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臉上一直帶著笑。我這個人今天一大早有點“外圓內方”的味道。我因此而討厭自己。靜思庵主把我扶到一個角落說:“知道嗎?小冷急著你回來,還有濱,也在到處打聽你。好像是那幅畫的事有了一點眉目……”
“什麼畫?什麼眉目?”
“你都忘了?夥計!”
我拍拍腦袋。我好不容易才記起來。我說:“那幅畫還在聶老那裏!”
“就是呀,濱找你就為了這個事兒,我們今天一塊兒回去還是怎麼?”
我想了想:“算了吧,我得在這兒歇一下,到時候我自己會回的,你先別告訴他們。”
庵主點點頭,背著手走開。他和朋友開始欣賞四壁的字畫,指指點點。這個說:“用墨很好,你看,這一筆多絕!”另一個說:“墨吃進去了……”
庵主和他的朋友們專心指點著,好長時間沒有顧得理我。中午時分他們興致很高,主動到廚房裏去忙……
好不容易才把一夥人挨走,留下了整個下午的清靜。當我一個人時,立刻就能感到身上到處都在疼痛。我不知該不該馬上回城裏做一次檢查。內髒好像受損,腰部悶沉——那是肌肉拉傷、是骨節問題,還是腎髒的『毛』病?還有兩肋的觸疼。我眼前又閃過那個揮舞不停的鏽鐵鏈……那個仍在飼喂自己牙牙學語的小孩的小懷,加友母子,大山裏的墳頭,羅鎮的故事。我苦苦追蹤那個像影子一樣閃跳不停的飛腳,可惜他最終還是一道影子……
我這時想:如果把黃科長當成飛腳也未嚐不可——每個人的經曆中都充斥著背叛,我何必舍近求遠去尋找我們家族的敵人?
半下午時分門又響了。開門一看,我一下給定在了那兒。來的不是別人,竟然是濱!
有好長時間我的腦子都不能轉動,因為我實在沒有想到會是她,也想不明白她怎麼會到這裏來。
我機械地應答,招呼,禮讓,心裏卻在徘徊著一個個興奮的問號。後來我突然明白了:肯定是靜思庵主告訴她我回來了。
這位無比漂亮的小『婦』人,一個人穿著米黃『色』風衣,戴著一對『毛』茸茸的白手套,乘一個多小時的車到西郊來,像趕一個幽會似的,讓人困『惑』而又驚喜……
當然她是為那幅畫的事情——我剛剛聽到門響那會兒是多麼厭煩,可是當我看到濱時,心情立刻為之一變。人說來說去還是一種非常不能適應陌生者的動物,特別當對方是一個美麗的異『性』時。
濱笑了。她張開總是搽得很濃的小嘴兒笑了。她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閃動著貓或狐狸的光彩。我喜歡這光彩。我問:“靜思庵主告訴你了?”
她點點頭:“他跟你講了嗎?”
“那天人多,他講得不細。到底怎麼回事?”
濱把書包放在桌上。這時我才發現她提了一個大包。她從包裏掏出了那幅我熟悉的畫,一下坐在椅子上:
“很可惜,它是假的。”
“聶老當時不說是真的嗎?那天他很肯定的樣子啊!”
濱的嗓子沉下來:“聶老不是把畫留下來了嗎?這說明他一時也看不準。聶老隻說這幅畫簡直可以『亂』真……”
我一直盼著這幅畫能幫小冷一家,想不到它是假的。我極度失望。
濱說:“不過這也可以賣個好價錢,因為它可以『亂』真,連聶老都被它蒙了一陣子。”
“假的就是假的。”
“是的,不過……”
我抬頭看她一眼。她像一隻受驚的鹿,那雙大眼睛飛快地瞥我一下。她的微笑隱得很深。這是一個內心與外表同樣靈俏的少『婦』。她完全懂得我對她素有的愛慕與敬重。我隻得對自己說,我感激我們之間相處時的那種真正的愉快,我喜歡她,以及她特有的那種寬容和溫煦。我又問了一些聶老的事、她愛人的事,聽得出她都在淡淡應付。
她說:“我之所以要這麼快趕來,是怕小冷趕在前邊——我想讓你事先有個思想準備,想一想怎麼說,所以……”
這些話我都沒有聽進去。我想起了不知誰說過的一句話:“睜著一雙大眼,讓我愛不釋手”——不知這句話是否透『露』出一絲戲謔,但我此刻覺得這話妙極了……濱又詢問了一些我為什麼離開的事情,為什麼走這麼久等等。我告訴她:啊,沒什麼,隻不過到一些地方隨便走了走……
“你總是要匆匆地走——到底有什麼事啊?”
“沒什麼事,有人就是要匆匆地走。”
濱笑:“我喜歡靜。”
“是的,你很安靜。”
“我靜久了也煩,有時也想動動。”
她在屋裏環顧,嘴裏不時發出一聲歎息。我不知道這歎息是愉快還是厭煩。
三
小冷果然來了。我預料她會來。隔了一段時間不見,她那兩隻圓眼好像離得更遠了。她一進來就大呼小叫——這一點和濱多麼不同。她拍拍手掌:
“哎呀,我沒有告訴黃科長就跑來了,你看哪,你說走就走,走這麼久!黃科長急得團團轉,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對他遠沒有你對他重要。”
“天哪,看你說的,你多有文化,黃科長是個文化人,他當然喜歡有文化的人。”
“他不過是個‘貓頭狗耳’!”
小冷瞥我一眼:“俺聽不懂!”
“我是說,他蠢得像頭豬……”
小冷吐了吐舌頭:“呀,你在說黃老呀!”
“他還沒有老出個模樣來……”
小冷不滿地瞥我一眼,坐下。她撅著嘴。這個姑娘無論如何是單純的,而單純的姑娘遷就的東西總是太多。我不知她的父母對她寄托了怎樣一種希望。我問起了她的老人。
“還是那樣。自從我們家被那些人抄了以後,我弟弟就不回家了。”
“那樣家裏的擔子就落在你一個人身上了。”
“可不怎麼!我還得忙協會的事兒;我真想給俺爸俺媽雇個保姆,可惜沒錢……”
她給黃老做保姆,卻要給自己家雇一個保姆……她說:“如果那幅畫能賣掉就好了。我就是為這幅畫來的——你該不是為了這畫才離開這麼久吧?你找的那個老頭子是誰?他又怎麼說呢?你這次離開該不是連畫也帶上了吧?”
我真是驚訝到了極點。她想得太歪了。我趕忙打開抽屜,把那幅畫取出。
小冷兩眼放光,一下抱到懷裏。
“哎呀,天哪,它怎麼在這兒啦?怎麼在這兒?”
“老畫家剛剛差人送來,很可惜……”
“怎麼?”
“它是假的。”
小冷手一鬆,畫落在了地上。她害怕一樣看著,沒有去撿。我替她撿到桌上。小冷捂著臉,長時間沒有抬頭。
“天哪,這不是一幅畫,這是俺家的災星,俺跟著它全毀了,這罪還沒有頭呢……像藏塊金子似的藏,想不到是這麼塊狗東西。天哪,那個老教授也不是好東西,俺爸俺媽沒拿他當外人,臨走他就給了這麼塊假貨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