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回到了那座城市,悄無聲息。
為了篤定和梳理,也為了對一切有個了結,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直接奔到那個“靜思庵”。
它靜悄悄的,一切如舊。推開那個木柵欄門,一眼看到的是泥院裏那青青的薺菜開出了白花、結出了三角形的種子。
屋裏好像沒有人來過。但仔細些看,可以發現小桌上有動過的痕跡。我想庵主和黃科長都有可能光顧這兒。走進廚房,立刻聞到了一股黴味。我馬上記起離開之前小冷送給我的“酥菜”,打開壇蓋一看,它們長出了長長的綠『毛』。除此之外一切如舊……牆上仍舊垂掛著庵主收集來的字畫,土炕上那單薄柔軟的被子也整整齊齊疊放著……
又一次可怕的跋涉結束了。
它將讓我長久地咀嚼。我跨越千裏,又一次看過了鄉親與故地。我發現山地永遠是山地,原野永遠是原野——或者說真實的它們已經全部隱匿,如今麵目全非……總之這次跋涉結束了,我又回來了,回到了偏僻之地,這兒是心靈的郊野。
一邊是令人絕望的重複,一邊是不祥的積累。人們拚命積累,投入了全部的野『性』和熱情、全部的希望和絕望……這就是那個春天我看見了開放的蘑菇雲和玫瑰花一張圖片的兩麵暗暗吻合玫瑰花瓣一層層展開它的苞蕊散落宛如破碎的蘑菇彩虹落下了紛『亂』的『露』珠蜘蛛在歌唱昨夜的閃電我沉睡壓住了薄薄的耳膜……啊,我沉睡,我醒著,我疼痛我的兩手緊緊護住……
我閉上眼睛。真正的困乏來臨了。把一生餘下來的所有時間都用來沉睡,也難以解除奔波的疲憊。我不敢回憶走過了多少山路、遇到了什麼,也不敢回憶那片原野。我最好忘掉那片淪陷的土地,那兒肮髒的河水,還有不複存在的田園。在那裏,連最好的歌手也變音變調;淳樸的鄉間小夥子已戴上大黑眼鏡;大雙眼的姑娘文了醬『色』假眉;鋥光瓦亮的轎車來複穿梭;坍塌的校舍一下壓死了二十個娃娃;發臭的河水漂著死魚……
我扳著手指細數這次追趕。我發現自己又一次兩手空空,沒有找到莊周,也沒有打聽到飛腳——或許我根本就不想找到他們?我為何而去又為何而歸?
一個隱隱的聲音在提醒我:不要追問,不要追問……
我仿佛看到今夜梅子正扯緊孩子的手,佇立窗前……但我不想讓她看到渾身的疤痕。這些傷痕有的剛剛愈合,有的還在流血。為什麼她一次又一次拒絕那片平原?因為你不願到陌生的土地上去注視男人的失望,正像我不願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忍受女人的蒼老一樣。我們倆的恐懼原來完全一樣。我的『迷』戀如同你的『迷』戀,我的『迷』茫如同你的『迷』茫。你如果淺薄,我就不會深邃。你是一個循規蹈矩者,我就別想闖『蕩』於天地之間。
這一次啊,我真的向西走了很遠。我曾經說過,一個人隻要足踏大地,他對不同的方位必然獲得不同的感知:西部對我來說永遠是一種蒼茫無定,它深遠無際,既讓人遙想又讓人恐懼……那兒亙古至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生命的雲霧。一個人踏入西部並不停地走下去,就會發現它漫遠得沒有盡頭——翻過一道山嶺還有一道山嶺,走過一片沼澤還有一片沼澤。它太大了,大得足夠一萬個人花掉一生。
人窮盡一生也走不穿西部那片蒼茫,他所能做到的隻是把自己融化在那裏,無聲無息。
讓我在此好好沉睡吧。讓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傷口一起止血、愈合。沉靜的思緒會悄悄沉入一片黑夜。它們誰也不會驚動,隻要閉上眼睛。
安安靜靜,隻讓靈魂飄到西部茫野,讓它再一次飛快觸『摸』那一架架大山……
二
早晨起來,一直在琢磨不願逝去的夢境。我夢見一片坡度平緩、在水流中侵蝕嚴重的山地——那兒岩石高凸,正處於崩裂前的最後階段,到處可見一堆堆碎岩屑。這很像一幅靜物畫。現在極力回憶的,就是我曾經在哪裏見過它。記不起來。但它太清晰了,以至於我醒來好久還以為自己正身處旅途小屋,窗外響著沙沙風聲。
我長時間坐在炕上,好像麵對著一個海灣,有一種下水前的奇怪感覺。我在心裏小聲咕噥:“把堅硬的石頭變成細細沙末,這需要多少個世紀?用這一粒粒細沙把海灣淤塞,把海水趕走,又需要多少個世紀……”
我為自己做了一餐簡單的飯。從甲地到乙地的艱苦奔波,歸來後的安恬和必不可少的一絲新奇感,開始緩緩地消退、疏遠。我下麵要做的,是近在眼前的事情。我將接續離開前的那一切了……然而,在剛剛蘇醒的夢境邊緣,卻要不停地追問:我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我如何歸來又何時離去?我在此地迎接什麼?尋找什麼?
一大早就泛起的一連串詢問讓我頭腦發脹。我無法回答。
我走出來,看著院角那棵小樹、地上的甲蟲。到處綠蓬蓬的。蒲公英、薺菜、一株匍匐在地的藤長苗。籬打碗花在開放:貧窮的花,美麗的花。與它在一起的是腎葉打碗花和裂葉牽牛。沉默的花,不需理睬的花。靠近院牆的野芝麻長得很高,約有一米,已經開始發育小小的堅果了。兩三隻麻雀飛進又飛走。
仍然坐不下來。我在這小小空間裏到處端量。多大的一個炕!看來庵主從來都把睡覺看成了頭等大事——當然,他並沒有錯。屋角有個蒙塵的破櫃子,裏麵有些很破的雜誌,一些陳舊或簇新的書。可見庵主和他的朋友以前曾頻頻出入這個草庵。雜誌很多,服裝雜誌、健美雜誌。有一本上麵赫然印著:《『性』倒錯》。一本《悲劇通論》,一本《藝術的真正奧秘》。這些笨重的書名就足以把人嚇退。有幾本令人產生興趣的藝術攝影畫冊,斯特蘭德的《椅子抽象》,斯坦納的《打蛋器和平底鍋》。兩個美國人。美國人活得很膩。畫冊裏還有好幾張達迪科的《人體》。『裸』『露』的『乳』房壓倒了一切。他不是美國人,他是捷克人。東方集團的怪種。另一幅是保羅·奧特布裏奇的《長統襪與花》,印得很大,如果流傳民間,勢必會糟蹋很多窮人的孩子……晾曬疊起的長統襪剛剛折下的鮮花清晨之『露』宛如淚滴和所有故事擠壓成的標本龍舌蘭與石竹花岩石與岩屑……
有人咚咚敲門。我臉上沾著塵土去開門。原來是庵主——真正的主人回來了。
我拍拍手,笑著。臉『色』蠟黃、滿臉驚喜的庵主搓著手,一跨進門就高興得跳了一下。這個動作多少有點像女人。他笑了,再次『露』出一口不整的牙齒。他向身後招呼一聲,說:
“哎呀你這個家夥,你這個……朋友們都急,黃科長到處找你哎!”
“我不是說要出發一趟嗎?”
“可也不能走這麼久啊。你怎麼了?哎呀曬黑了,也瘦了,有點……蒼老!”
我說:“很憔悴的。”
“憔悴!”
這時我才注意到,靜思庵主攜來了幾個稀奇古怪的朋友。他們又是各門各類的藝術家?這一回來了三個。
“黃科長讓我回來看看,他說再不回來就要差人去找了。工作不能耽擱太久,幸虧……”
我在心裏咕噥一句:“他的狗協會該讓鹽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