芬芳彌散出來。奇怪的是它剛剛從古董販子手中解脫的那會兒,我卻分明嗅到了一股難以入鼻的糟紙味、樟腦及其他不好的氣味。我明白了,一些真正稱得上是珍寶的物品出世時——特別是它們遇到理應歸屬的某些人、某些機緣時,就會一點點釋放出自己的光華,顯『露』其真正的麵目。想到這裏我簡直有些衝動,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心裏燙燙的。我撫『摸』木盒,似乎感受到了噗噗的脈動。我認為這完全是一個命定的事實:關於萊夷族的某種大隱秘,而今就落到了我的手中。

是的,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認為自己擁有萊夷人的血脈。我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執拗的使命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正在日益顯現。我此刻麵對著這個木盒,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由神秘力量所控製的、一條生命長鏈上的一環。我注定了是一個接觸隱秘的人。

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是快些複製這個文本。為此我十分慎重。要考慮的問題很多,比如必要的保密『性』、複製技術以及怎樣嚴格保護原件等等。我選擇了一個朋友任職的檔案部門,那裏有最好的複印設備;再就是瞅準了一個星期天,以便單獨與朋友把這個事情幹完。一切似乎都比想象的要簡單得多。就這樣,小心地做過了這些之後,我把木盒中的東西好好存放起來,而隻是把複製件放在手邊隨時研讀。

我鬆了一口氣。一種幸福感,一種莊嚴感。

但問題是它實在太晦澀了,這讓我有點發窘甚至絕望。

經過了幾天的折磨,我想到了呂擎。他是我在這個城市的幾個朋友當中出身極為特別的人:父親是一個大學者,母親在學界也算知名人物;父親早就過世了,母親還在。但我還是躊躇了半天,因為我也不相信呂擎會有解讀的能力。我在想是否通過他去找一找大學裏的那班老教授,因為他們當中會有一兩個曲徑通幽的人物。如今的大學裏有一些人已是風燭殘年,他們寂寞半生不受重視,這當中有一兩個頭腦清晰的,那往往還是蠻中用的。可惜他們生不逢時,價值不大,而且很快就會隨著肉體一塊兒消散。我認識的一個老人曾經在他得意的那個年代裏出過多少著作啊,那才叫聲名顯赫呢,如今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了,連話都說不清了。有人說混『亂』的年頭裏起碼奪走了他十年的大好時光,他守在床邊的、稍為年輕一點的老伴憤憤地說:“十年?我看有四十年!”是的,三四十年一閃就過去了,他們這幫人眼看就一個個走光了,剩下的也就是呂擎這一幫可疑的後來人了:整天憤憤不平,不知該幹點什麼,不知該接下父輩的班還是索『性』另起爐灶——好像擺在眼前的路隻有兩條,非此即彼。

呂擎的母親顯然認定了接班這一條路,認為時代變了,該是兒子把父親的路從頭大步走上一次的時候了。可兒子的回答是:“我父親是被一撥年輕人捆在樹上打死的。”母親說:“可是時代變了啊!”兒子搖頭:“時代沒有變。”“你這個孩子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啊!”母親歎息一聲,不再說什麼。這是我所聽到的最為典型的一段母子對話。所以我這會兒想,如果讓呂擎看這樣的秘籍,『插』手這檔子事,那可能還早了點。

我猶豫著。我在想即便是請教老教授,是不是也太早了?這種衝動隻不過說明了自己沒有耐心而已。我想每個人都該擁有自己的一本秘籍吧,它該藏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對最好的朋友都秘而不宣——直到有那麼一天,機緣巧合,這個隱秘也活該揭開的那個時刻,它也就水到渠成,公諸於世。

人人心裏都有一些渴念和欲望,一切都情有可原。我是說在這座像汙染了的內陸湖一樣的現代都市裏,無數等待化解的隱秘實在太多了。我們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個角落,就在這個角落裏悄悄『吟』唱或默默泣哭。如若不然,我們就得悶死。

我心裏明白,自己直到中年才找到的一個精神上的歸宿或寄托,就是關於東部海角的探索——那是萊子古國消逝在煙塵中的無數故事,它們誘『惑』了我,使我樂此不疲。我不知自己從心愛的地質學走到這裏,是沿了一條什麼路徑,是否一種宿命。梅子已經嘲笑起來,戲稱一個偉大的古國史專家、一位大學者,即將在我們家誕生了。偉大嘛稱不上,學者嘛,倒有可能。

我撫『摸』著這個複製本,撫『摸』著一份心愛的私藏,終於想起了一個真正應該與之分享的人。那個人的目光正望過來,我的臉龐都有了一種火燙燙的感覺。也許這份奇特的禮物原本就該屬於我們兩人共享、共同擁有吧。

我不再猶豫了。

“喂,是我。”“啊……你好嗎?”“是,是這樣,我得到了一本……”“一本什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想立刻拿過去。”“聽你聲音很興奮,它有那麼重要嗎?”“是的,它太重要了……”

一股溫溫的水流在心頭漾開。我閉上眼睛。

我覺得這部神秘的書也是關於對方、關於她的——這是一種奇怪的預感。我還沒有讀懂,可是我似乎知道它一定是與她、與她所從屬的那個家族有關。難道世界上還有誰比這樣一個人來做解讀搭檔更合適的嗎?在她那雙美麗的目光照耀下,在這顆最明亮的心靈之窗麵前,我相信再晦澀的文字、再深藏的隱秘,都會向我們敞開。

《中年的功課》

對我來說,早在得到這份秘籍之前,就有了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停頓:就像一匹飛速向前的奔馬突然止步不前了,緩緩地走向了一個吸引它的奇怪角落,然後垂下頭顱,仔仔細細嗅著地上的什麼——如果我就是這匹馬,那麼吸引我的會是什麼東西?是一些典籍,一些關於這個半島東部一個古老氏族的故事——準確點說是一個幾千年前的古國的考證和研究資料。它們全都是從一些故去的老先生離世前的最後幾年或幹脆就是從他們的後人那兒搶救發掘出來的。有許多隻是一些片斷。我相信它們的出世,是一個學術走向多元和繁榮的一個不錯的兆頭,這有點使人興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約是前些年,是在東部地質考察時的不經意的拾取,或直接就是同行的考古專家的解說和提示,使我對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曆史隱秘有了濃厚的興趣。一個人關於自己的族先,以及比這更早的部落和胞族的故事,他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的遺跡和隱蹤,當然是極具好奇心的。這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神秘的力量,它甚至隻能在一定的人生階段才會出現,並變得不可解脫,像宿命一樣越來越緊地纏上他。

我不願誇張這種宿命的力量,但這種用世俗語言似乎很難表述的某種感受或心結,我還是不得不說一下:它的確是存在的,並且早早晚晚都會得到印證。我真的在這些年裏有意無意地搜尋起許多關於這方麵的資料。它們很難弄懂,但借助出版整理者搞出來的大量詳盡的注釋,總還能勉強閱讀下去。我作了大量筆記,並在後來東部之行的一些間隙裏,按典籍資料上的標記和提示,特意到一些早已淹沒或新近得到發掘的遺跡那兒去過。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它漸漸成為人生抵達中年之後的一站、一門有滋有味的功課。

從地圖上看,我的出生地是一個半島上的半島,圍繞它,這個伸進大海裏的犄角四周,有說不清的一些零星小島,它們散布在大海裏,一直延伸至公海、至深處、至極為蒼茫之域。在曆時五千多年甚至沒有文字記載的更長的一段時間裏,這裏發生的事情神秘無測。有曆史和古地質學家依據強有力的出土物證,指出這個神秘犄角的左側和前端,過去與另一片大陸——如今也成為了一個半島,原是連在一起的。大約在夏商甚至更晚一點的時候,才發生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海峽陸沉。於是兩片大陸分離了,一個犄角形成了。而在它形成之前,卻發生過不止一次的氏族大遷徙。

這個遷徙的偉大氏族叫作?族,在史學家那兒被稱為萊夷,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統治了包括半島在內的一大片土地,它在西周以前是一個最為強悍發達的國家,其疆界從東部沿海直達半島中部,向西跨過了黃河,向南越過了泰山。至於大遷徙,發生的原因隻能有兩個:一是由於地理環境的巨大變遷不再適宜於居住,二是因為強大的異族入侵,以至於必須以部落遷移來避其鋒銳。在曆史學家的結論中,萊夷族的一部分北遷遼東以至更遠的貝加爾湖地區,即是因為第二種原因。這是一個糾纏了幾千年的悲壯慘烈的氏族和國家的故事,是包含了比歐洲的特洛伊、海倫之戰的故事更為曲折驚心的曆史傳奇。

而這個傳奇的發生地——偉大曆史悲劇演出的中心舞台不在別處,即在我的出生地,在那個所謂的海角。僅僅如此就足以讓我掩卷長思,心『潮』難平了。我在想象中把自己作為一個真正的萊夷人後裔,剩下的問題就是史實的追認和指證。我想這可能不是什麼人生興趣,更不是虛榮與否的問題,而隻能是類似於血緣的本能在起作用。如果說更早時候對此一無所顧,是因為無知和日常的匆忙,還不如說是短淺人生閱曆的局限,是一種覺悟的遲到。反正我樂意將這中年的不倦解讀升華至一個應有的高度,由此去認識,並更加樂此不疲。

我一天到晚談論的、在筆記本上描畫的“?器”“魚族”“萊子國”“孤竹”等字眼,在梅子聽來如同天書。但她在我的一臉肅穆中、在我的多少因為焦思和用心而變得沉默寡言中,也開始漸漸收斂起嘲笑。她不願過多地過問我的事情,雖然並不表示支持。我承認,這種事對於女人通常來說總是很隔膜的,這是偏僻的無人理睬的學問,是幾乎沒有任何功利可言的東西,在她看來其『性』質多少類似於近年來興起的集郵,卻遠不如集郵來得有趣和實惠。別小看了那一張小小的郵票,據梅子說就依靠這玩藝兒,她單位一個翻鼻孔的其貌不揚的小女子,夥同其愛人在不長的一段時間裏竟然發了大財。“他們發了大財!”“多大?”梅子可愛的眼睛瞪著——她臉上最漂亮的就是這雙眼睛了,神氣特異,無以言表,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這叫“杏眼通圓”——長時間不吱聲,後來可能是為了強調吧,將嘴角用力擰了一下,這才大聲說道:“三萬!”

我沒有吱聲。三萬不是小數。萬元戶在這個城市裏還是鳳『毛』麟角呢。

但我並未因此而稍有氣餒和鬆懈,或一絲一毫業餘嬉戲的心情。我甚至為自己沒有更早地涉獵這個重要的領域而後悔。想想看,如果更早一些,如果在我『迷』戀地質學的同時能夠將目光投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片海角,說不定也就沒有了後來的彷徨和沮喪。要知道這段倒黴的時間長達三至五年啊。是的,一個人未到中年就已經沮喪,已屆中年則處於了無所適從的十字路口,不能不說是人生的至大挫折。我發現不僅是我,環顧整個一座城市,差不多所有和我年齡相仿而經曆迥異的人,都在中年前後徘徊起來。冷靜,失望,荒蕪,最後就是——悲傷。悲傷這種東西是不幸的,但卻並非廉價。它沉甸甸的,如果不能迅速從心裏剔掉,人就得被壓迫致死。中年的無效選擇是致命的,而有意義的選擇,哪怕僅僅是一個稍有價值的愛好,它到底意味著什麼,難道還用饒舌嗎?

我對瞪著一雙大眼的陽子不無得意地說:“難道,難道還用得著我來饒舌嗎?”

陽子點點頭:“不過,這很像一個老學究幹的事情。如果呂擎來做,說真的,我倒不太吃驚。”

“我來做你就吃驚了?”

“有點兒。”

“換一個角度來看吧。其實我們這一幫人幹什麼都不能小覷。就像你吧,有一天我發現連你也畫起了『裸』體模特兒,簡直給嚇了一跳。後來習慣了也就好了。畫家嘛,哪能不畫這個。說到對古國史的興趣,我從地質學、從馱著背囊滿山遍野『亂』跑的一個人走到眼下,本來就不必大驚小怪吧。”

“那還是不一樣。你這一段有點怪,連葡萄園的事都扔到了腦後,讓我們吃驚不小。怪可惜的吧。”

“沒有的事。這怎麼可能呢。那片園子一切正常,它正按計劃往前推進。我手頭的這個事情不過是一個方麵,我說過,它是我的一個功課——中年人應該有很多的、不同的功課。”

陽子意味深長地笑了:“是啊,你大概想門門功課都考個優秀。但願你能。”

呂擎和陽子是我在這個城市裏兩個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的事情從不瞞我,我們之間一度甚至可以說沒什麼隱私。但近年來就不能這樣說了,我相信在長時間滯留東部的日子裏,這座城市裏究竟發生了多少怪事、他們兩人又幹了些什麼,我也可能給蒙在鼓裏。即便在我也是一樣,我在那個葡萄園裏的生活,還有其他種種繁瑣,他們兩人也不可能悉數知曉。這當然不是故意隱瞞,而是無暇敘說,或出於矜持。中年人的嘴巴又緊又深。

我得到了一份秘籍的事情暫時不想告訴他們。實際上也無密可保,我隻不過想獨自悶上一段時間,想看看再說。

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在這個城市裏已經另有分享秘密的人,她是一位十分特別的女『性』。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之間保持了難能可貴的純潔關係,當然這對於我們兩人來說都很不容易,它正越來越成為了一種考驗。但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硬是經受住了種種關口,至今沒有留下一點愧疚。我可以坦然正視梅子的那雙杏眼。這種關係我從來沒有對他們兩人說起過,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陽子近來常常話中有話,這使我懷疑他和呂擎知道了什麼。這當中雖然並無包含怕人的內容,但弄得周圍盡人皆知畢竟非我所願。隱藏這種關係的理由不多,隻是在人際關係方麵,我想保留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個角落而已。但是,在心的更深處,是否擔心這種關係在某一天會向著一個不可預料不可控製的方向偏斜,是否正有意無意地為它的將來預留了什麼空間?這是連想一想都令人自譴和耳熱的事情,我連連在心裏說:“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有時候想起自己在葡萄園的一些經曆,會覺得這有點掩耳盜鈴的意味,是中年人常有的沉著和虛偽攪在一起的某種怪異行為,一種漸漸趨向曖昧的過程。但好就好在我對此既有察覺,也就有了足夠的抵禦和製動的能力。我總是在一條底線前邊止步,總是將雙方的熱情集中在一個明朗可鑒的平麵上,而不使其往縱深發展。這是一種混合了某種智力的情感交集,多少有了一種遊戲的意味——當我發現了這一點時,心裏立刻有了一些難過。我覺得這樣對不起一位異『性』朋友。一種過來人的深沉經驗和多多少少的狡獪,一種中年人的滄桑,摻雜在與一個單純的姑娘的來往之中,或許是極不誠實和極不質樸的。

我多次想中止這種關係,但就是沒有理由,似乎也沒有勇氣。沒有引誘,沒有欺騙,彼此隻有美好的交談和向往,還有越來越深的友誼。這是真正的友誼,兩『性』間的友誼——這是可能的嗎?比如說她長時間以來都稱呼我為“叔叔”,後來又改為“老師”,再後來是“你”,或幹脆直呼其名。是的,過分的熟悉和相知會改變一些東西,它有時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我在與葡萄園的鄰居、那個園藝場的異『性』來往中,就有類似的體會。

不必諱言的是,這種交往帶給我的是極大的愉悅,還有心靈深處濃濃的幸福感。突兀地中斷這種交往,這怎麼可能呢。如果這是輕易可以割舍的事情,那麼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都好辦得多了。我告訴自己:沒有理由,沒有必要,也沒有危險——關鍵是沒有危險,這才是主要的。

回頭一看,我在回到城裏的這段時間裏,竟然把這麼多工夫花在了關於東部古城的那些典籍上。我一次次跑圖書館,各種各類的藏書之所都訪遍了。這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們這座令人不快、一切都熟稔無奇的城市裏,仍然還有那麼多未曾涉足的隱秘角落,它們不能不說是博大精深。它們被一層世俗完好地、一層一層地覆蓋了,上麵又長滿了時光的青苔,讓人們平時毫無所察地在其上跌跌撞撞地走著,時不時地滑一個大跤子。我沉浸其中,有所斬獲,學問見長,幽情思古。要知道我所關心和注目的不是別處,它正是我的出生地啊。

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竟然忘記了和朋友打一聲招呼,甚至忘記了她——這是真的嗎?我好像一直在冥思,在遠古的跋涉之中慨歎,在另一個時世裏恍惚。對這種專注最先感到吃驚的是梅子,後來就是她了。她有一次甚至在電話裏說:“一直沒有你的聲音,你離開市裏了嗎?”我說沒有,正用功呢。其實我的心已經離開了,我正在萊子國裏開始了漫漫神遊。

時間一長,她已經從我的口中對這個古國十分熟悉了,並且像我一樣,自認為就是這個古國的後人。當然,最初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種判斷,後來也就極大地影響到了她,使她對自己的出身變得堅信不疑。這很重要。

那還是許多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查閱資料時看到了一位姓“淳於”的著名女學者的書。這本書的扉頁上有她的黑白照片,那真是美極了。我漸漸對她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原來這位學者也出生於東部的海角,是當年學界裏極有名的一位美人。但她的男人在學術界比她的名氣大多了,最後卻多少因為娶了她而遭到一場不小的報應,大概是因為深陷嫉恨吧,結果兩個人的下場都很慘。這一對夫『婦』的命運引起了我的極大關注,並因為牽扯到另一個人的事情——我正作那個人的研究,當時就一口氣查閱了許多卷宗,搜集的資料堆了滿滿一桌。就這樣,一場辛勞的結果是讓我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一個令人驚心的故事。我同時發現,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我出生的那個海角都有許多人姓“淳於”。

而她,與那個女學者的姓氏是一樣的,而且她們同樣美麗。

她屬於萊子古國,這究竟有多少出於牽強附會的想象,有多少來自真實的曆史推演,恐怕不是一時能夠確定的。但至少我們兩個人,對這一點是越來越確認、越來越沒有猶疑了。這很重要。

我們都是萊子國的後裔,這個心念像一根韌『性』的帶子,把我們進一步係在了一起。她不知不覺地在業餘時間幫我翻找起一些資料,好像要和我一起完成這個艱深的功課。她多次要求和我一起去東部出差,到那些古國遺址,順路也去我們的葡萄園看一看。我答應了她,隻是還沒有來得及實施。

這本秘籍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的。它麵世的時機可真是相宜啊。

中年是一個神秘的人生時刻。我對其充滿疑懼和敬畏,充滿了極其複雜的心情。在這人生的特殊的分界線上,大喜悅和大悲傷常常會交替出現。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歎息:“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他們的警示包含了多重內容,但多半把兩『性』問題作為其中的要點。中年人容易出事,其理論上的支持無非是:火熱的青年時代已過,雖不豪邁,卻也心有不甘,很想再試一把;其中的一大部分人煩惱於青春不再,而事業又沒太大的長進,不是一個理想的成功者——試問這樣的成功者又有幾個呢——失望和急切之情交集一起,於是在一些家庭倫理問題上出格或犯錯也就在所難免。女的搞起了第三者『插』足,男的熱衷於偷偷『摸』『摸』,拈花惹草。他們雙方都想重溫情感上一瀉千裏的年輕時代,激情一旦煥發起來絲毫不讓當年。最重要的是中年人更有經驗也更沉著,出手穩準,誌在必得,知道青春是多麼不牢靠的玩藝兒,要在較為緊迫的時間裏做成一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兩『性』關係上如此,經濟犯罪也是如此,學界的成果剽竊、名利醜聞,大概都不例外。於是問題接二連三地出現了,社會就這樣被中年人攪『亂』了。青年人喧嘩衝動,而中年人實打實地、卓有成效地幹著一些壞事。

類似的分析總是伴有說不完的事例,讓試圖反駁者啞口無言。這方麵的例子我最先想到的是萬磊:這個家夥在我們這座城市名氣大極了,可是他自己還嫌不夠大。他的一張畫要賣一個嚇人的數字,盡管生前的許多時候是有價無市,但畢竟還是賣出了一些。他用這筆錢來置豪宅、找女人,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他隻要看上了一個女人,不管對方是有夫之『婦』還是未婚少女,總是千方百計地纏磨下去,不達目的死不罷休。他一度留了長發,又在腦袋後麵紮了個馬尾巴,用這束甩來甩去的長『毛』唬住了不少淺薄的女人。他最擅長玩的是大大小小的商人和官場人物,因為這些人大半都是藝術懵懂又對收藏和附庸風雅之類事情興趣極高,讓他玩起來也就得心應手。他們最喜歡他的那條馬尾巴;其次就是女人:單純的女人見了他那副才高八鬥的怪模怪樣,特別是醜巴巴狠巴巴的臉相,十有八九要在心中一陣驚詫,然後就是為其叫好,欽佩得五體投地。她們慣說的一句話就是:“男人哪,模樣並不重要,關鍵還是要有——才——啊!”果然,她們心向往之的那個目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就這樣出現了:這家夥不僅有才,而且還醜陋、怪異、荒誕、無恥,渾身上下縱欲的標記十分明顯,似乎從來懶得去揣『摸』對方的心思。“你們要和天才來上一家夥嗎?”他有時見了她們把畫筆一擲,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對圍上來的少『婦』們說。對方總是一下羞紅了臉,往後踉蹌著說:“萬先生真是能、能開玩笑啊!”其實他哪有什麼閑心開玩笑,他不過是竹筒裏倒豆子,直來直去。事成之後他會給她們一張小畫,要不就隨手寫一張大字,在上麵胡『亂』把她們誇上一通。但不久他就會把她們忘記。對後一條,是她們最感遺憾和痛心的,都說:“心不專,心不專;花心,花心哎——天才可能個個都是這樣吧!”“都這樣!都這樣!”

萬磊不久遭到了報應。這既讓人心驚,又不出所料。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有才華的——一種無根的才華,一種在消費的天空飄動的花花綠綠的才華,它們是確鑿無疑的。對這種才華我們既要望洋興歎無可奈何,又會哭笑不得。無數這樣的天才在當今應運而生,稱王稱霸,走在人堆裏從來不正眼看人。如果有誰敢於對這樣的天才吐出半句不恭,立刻就會有另一些人大聲嗬斥:“呔,這是嫉妒!”

令我吃驚的是,陽子竟然也成了萬磊真摯的擁戴者。他雖然對其為人不表讚同,但出於對其藝術才能的深度肯定,最後輕而易舉地原諒了對方的一切。陽子極力向我和呂擎推薦這個繪畫界的狂人、整個城市裏百年不遇的怪傑,一定要讓我們做這個人的朋友。呂擎不太理會這一套,我倒一度給說服了。這就是我最終去看他畫展的原因,並引出了他送我畫、在我家裏進出了幾回這種事。如果不是因為不久之後發生了一個惡『性』案件、不是因為這個人就此離世,我想事情在我們之間也許會以某種可怕的方式了結的。

我因為這個,對最好的朋友陽子極為不滿。他,一個與我有著十多年友誼、無話不談、讓我一直當成兄弟的人,怎麼會做起引狼入室的事兒呢?有一段時間我的憤怒達到了頂點——後來砰的一聲——惡『性』案件發生了,全部恩怨也就頓時了結。人不必仇視和怨恨一個不在人世的家夥。而呂擎在看人方麵就比陽子高明萬倍,他這人心思篤定,從來不聽咋咋呼呼那一套,不愧是一個大學者的後代,在思想和藝術之域見過大世麵,想唬住他可不容易。他沉甸甸的目光和冷肅的麵容分明在說:“哼,這一套我見得多了!”果然直到對方死去的那一天,他都沒怎麼買這個人的賬。陽子卻在背後咂著嘴說:“十分可惜,兩個人直到最後都沒有好好交談一次啊。”

不錯,萬磊是中年瘋狂的一個好例子。但我們不太清楚他的青年時代——如果這家夥從根上就是一個荒唐之物,那一切隻好另當別論了。沒有人能準確地描敘這個人的過去,他之於畫壇,好像真的是一夜出世的天才聖手。然後就是電光石火一樣稍縱即逝,驚歎,惋惜,一切不複存在。“天才往往就是這樣的。”梅子說。我在這個城市、在周邊,不知聽了多少遍這樣的話,最後竟然多少也能夠認同這種觀點了。從修辭學上講,重複是為了強調,整個城市的文化界藝術界都在重複,都在強調,連老婆都是如此,我又能有什麼話可說呢?是的,這是一個詭譎而不幸的中年。

另有一對中年夫『婦』也讓我感慨萬端。男方是一個時常讓我牽腸掛肚的人,他是我在東部平原上結識的一個最成功的科學家,即那個最大的葡萄酒城的釀酒師,一個在業內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作品在國際最重要的博覽會上不止一次獲得大獎,已經是海內釀酒界的傳奇。不幸的是他娶了一個東部平原上最為妖冶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已屆中年卻仍然俊美異常,又恰逢一個自由放縱的年代,事情也就格外看糟。她的崇拜者追逐者不可勝數,其中當然不乏手段高超精力充沛的中年人。結果一個據說還算相當“正派持重”的少『婦』,突然就變得不可收拾了。人『性』燃燒起來即溫文不再,結果這個少『婦』成了那個釀酒師的克星,從此一連串倒黴事接踵而至,奇怪的是卻沒有多少人同情他,倒是有不少人暗中盼著他早死呢。在那個葡萄酒城,人人都知道那個美麗少『婦』有說不清的醜聞,而她的男人則因此變得更加有名。他們夫『婦』二人的名聲在當地遠遠超過了一些走紅的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