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見過釀酒師的妻子。一言難盡。太美了,這不可否認。問題是一個如此的尤物怎麼處置,她對我們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又意味著什麼,還要好好想想呢。有人曾經說過:一個有些姿『色』的女人,如果不夠道德,那麼就一定會在某個範圍內造成極大的毀壞;她僅憑一己之力,就會使一個地方變得荒唐無序、雜『亂』無章、怪事迭出。而釀酒師的妻子不是“有一定姿『色』”,而是具備了驚世駭俗之美。更可怕的是,她不是那種因為放縱而變得滿臉輕薄相的人,而是一眼看上去神『色』冷凝,甚至有著不可侵犯的傲然。隻有與之長時間交談,隻有從她放鬆時刻的嫣然一笑之間,才會發現一種難以抵禦的放浪之氣。總之在東部,這個女人是一種百無一見的異常現象,有些不足以用常理揣測的行為。所以我的這位釀酒師朋友所遭遇的悲傷,簡直罄竹難書,至為深切又至為無望——無以療救——大概患上了一種除非死亡才能抑製的人『性』惡疾。
可怕的是我的這位朋友心無二用,對自己的妻子至為忠誠。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男人會對這樣的女人瘋『迷』到如此程度。那才是真正的瘋『迷』,瘋『迷』到死。而他長了一頭稍稍卷曲的烏黑的頭發,個子高大,名利俱存,喜好打獵,跑遍了大半個世界,曾經是人人欽羨的好男子。我有時端量著他,甚至認為這滿頭的卷發都是因為絕望和焦躁才變成了這樣。
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四
中年人的荒唐和荒蕪有時是同時出現的,而後者更為可怕。當一切都冷了下來,無動於衷的歲月也就來臨了。看破的不是紅塵,而是視一切為塵。一層灰塵落在了尚未衰老的心上,再也揩拭不掉。這一代中年人之不同,是他們跟從上一輩人走得太久,看得太多,一旦涼下來,對其他任何人都很難言聽計從了。由於從一切財產公有化的年代走來,我們基本上沒有什麼財產,因此這一代人連破產的機會都沒有。但我們有一個更要命更可怕的危機,即精神上的破產:荒蕪。
呂擎是我們當中的代表,他因為荒蕪而深刻,也因為荒蕪而怪異,整個人一度都變得不好玩了。他的興趣多變,最後是沒有興趣。他懷疑一切又嚐試一切,一切都不能持久。他甚至對我的東部古城勘查、對我的萊子古國的入『迷』探究都深表疑慮,認為不過是一種中年人的無聊和潛逃之方。我說服不了他。我辭職後在東部平原多年經營的葡萄園曾經得到過他的熱烈讚許,所以我以此為例緊緊追問:那也是無聊和逃避之方嗎?他稍稍耽擱了一會兒,最後竟然點了點頭。看吧,翻雲覆雨,完全是扯淡。我們在這個話題上顯然已經沒有多少好談的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有什麼必要將自己內心深處的珍藏向其袒『露』?
是的,我深愛著,從一個人到一種事,從一門功課到一個田園。我離不開自己的那片土地,因為那是我的故地、我的生命之源。我不理解也不信任一切將自己的生命發生之地看得輕如鴻『毛』的人。我是一個用自己的一生走向一片土地的人。我將使用各種方法去接近自己這片生命的土地。照理說呂擎在許多方麵都可以做我最好的切磋者,甚至是老師,因為他畢竟具有家學淵源。但可惜,他已經不成了,他也未能逃過一劫:玩世不恭。說到可怕的時代疾患,那麼還有什麼比這一流行病更為可怕的呢?患者不僅不以為然,而且還自以為是,認為自己是這個時期最大的智者呢。他們漠視的一個事實就是,這樣的所謂智者已經滿街都是了。類似的情形曆史上屢屢發生,其實隻是一種循環而已。我曾將俄羅斯赫爾岑的一段話抄給他,以示勸戒:
“這些人替世界向四十年代的人報複——那是一些‘患上革命熱情梅毒的人’。新的一代要向上一代人說:你們是偽君子,我們要當犬儒;你們說話像道德家,我們開口就要像無賴;你們對上無禮對下粗暴,我們對誰都要粗暴;你們鞠躬而無敬意,我們將推擠衝撞而不道歉……”
呂擎看了,臉『色』鐵青,卻發出非常費解的一聲:“哧!”
比起呂擎,陽子也就單純多了。他年紀尚小,也就是說還稱不上中年。這就好。中年人的經曆,連同一些可怕的『毛』病,他暫時還沒有。配合這種單純,老天爺幫他找到了一個雙目炯炯有神、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心無邪念的姑娘。小兩口完美無缺,隻偶爾有些淺淺的衝撞、一點小小的傷心。可是單純善良的陽子常常聽呂擎出一些壞主意,有時也要裝出老謀深算的樣子來嚇唬我一下,比如背著手對我說:“你這一段犯魔怔了罷?”他把“吧”字讀成“罷”,這也是呂擎的習慣,那是想表達一種十分肯定的、不容爭執的意思。我忍住笑說:“沒什麼,反正這一段在城裏沒什麼事情,鑽鑽古籍而已。”“可是你這一來什麼都不顧了,把我們都扔到腦後了。”“我對你們有什麼用?一個是大畫家,一個是大學者,都比我忙十倍。”陽子咬咬嘴唇,大概在琢磨下麵怎麼說:“不過你可能也想改改行,弄個大學教授幹幹吧?”我望望他的臉『色』,以便確定這是否包含了一種譏諷。看不出。於是我說:“純屬業餘愛好。等我鑽得差不多了,我會從頭講一講那個海角、那個古國的故事。也許它比你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陽子受呂擎影響,認為我突然——其實並非如此——喜愛起古國史來,純粹是一種心血來『潮』,一種無益無助的消遣,是典型的不務正業而且——奢侈。他們隱而不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如果能幹這個,那些老教授們、那一所又一所大學校園裏貯藏的大小眼鏡們不就失業了?人家整天載文載武的,你以為他們真的是吃幹飯的?”我想辯駁的一句就是:“是啊,不過你們忽略了學術活動中的情感——情感的分量、它的作用。你們不該忘記的一個事實是,我正是在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啊!”我看見呂擎在笑,那仿佛在問:“那又怎麼樣呢?”我在心中回答:“怎麼樣?你們等著瞧吧。這會有結果的,這會……”我並沒有說出這件事情的結局到底會是怎樣的。因為連我也未能想得清晰和條理。但後來,有一次呂擎在我這兒翻看了一些古籍資料,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想寫一本書嗎?”
我搖搖頭。我當時真的沒有想過。
“那你為什麼點燈熬油的,這麼用功?”
“我對那個海角發生的一切都有興趣;對了,我記起了母親和外祖母說過的一件事,我的外祖父去世前就『迷』於這樣的事——我和他是一樣的,這好比接著做;今天,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古萊子國的人!這個發現讓我明白了當年的外祖父究竟為什麼……”
呂擎看著我,像在研究我的臉相。他語氣懶散地說:“是啊,前一段——現在稍稍過氣了——有一股窮究古代的風氣,就是回頭去找相關的傳統,什麼考古啊、民俗啊,十八般武藝全用上了,想借助這些去弄清自己的祖先。其實這怎麼會呢。曆史從來都是一筆糊塗賬,各說各的理。有名的曆史人物被一個地方認定了原籍,過不久就會有三四個地方來爭,弄到最後可以多達五六個甚至十來個地方找了來,聲稱他們那兒才是真正的‘原籍’。”
他的話我能理解。比如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的那個方士徐市(福)吧,許多地方就爭得厲害,都說老徐是他們那裏的人,有的為了讓其成為不爭的事實,還當仁不讓地將自己的地方以徐福命名。但我時下所做與呂擎所說還是有極大的區別。我不是專心於某一曆史人物,而更多的是注目於一個海角——這個海角盡管在漫長的曆史演變中也發生過與一塊大陸斷裂的情形,但它畢竟還沒有在大洋裏漫無邊際地漂流。它在根柢上與一個更大的半島、與一個大陸緊緊相連。它沒有飛掉。這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事實吧。與此相連的另一個小小的事實是,我本人恰恰就是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我把如上的意思盡可能清晰地對呂擎說了一遍,然後不無得意地問他:
“閣下,你以為如何呢?”
“哦,”呂擎沉思了一下,“這是表象。”
“那它的真相又是什麼?”
“它的真相,即你幹這事的真實動機。”
我盯著他:“求求你了,你說得淺顯一些好不好?”
“好吧。我是說,你害怕自己厭倦,或者說已經厭倦了……”
“哧,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你曾經說我去東部搞一個葡萄園有多麼重要的意義,後來一轉眼說那也是因為我‘無聊’和‘厭倦’了。”
“你就是厭倦了嘛。”
“不,幹了這一切才使我生氣勃勃。”
“我是說你對這座城市厭倦了。”
我一時無語。
“你走開了,就為了戰勝自己的厭倦,你拿出了勇氣。到現在為止你都是成功的,起碼是不錯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啊,夥計!眼下你在做的,可能是同樣的一件事,也可能是……”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因為我不能容許他在這時候有一絲一毫的誤解:“不,恰恰相反,葡萄園就在那個海角上啊,它們是連成一體的!說心裏話,我在翻閱這些古國資料時,想到的常常是我的家族往事——它們當然相距遙遠……可是我不能沒有一些聯想,一些假設。我想到了‘血脈’兩個字,是的,就是這兩個字在牽著我的心,使我一時停不下來。我想當年的外祖父也是這樣——也許這樣想和這樣做都是非常幼稚的,不過它蠻要緊的,起碼在我心裏是這樣想的。”
呂擎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往旁邊走開一步,自語般說道:“在你說到‘假設’兩個字的時候,事實上已經開始著手幹了。問題就在這裏。你要尋找自己的血脈——用書上的話說這叫‘精神認同’——從這一點上說,你也許不會徒勞無功,不會空手而返……這倒是可以理解的……”
我等待他說下去,說得更清楚一些。
“我們都專注於自己的父輩——他們的生存和經曆,可是我們的結論還有結果,都是不同的。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想這是為什麼?他們都那麼不幸,可是後代由他們的不幸得出的結論卻是這麼不同……有時我想你與我不一樣的,是你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你可以站在那兒,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土地——這不是一種虛指,而是一種實指。無論是我的父輩還是我自己,都生活在城市,這兒很少泥土,連草都不生。而你的父親下半生是在大山和平原度過的,你也是那兒出生的……這樣簡單的事實說明了什麼?這會造成許多不同、本質的不同嗎?就是這個問題在糾纏我,我還沒有清楚的答案哩。”
我看著呂擎。這個人常常走入深深的思索,並在此刻習慣於用書麵語來表述,可能就為了咬文嚼字的方便。這我早就領教過了。我隻要和他在一起,有時也不得不用一種刻板的書麵語來表述。他思考的問題我還沒有好好想過,因為我已經作出的選擇在自己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有一點我願意承認,即對這座城市的“厭倦”——我說出來之後,呂擎馬上答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同的是你有重新開始的方法,而我卻沒有找到這種方法。我知道人到中年最可怕的是什麼,這就是戰勝自己的荒涼——這其實是最難的。野心勃勃、一路下流,這仍然也是荒涼。荒涼的中年有時候可以是極具破壞力的——這種力量無論投向哪個方向都是可怕的……我警惕自己,警惕自己有一天會釋放出這種力量;但是我並沒有辦法戰勝自己的荒涼。最讓我苦惱的就是這些……”
《給我童心》
一
她顯然被我帶來的東西吸引了,長時間地看著,嘴巴微動,但沒有讀出聲音。她很謹慎,因為這些文字要無所阻礙地朗讀出來是不可能的,那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默讀得磕磕絆絆,眼睛有時要滯留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詞上。她偶爾抬頭看我一眼,一雙清澈的大眼似乎在問:這樣一部天書,你就讀得懂嗎?我微笑不答。她繼續翻下去,最後才不得不把它稍稍推開一點。我告訴她:這本書我準備好好研磨下去,就一直留在身邊。我早晚會把它的所有隱秘都破解開來的。我相信這和我們以前讀過的那些典籍同根同源,不過更其艱辛罷了。“很可能是沒有整理過的一部手稿,更有可能是一部未定稿。”她的舌頭不自覺地伸了一下,像一隻小貓舌。這個年齡應有的一絲頑皮和活潑讓我喜歡。我又說:“讓我們來一起讀它吧,看誰能夠先一步把它讀通。也許你更聰明,走在前邊。”
她高興極了,對我的信任投來讚許的一瞥,然後說:“當然是你把它讀通了,我嘛,頂多算是一個助手。不過我真願這樣做……老天,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兒,這要涉及多少考古知識,古文字學,還有其他。你不準備請教那些老教授了嗎?”
我看著她紅濡濡的臉龐。她其實知道我在想什麼。是的,起碼眼下還不會,這隻有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我才會攜上它去叩別人的門。這會兒嘛,就連呂擎和陽子都無緣一見,它隻屬於我們這兩個“萊夷人”了,差不多是咱們內部的事情。一種幸福感,一種兩個人擁有的隱秘,這件事本身似乎就象征了什麼。我不太清楚,反正這是一種同族人才有的親近舉動。對方是一個純潔的女孩兒,大眼忽閃著,細高身量,雙腿又直又長。她讓我從第一眼看到就暗暗壓住了一聲驚歎。我竟然沒有從她身上看到流行的時尚。是的,沒有類似的痕跡。她自然,率『性』,淳樸而流暢。時間一長,我終於從她身上發現了那種深深吸引人的、令人驚歎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的五官,特別是那雙眼睛,都給人一種非現實的感受。是的,用書麵語來說,那就是一種“夢幻氣質”——好像雖然她整個人處於現實之中,而心靈與情誌卻遠在高天之外,屬於一個更為遙遠的所在……一絲李子花的氣息總是洋溢在她的周圍,這是我第一次到她這個小小的空間裏聞到的。為什麼是李子花而不是其他的花,不是其他的香味?不知道。準確點說這不是香味,而隻是“氣息”:若有若無,淡淡的,彌漫在她的四周。
我出生地的那個小茅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樹,我小時候有多少時間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啊。外祖母常在樹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我就從樹上往下看她李子花一樣的白發。有蜜蜂落在她的頭發上了,它們大概誤把她的頭發當成了花束。我們的茅屋被雨水洗成了淺淺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無數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種細小的爛漫的歌聲,這聲音裏有我們全部幸福的奧秘。
冬天走得多麼遲緩啊,為了對付這寒冬,炕頭上總要擺放一個炭盆。有時外祖母還要往灶口裏塞一些柴火,燒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這炕上熱乎乎的氣息,還有外祖母的故事,母親剪窗花、描花的樣子,是冬天裏最不能割舍的。但我還是懷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徹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岡上奔跑,追趕剛剛出來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後就是攀這棵繁花似錦的大李子樹了。
我仿佛沒有父親。是的,我很少談論父親,這終於引起了她的疑『惑』。關於父親的話題幾乎是一個禁忌。我始終沒有對她、這個城市裏目前給我許多溫暖的年輕朋友,更多地說起自己的父親。而對方也是一樣,她也是一個不怎麼談論父親的人。對我來說,父親的話題太沉重了,仿佛一袋黑『色』的沙子長期壓在心頭,我隻想搬開,搬開。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為有了這袋沙子,我才不至於在極為輕浮的年代裏犯下一些低級錯誤。也就是說,我沒有漂浮起來,沒有像另一些人一樣一觸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淺薄相。沒有,我還像一個有所經曆的男人一樣,矜持、忍住,沒有在某個時刻隨著大流兒胡說八道。
父親等於什麼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找不到合適的比喻。父親作為一個形象、一個象征,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裏,而是留在身後的時空中,仿佛是一道沉沉的、極有縱深感的天際線,使我不敢往那兒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著冷酷和嚴厲、戰抖和恐懼,甚至還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籠罩了“父親”兩個字。我不想對眼前這樣一位美好的少女誇張什麼,因為對少女誇張父輩和童年的苦難是可恥複可笑的。我的最真實的感覺就是如此:父親,一個令我戰栗的字眼。
大約是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才從那團恐怖的陰影下看出了另一種『色』澤,這讓我稍稍冷靜了一些。我在感受父親的偉大。對這遲來的感受我誰也沒有訴說,沒有對他人說,就連梅子也沒有說。這個話題同樣沉重,簡直太沉重了。
算了。忘掉最沉重最不快的東西,更多地回顧那棵大李子樹吧,它才是歡樂之源,童年之源。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望到昨天的一切,鼻孔裏是她的真實無誤的氣息。我感激你,眼前的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成為我的一個傳奇。我也許心的深處有著過於浪漫的想象,不自覺地、過分地誇大了你的意義?不,我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給了我太多,你讓我像複蘇的冬天一樣,身上開始出現化凍的小溪淙淙奔流……這樣的感受已經許久沒有了,這樣的情形隻在我熱戀的年頭出現過。而今它之所以彌足珍貴,是因為我內心裏清清楚楚知道這不是一場戀愛。
這種判斷是一種掩耳盜鈴嗎?不完全是——不,根本就不是。我以一個中年人的經驗和誠實合在一起向自己保證:不是。
不言而喻,過分沉鬱和不幸的少年時代,那種種經曆,都往我的心裏裝滿了沙子。我的心比一般人更容易變得衰老和沉重。這當然也不是矯情和誇大其詞。所以我的中年是不曾顯『露』的一場災難,我的麵容掩藏了真實的悲愴,我的習慣『性』的隨和也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誤解。其實我比呂擎他們更早地走向了荒涼。
所以當你走向我、當你給我信任和非同一般的友誼時,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挽救了我。你的職業是一位教師,也真的堪稱我的老師,因為你教會了我怎樣鼓起希望、怎樣歡樂和怎樣重新開始。
你給了我一顆童心。
這是真實無誤的。我在你的氣息中想象那棵大李子樹,連同一切歡快的昨天都一並收拾起來了。奇怪的是童年的不幸卻被我忘卻了、推遠了,所能憶起的盡是名副其實的童年。
那時有一個像你一樣美麗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師。就在她芬芳的小屋裏,我第一次知道了兩個人的午夜會是這般溫暖。天很晚了,她留我過夜,把我當成了弟弟或孩子?她遠離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像我一樣孤單。這樣的夜晚當然有童話故事,有應該有的一切。而我在小茅屋裏都是和外祖母一起睡覺的,從很小的時候起,都是吸吮著外祖母的『乳』房合上眼睫的。而在老師的身邊,當我睡眼惺忪的時候,竟然一如既往地尋找起她的『乳』房來了。昏昏欲睡中,她的羞澀與拒絕我沒有絲毫察覺,隻是含住了一個最溫暖最豐腴的童年的糕餅,香甜地睡去了。
我這會兒凝視著你,不能不想起當年的老師。你們有哪些方麵極為相像?是的,眼睛!當然是眼睛啊,這一對黑『色』的苞朵啊,誰來抵禦,怎樣抵禦?
“你的臉紅成了這樣!你怎麼了啊?”
我搖搖頭:“哦,我走神了……”
二
但願我能夠始終像一個兄長那樣愛護她——不,是保護她。保護與愛護是不一樣的。這是理智的強大力量在管束自己。我不願在這樣的年代、這樣的時刻,由自己動手編織出又一個千人一麵的陳舊故事。這其實並沒有多少意思,充當一個老舊故事中的老舊角『色』真的無趣。這不僅是愧對梅子的問題,還有因襲一個老故事的乏味和無聊。讓我們提防它吧,提防這其中的某一部分,因為它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餿。
這樣,當許多年過去之後,我們將擁有多麼美好的回味。那隻能是關於青春和友誼的憶想。我們曾經彼此努力過,用了很大的勁兒,從一些不易邁過的坎兒上跨過來了。這可真不是說說那麼容易,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她的睫『毛』眨動著,像是要看穿我的滄桑。我相信她並無一絲狡獪和惡意,她是那麼明亮潔淨。在我與她的相處之中,永遠需要拒斥的,隻是一個過來人的不自覺的陰鬱和幽暗。我怎麼會輕易相信一個傷痕累疊的心呢。這心裏總有一些從來都沒能掀開的角落,它們或是屈辱,或是狂喜,或是深懼,或是惶『惑』,或是其他莫名之物。
比如那個一生難忘的分別和丟失吧。
當我像往常一樣去敲女老師的門時,才發現她已經不在了。她的突然離去讓我萬分震驚,還有痛苦。我怎麼能忍受呢。我問所有可以問的人,問母親和外祖母,他們沒有一個說得清楚。我心愛的老師不在了,我再也沒有了一個甜蜜的夜晚。我在這兒陪她、給她做伴兒,是得到母親和外祖母同意的。肯定發生了什麼更為可怕的事情,她或者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城市,或者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個對童年守口如瓶的時代,那是純粹的成人的時代,這其中的絕大部分故事、日日夜夜發生的故事,都與我們童年無關。我們被關在生活的大門外邊,卻要因此而忍受更多的痛苦。我們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打聽,越是模糊。人沒有了,長夜裏的芬芳沒有了。
我在大海灘上遊『蕩』,不再上學,無心做任何事情。我瞞著外祖母和母親在海邊上搖晃,把不可忍受的傷痛咽下肚裏。我那時沒有父親,他在我出生不久就遠離了這個茅屋,一個人在南部山區的苦役地受苦。據外祖母說,那是更大的苦楚。總之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在受苦,受折磨,這是不可逃脫的,我也一樣。這不,我的厄運開始了,毫不含糊地開始了。
我呆在灌木叢中出神兒,一個人想了又想。我甚至大膽地想到:我愛老師。我幸福得哭了。我哭得不能自持,淚水打濕了好大一片沙子。這就是愛啊,愛就是一個人獨自泣哭,就是藏在叢林中的悲傷啊。我甚至想到了一生跟上她奔走,尋找她,不再離開——我們之間稱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在一起,這樣一生。如此下去又是怎樣?我自問自答,心裏有些發慌。最後我終於在心裏大聲說:
“你是我很大的愛人!”
因為從年齡上看,她比我大得多了。她教導我嗬護我撫『摸』我,似乎還在睡夢中親吻過我的腦殼——對最後這一點我不敢肯定,可能是真實發生過,也可能隻是我的一個夢境。不管怎麼說,我在她的懷中緊緊依偎過,這可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她身上的氣味比李子花更稠,有一種剛剛成熟脫殼的葵花子那樣的清香。她的眼睛和頸部、胸窩和肩膀,更有後背那兒,都有不同的氣味。我在睡前總是深深地吸著,樂此不疲。我的這副模樣讓自己想起前些年我們家養的一條小狗:它總是貪婪地嗅著我的全身,貼在我身上用力地吸著,一雙小灰眼睛愛戀地看著我。我那時深深地知道,它愛著我。那麼我愛自己的老師,這還用多說嗎?
我在大海灘上遊走,成了一個野孩子。荊棘刺破了我的褲子,『露』皮『露』肉也渾然不覺。小鳥在高處盯著我褲子上的破洞,像是要看出裏麵的秘密,或是幻想著有一天能在裏麵做窩。無所謂,我已經無羞無澀,滿目淒涼,幾天之內突然長大了。叢林裏的一些獵人往常見了我,總要講一些鬼怪故事來嚇我,而今他們看看我冷漠的眼神就不想說什麼了。有一個老獵人隨身不離一個大酒葫蘆,見我悲切切的不開心,就給我灌了幾口熱辣辣的東西。啊,這種人間最神秘的『液』體,從那時起我算知道了你的滋味。如果餓了,就隨便采一點野果、從地裏找一種發甜的根莖。我還燒過螞蚱和海蛤吃,嘴上常常帶著黑乎乎的胡須般的灰跡。
想不到就是這樣的灰跡惹來了事故。
有一個年紀差不多像我的老師或者稍稍大一點的女人在林子裏采蘑菇,她一見了我的樣子就笑了。她不停地笑,把我笑蒙了。原來她是海邊園藝場裏的人,後來才知道她是一個女會計。這會兒她戴了黃『色』的套袖,穿了花衣服,還有一個別別扭扭的掀在後背的鬥笠。她長了一副大圓臉兒,眉彎彎的,一笑兩個酒窩。人不難看,就是有點邪氣。她比起我的老師來,簡直是差得沒法說。可是她對我蠻和藹的,還從兜裏掏出早熟的蘋果給我吃。多麼甜的蘋果啊,這隻有他們園藝場才有。
後來我們多次在林子裏相遇。她總是給我蘋果,還給我糖。她的糖塊都是包在一個小花手絹裏的,當她一點點解開手絹時,我就聞到了一股『迷』人的香味。當時我還想過:多麼奇怪啊,她們女的就是不一樣,她們女的總能弄出一些香氣來,這才是她們最了不起的方麵。我們成了朋友,一般化的朋友。她有一次邀請我去不遠的果林裏玩,玩到很晚,還和我一起登上了高高的草樓鋪——那裏看園人在木架子上搭的草鋪子,這樣可以看得很遠。當我們踏著木梯吱嘎嘎往上登時,心裏真是高興。看園子的人不在,她說他們各個都偷懶,隻要鋪子上有人,他們就不來,早跑到海邊找酒喝去了。我們倆在鋪子上玩得很開心,聽她講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也算有趣。天黑下來時,她喊著困了困了就伸手一扳把我放倒了,我們並排躺著時,她還裝著打鼾。她睡覺的樣子比醒著時好看多了。有時她故意嚇唬我,說半夜裏起了霧氣時,會有一種叫“黑煞”的東西偷偷『摸』上岸來,專門登上木梯找一些未成年的小孩吃,“它們咬小孩子的聲音啊,咯吱吱,咯吱吱……”我知道這是瞎編,但還是有些害怕。這時她就在黑影裏摟緊了我,使了很大的勁兒,摟了又摟。
我在她的懷抱中不能不想起自己走失的老師。可這不是想想就能代替的事兒。她身上的氣味不對,人也太胖。她有時很難說不是故意用力地擠壓我,讓我差一點窒息。我從她懷中掙紮出來,總是大口地呼吸一場。我身上給捂得汗漉漉的,心跳噗噗。她撫『摸』起來,手伸進我的衣服裏,說:“多滑溜的皮兒呀,怎麼這麼滑溜;呀,小肚肚真軟呀,我看看穿了肚兜兒沒有?”她真的借著微弱的月光看了起來,讓我滿臉羞紅。我拒絕她不止一次,她就是不聽,那也就索『性』由她去吧。我咬緊牙關,隻想著自己的老師,在心裏默念她的名字。“你害冷嗎?”她突然停了手,問道。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月亮升起樹梢那麼高時,她坐起來四下裏看了看,咕噥了一句什麼,重新躺下來。她對著我的耳邊嗬氣,弄得我癢癢的。我說:“我要回家。”她說:“還不到半夜呢,哪有這麼玩的。”我就不做聲了。我想著自己的老師,有一種又深又長的思念,還有渴望,還有怨氣。我長長地歎息著,她就說:“哎,年紀這麼小就會像大人一樣歎氣,這說明你長大了!”我心裏最同意這句話,心想:你算說對了,我其實知道比你更多更大的一些事情!她撫『摸』我的手越來越細致也越來越無所顧忌了。後來她不知怎麼把我的衣服解掉了一部分,用力地拉向自己。我閉著眼睛連連說:“我不。我不。”可她就像沒有聽見,搓弄,拉動,還騎在我的身上。我覺得身上給她弄得濕濕的,熱熱的;她分明是把我身上的一部分給弄得更濕了,並把這一部分盡可能地擁向自己的深處。我真的哭了。她安慰我。她不停地安慰我。我從生下來,從來沒有聽到有人——一個女『性』,如此細致和柔軟地安慰我。她生怕我傷心,她怕極了。這一切都是我從她一絲絲的撫『摸』和安慰中感知的。
月亮的光華嘩一下灑了下來,灑了滿滿一鋪子。我坐起來。她幫我整好衣服,親了我幾下。我的淚水幹了。我覺得這個夜晚是不平凡的。
三
就這樣,一件一生都令我羞於啟齒的事件發生過了。它的始末就是如此,既無誇張,也無掩飾。我盡可能完整和真實地回憶和再現它的原初、原來的形態。是的,我雖不能說全然懵懂,也算得上少不更事。她並不知道我當時的思念和孤寂,不知道我失去老師的懊喪,因而還不能說是乘人之危。我期待,我拒斥,我在無比悔疚中經曆了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一生都不會在這樣被動與無知中去接受一個異『性』的。
我說過,她像我的老師甚至比我的老師還大呢。我從灑滿了月光的鋪子上走下來,像掉了魂似的。我不知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一步步挪向了果園的西邊——那兒有一條河,我聽到了河水在月光下淙淙流動。我沒有聽到她在後邊呼叫,這會兒她大概在鋪子上仰躺著,而且大睜著雙眼。我隻憑想象就能想到她這會兒的樣子。她很高興,起碼比我高興。我隻是有些悵然,有些茫然地往前,機械地往前。也許完全是流水的聲音把我吸引過去了。一條河出現在眼前。風從河道裏吹過來,讓我瑟瑟發抖。這可不是洗澡的季節。但我幾乎一點都沒有猶豫地解開了衣服,然後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我直到現在還記得河水像火一樣燙人。也許是冰冷的水與滾燙的肌膚猛一接觸的那種錯覺。我在火一樣的水流裏奮力搏擊,弄出了很大的聲音,把夜裏剛剛棲息的水鳥給驚得撲撲『亂』飛。這樣遊了許久,一口氣遊到對岸,又往上遊衝了一會兒。上岸後才覺得身上火辣辣的,低頭一看,胸脯、手臂、大腿,到處都有一絲絲的血跡流出來。原來我不小心讓水中的蘆葦之類的劃破了。
奇怪的是從水中出來,穿上衣服,心情覺得好多了。有什麼沉重得不可忍受的東西被輕輕卸掉了。我曾在亮得過分的月光下細細地看過了羞處,極力想看出它有無變化的痕跡。沒有,一切如故。
從那時起我一直回避著這個女人。有一次她又看到了我,大聲喊過之後趕緊斂口,然後嗬氣一樣小聲叫著我,想把我叫到身邊。我看著她,臉紅到脖子,兩腳像釘在了地上。我這樣大約有十幾分鍾,接著扭頭跑開了。我一口氣跑回了小茅屋裏,就像百米衝刺一樣。外祖母正在中間的屋子裏縫補什麼,見我衝進來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一回事?我大口喘著說:“有……有……”“有什麼?又是大鷹嗎?”外祖母放下手裏的東西,趕緊出門。因為前些年有一隻大鷹突然從天上衝刺下來,就在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把我們家一隻正在啄食的母雞給叼走了。這個場景當時把我嚇壞了,我相信它如果用雙爪抓住了我而不是雞,也同樣會叼到空中去的。我那一次就是衝刺一般跑回了屋裏的。當然,外祖母在外麵手打眼罩望了一會兒天空,什麼也沒有看到。她回到屋裏,說:“你長大了,再也不該怕鷹了。”
是的,我長大了,我什麼都不想怕。後來我經曆了多少事情,我的靈魂如果知道人的一生會經曆這麼多事情,特別是這麼多磨難,一定不會投向人間的。但我既來之則安之,一切也隻有迎上去。我愛我恨我去我來,隻一晃就到了中年。人生真快啊,人生如夢,人生如戲,人生如一場戀愛——我沒法不愛,我想過了各種辦法,還是沒法不愛。我曾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半瘋半傻,愛得緊咬牙關。我從來沒有吐『露』過那個月夜的經曆,因為那是關於異『性』的一次古怪而又不幸的事件,一次過失和一次記憶,也是一次饋贈和一次占有,一次懵懂的偷偷歡會。
就在中年之前,伴隨著愛的經曆,我去過了多少地方,做過了多少職業。流浪,從平原到大山,再到平原;上過地質學院,進過地質研究所,當過雜誌編輯;我既是一個熱衷於實地勘查、立誌要在地質方麵一顯身手、著書立說的學人,卻又那麼『迷』戀長長短短的句子!我發現人世間最神秘最自由、同時也是最讓人嫉羨的角『色』和職業原來是這些大聲歌『吟』者……是的,這一切我全都要!“你是否太貪婪了?是否太不自量力了?”我曾暗暗自問。我的回答是:“有點兒,可是我隻有一生啊,請允許我有這種種不切實際的渴望吧!”
我心裏多麼清楚,這一切渴望都源於那顆童心。它是不滅的,生生不息的。它在有力地搏動,它於是就滋生了這一切。我隻要往前走去,就必然要頑強地攀援。隻要是出於童心,就不是以自己的意誌為轉移的。我聽過一個老人講敘他的青年和少年時代——“怎麼說呢?我沒法形容沒法細說那時候的事兒了!我年輕啊,我什麼都不怕啊!我渾身都是力量啊!告訴你們吧:到了夜晚,我走在路上,伸手一捋頭發,嘿,你猜怎麼著?咱滿頭劈啪直冒火星啊!這是真的啊!”這個老人的一番話讓我一直難忘。我隻是不解,不解他頭上劈啪的火星。後來有人說那隻是手和頭發摩擦之後產生的靜電。我對這種解釋仍是將信將疑。而今天我願意用一句更準確更切實的話來表述:
“那是少年的閃電!”
那麼中年的我呢?已經沒有了這種閃電。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厭煩——隻是厭煩;這是莫名的心緒,許多時候無以言表。最後,後來,我又發現了自己的疲憊。是的,是疲憊,而不是更可怕的那種——荒涼……我知道疲憊尚可以振作,而一旦變得荒涼,就很難重新生長出一片綠『色』了。心靈生態的恢複要比自然生態的恢複難上一千倍。
就為了驅趕這厭煩和疲憊,我奔走,我尋找,我從一種環境投入到另一種環境。用梅子父親的話說就是——“你折騰去吧!”我甚至又回到了那片平原,去親手侍弄起一片田園。
一種多多少少的沮喪,不,一種顯而易見的沮喪,還是時不時地光顧我。這是絕望嗎?為什麼要絕望?這種絕望來自家族,來自生存的壓力,來自其他種種?不知道。一位醫生將其當成一種病症來解釋,出個主意說:“你該多曬曬太陽。人缺了太陽不行。”是的,我們從小就唱著“萬物生長靠太陽”,那就曬太陽吧!我不停地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最後曬得卷了皮,胳膊上打了水泡;在葡萄園裏勞動,更是曬得渾身焦黑……可是深夜裏,那種再大的堤壩也阻擋不住的沮喪,還是一波一波襲來了。
我在大地上遊『蕩』。我回到那個田園。我回到這個城市。我與朋友爭論。我與新朋舊友歡聚。一切都在頻頻發生,如日常之水流,流淌不息。可是,我仍舊無法築起一道阻擋沮喪的堤壩。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出現了。
她的笑聲像1972年的河水,歡快,清脆,飛濺,銀花四『射』。我看著她,心裏想,這就是青春和生命之歌啊,這是一隻正在唱個不休的鸝鳥啊,你可千萬要愛惜自己,珍惜自己。我這樣看著她,不知怎麼想到了小時候突然從天而降的老鷹。我嚇得一個激靈。千萬警惕那隻老鷹吧,它們真的會猝不及防地從天而降。而你隻是一隻小鳥,你歌唱著。
我何嚐不知,在這個時世上,小鳥不多了,因為老鷹正不停地俯衝——刷、刷——小鳥不見了,犧牲了,變成猛禽的腹中餐了。這隻是一眨眼的事。殘酷,當然。
我告訴自己:你不要過於悲天憫人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吧,你自己隻要別變成那隻老鷹就行。
四
我對鏡觀看,發現已經悄悄改變的容顏竟讓我如此吃驚。往日裏油黑的頭發變得幹焦、稀薄,摻雜著一些銀絲。這還好說,最不能容忍的是眼睛:深陷下去,而眉梢下邊一點卻又有些浮腫;可能因為兩眼的下陷吧,鼻梁突了起來,並且鼻頭莫名其妙地沉重了,多少往下垂著;鼻子兩側有幾道弧形紋,顴骨下邊也有;耳朵進一步縮到了頭發裏,顯得比平時更小了。我還發現貼在額頭上的不多的『毛』發蜷著,它正緊緊地像鳥爪一樣抓住了我的皮膚——不知為什麼,這副麵容讓我想到了一種飛禽:鷹,一隻磨掉了一些羽『毛』的衰鷹。
我的寒酸模樣卻並沒有讓她退避三舍。我很快發現自己心底的沮喪正在緩緩地,然而是十分明顯地減弱以至於消失。這期間我仍然按照那個醫生的話去做:盡可能地多曬太陽。不知是不是長期堅持還是因為其他,反正是心情漸漸明朗起來,心底的陰霾正被驅散。陽光真是好東西啊,陽光原來可能透過皮膚穿過人心,趕走最深部的陰影。我臉上有了難以掩飾的笑容,歡樂由於出自更深處,所以它真實而且經久。我對周邊的人說話時開始和聲細語,話也多了。我能夠更有耐心地閱讀和做其他事情。關於古萊子國的那些典籍,我就是在這個時期稍稍深入的。我不再對那些古裏古怪的銅器銘文感到絕望了,也不再對無窮無盡的注釋、相互認證又相互矛盾的考古引述抓耳撓腮了。相反我產生了一種獨特的、非一般學者所能擁有的幻想力和還原力:枝枝蔓蔓的古文字化為家園、城垣、駿馬、弓箭以及石器和刀,化為轆轆車輛和國王、大臣、盛裝使者。我能從古地圖上毫不費力地指認犬牙交錯的疆界,能把缺苗斷壟的城牆在心中重新銜接。對這一點,她看在眼裏,羨在心中。她認為我正率領一支僅有兩個人的小小隊伍,開始了一場不為人知的征戰:去占領一片荒蕪日久的古國。它是我們的,我們萊夷人的。這個古國的後人還活生生地存在著,他們在呼吸,在這個現代化了的世界上不合時宜地生存著。我們曾經擁有的駿馬像錦緞一樣閃亮,我們士兵的甲胄在陽光下灼灼動人。而這古國曾經一度丟失了,遺忘了,被輕而又輕的現代之風吹向了記憶的背麵。
我們在一起時討論學問,設想未來,開列計劃。我在這個城市裏第一次能夠多少忘卻和拋開那些好朋友——呂擎陽子他們,卻又能開始這一類重要的企劃。它們部分不切實際,部分頗有創意;個別細節有待推敲,另一些籌措則難能可貴。比如我對她說,我終有一天會將那片平原上的業績搞大,從葡萄園到相關的產業鏈,從地上的勞作到紙上的記錄;我們甚至可以在那兒搞起一份雜誌——那將是一份集詩與史於一身的最強有力的探索和記錄。我的這些大膽設想讓她不可抑止地興奮和幸福。她喃喃地說:“如果,如果有一天它變成了真的,我會什麼都不管不要地參與進去!我要求你能答應我,我保證不成為你的負擔。我到那兒會做很多事情,做園子裏的粗活、辦雜誌,我都會努力做好,我會好好向你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