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蟲紛『亂』》
一
到處都是鼴鼠的消息。地下的隆隆之聲時有可聞。大地從南往北沉陷,其速度遠比我們預料的要快……我和四哥在園子四周徘徊,有時要從一條條地裂上跨過。我們從一叢叢灌木穿過,一直走到它西邊的那片茅草地。西沉的太陽把大地照得一片火紅,稀疏的幾棵馬尾鬆像在燃燒。幾隻鳥兒落在馬尾鬆上,發出輕輕的低語。它們當中有一隻翠鳥、一隻四聲杜鵑。它們從看見我的那一刻,就沉默起來。
我坐在草地上。傍晚時分的秋野這樣寒冷。斑虎和四哥也坐在了我的旁邊。太陽落下去了,天漸漸變得烏黑,我們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各種秋蟲鳴叫起來,細碎的聲音仿佛把人引入一片『迷』茫。不知過去多久,我發覺衣服和頭發全都濕漉漉的了。秋天的『露』水還是這麼繁盛。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映現出那個繁花似錦的春天——大李子樹像雪花一樣的苞朵揮揮灑灑,像雪一樣鋪展著,把整個平原染白。這平原哪,落滿了眼淚凝成的雪花。
四哥脫下了身上的蓑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不知過了多久,四哥突然說:“瞅時間咱們也到那兒去看看吧……我估計用不了多久也會……”
我知道他在想一個人——李胡子。是的,聽說連日來不少人都去那兒燒香上供什麼的。四哥掏出了煙鍋。黑影裏火頭一明一滅,秋蟲鳴叫得更響了。仿佛整個原野都在議論即將來臨的事變,議論這些長眠的人,他們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
一片秋蟲鳴叫著。它們紛『亂』的聲音讓我想起父親和李胡子的交往,想起了大酒簍的故事。那一次在南部山區之行,流浪漢們口中的英雄神采奕奕——他們特別提到李胡子和女人的關係——他把她們放在馬背上,然後鞭打快馬,一溜煙在平原上奔馳——一個個女子情『性』剛烈,全是絕『色』,她們都向往革命的隊伍。李胡子冒著巨大的危險,為了滿足她們的要求,總是突破一道道封鎖線將其送到另一支隊伍上。
當年絕『色』今何在?這片秋蟲啊,你們議論紛紛,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大地精靈啊,你們回答我!秋蟲還是鳴叫,『亂』成一團。它們肯定達不成共識,無論是關於這個秋天還是那個英雄,那些絕『色』的來路與去路,時過境遷,都說不清楚了。
然而我卻知道,絕『色』也會老去、消失。她們閃著光澤的麵龐曾經映照過的這片原野也會淪落。如今這片荒原上隻留下了一個巨壘,當年搶救過她們的那位英雄的墳頭,還有關於他的各種各樣的傳說……
李胡子經得住絕『色』的誘『惑』、金錢和權力的誘『惑』,最後卻經不住那一夜的長談。那一天,縱隊司令揭開大酒簍,與他談了一天一夜。李胡子就這麼歸順了一支隊伍。這之前李胡子有意與父親結成拜把子兄弟,父親佯裝酒醉,回頭立刻報告了組織。縱隊司令卻說:“留待以後吧——”這個“以後”就是司令本人與之結成了拜把子兄弟,他們當時海誓山盟,又是酒又是香的,一切都按照平原上的禮數辦過了。
也許那個司令兄弟過分相信自己的遊說能力,後來要隻身闖到海港上去,想以舌為劍,取來權傾一方的港長的心——再不就是此人的首級。李胡子在最後一刻阻止他的非分之想:“兄弟,你千萬不能去,我可知道港長是個什麼東西,你罷手吧。”
司令兄弟說:“港長也是苦出身,他的爹被人用火筷子烙死了,他的娘被八司令擄了去。我將曉以大義——事實上我們已經在兩年前接過頭,我們還喝過酒,談過許多。”
李胡子搖頭:“那是什麼時候?那時候平原上還沒有吃緊,現在不同了,港上要運金子,四邊都讓隊伍圍起來,就是進得去也出不來,等於刀山火海哩。”
二
可是那個兄弟一旦決定了就不可更改。他是整個隊伍的靈魂。李胡子說不服他,隻好帶上幾個強壯的兄弟在外麵接應。李胡子說:到了午夜三點人不出來,他們就得動手了。司令兄弟勸阻李胡子:港上有一挺歪把子機槍,這事兒蠻不得,還是算了吧——我能進得去,就能出得來。
司令兄弟自信,傲氣,嘴角上的一塊子彈擦傷閃閃發光。
李胡子騎著馬去送兄弟。這一次任務太艱巨太凶險了,要知道下麵整個解放小城的戰鬥都與此行緊密相連。如果能夠解決那個港長,如果成功,那麼接下來的事情也就容易多了。當時看來整個海港的控製權都在那支駐港部隊手裏,實際金子能否順利運出卻取決於這位港長。每一次往海港押送金子的汽車都派了重兵護送,我們攔截一輛運金車就要損失幾十個人。而且我們與這個海港合作的重要意義,還在於結束平原上的戰爭——在今後的戰鬥中,我們尤其需要這個港口。
李胡子對這事兒沒有多少信心。他與港長不知打過多少交道,隻用一句話概括那個家夥:一個“小人”。這一點上他與父親的看法是一致的——他相信如果父親沒有接受另一個任務暫時離開這裏,就會和他一起說服司令改變主意。按照李胡子的判斷標準,一個人可以死心塌地去為另一方效力,但他必須是“一條漢子”。如果對方是一個“小人”,那麼無論如何,最終也還是沒法指靠。他的話曾遭到司令兄弟的強力駁斥,後來就不得不把這些話藏到心裏。但他仍然認為,凡“小人”都是不可信賴,也不能與之謀事的。
隊伍先是派一個助手去港上接頭。一天過去了,天黑時分助手回來了,說:港長有一些話必須跟司令兄弟麵談。這個要求好像絲毫不出所料,但李胡子卻認定是一個騙局:人人都知道誰是這支隊伍中的靈魂,他們如果把靈魂摘除了,下一步收拾這支隊伍也就容易了。司令兄弟搖搖頭:“你是過慮了。為防萬一,我已經指定了一個人——你做他的左膀右臂吧!”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在臨行前把隊伍交給李胡子,結果卻不是這樣。李胡子點頭:“不過,我還是放心不下你哩!”
兩兄弟騎著馬一直往前走。
他們揮手告別的那一瞬,李胡子緊緊咬著牙關。司令兄弟沒有回頭看他,隻迎著一片晚霞往前。等他的影子消失了之後,李胡子才鞭打快馬趕回營地。他開始想帶上六七位得力的人手接應司令兄弟,後來想了想,索『性』帶上整支隊伍——那個留守的帶兵人不同意,後來李胡子執意要幹,他也隻得應允。不過那個人直到最後還說:“你要為一切後果負責。”李胡子鐵青著臉,一聲不吭。
海港就在海濱小城西北方的海中“特角”上,壁壘森嚴,高牆電網,一隊隊的士兵在午夜裏巡邏。事先講好,過了午夜三點無論怎麼,都要由港長的人把司令兄弟送出來——如果過了這個時刻,那就是一個凶兆。兄弟行前,堅持要把最後的時間再延續一個鍾頭。李胡子說:“那就到了四點了,天快亮了,有什麼風聲城裏的敵人就會趕過來……”
夜晚的士兵雖然不歸港長指揮,但他們長期駐紮在港上,與港長有著極其特殊的關係,港長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他們。李胡子讓隊伍把住了幾個路口,然後又帶上一小隊人馬鑽進青紗帳,往海港那兒『逼』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個夜晚,那叫成了一片的秋蟲啊,一陣陣催『逼』人心!多麼緩慢的時光,它簡直像凝住似的一動不動。眼看接近三點了,港口那兒一點聲息沒有。來來往往的士兵槍刺閃亮。顯然這是一個特殊的夜晚。敵人一切都有準備,李胡子預感到了一個結局。最後,隻差一刻就到了三點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命令:隊伍原地待命,當城內響起槍聲的時候就衝上去接應。
他把一切布置完畢之後,就消逝在青紗帳裏。
事後人們才知道他打了什麼主意。這裏除了青紗帳,水道溝渠縱橫交織,即便和駐紮海港的敵人接上火也沒有什麼危險——雖然不可能正麵攻入海港,可海港的隊伍也不敢深入野外追逐對手。李胡子隻想讓隊伍『逼』近海港,作好交火的準備,自己則潛入了海港——時間到了午夜三點,李胡子認定港長搞了一個騙局。
港內響起一陣槍聲之後,外麵也打響了,整個港區瞬間大『亂』起來。駐港的隊伍開始慌慌張張向外衝,兩邊的人遠遠地交起火來。這時候都看到了李胡子:他胳膊上、臉上到處都是血,不知是自己受了傷還是沾了別人的血,反正在一片火光之下,他扭著港長走出來——港長披頭散發像個女人,衣服上也沾了鮮血……
他們出現在一片光亮下,四周都是混『亂』的士兵。他們吵嚷著把他們團團圍住。港長和李胡子緊扭在一起。李胡子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港長開始大聲吆喝,讓士兵全都閃開。一會兒有人把司令兄弟帶到這邊來,三個人靠在一塊兒。各種各樣的吆喝聲、槍聲攪在一起,港長不斷地吆喝,全身哆嗦。李胡子一開口像雷鳴一樣,震得空氣發抖。所有的人都啞了嗓子,港區內的槍也不響了。
駐港的部隊眼巴巴看著他們三個人往前,一直接近了青紗帳……司令兄弟對李胡子喊:“把那個家夥……快,快!”
李胡子卻在離青紗帳幾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用粗嗓門對港長大聲喊道:“我們兩清了!”說著用力一擁,把港長推開了。
青紗帳裏有人瞄著港長開槍,李胡子指著打槍的說:“別做不講信譽的‘小人’!”
一聲吆喝,那人嚇得把槍扔了。
司令兄弟拿過一支槍。李胡子用厚厚的胸脯擋住了他。
“大哥讓開!”
李胡子隻咬著牙關,一手攥緊司令兄弟的槍……
到了駐地大家才發現:李胡子的一隻袖子已經被血浸透,原來左臂受了傷。司令兄弟親自給大哥包傷,說:“我這條命是你搶出來的。不過我必須講,你救出了一個兄弟,也放走了一條惡狼——功過兩抵。”
李胡子嗬斥一句:“我的兄弟是金子做的,那小子是糞土捏的,這怎麼會兩抵?”
秋蟲竊竊私語,響成一片……
三
從平原到山區,都知道李胡子拚著『性』命救出了那個兄弟。
也就是這個秋天,平原上發生了最淒慘的一幕。戰事到了關鍵時刻,恰如所料,爭奪海港碼頭成了整個戰局的關鍵。平原上的各種勢力開始了最後的博弈。種種心機都開始運轉和算計,明暗穿梭不斷,威脅,說服,所有令人瞠目結舌的伎倆都施展出來。平原上有一座顯赫了好幾代的“戰家花園”,是這個省份最有名望的官宦人家,曆史上出了不少大人物,他們散布在全國各地,有的還到了海外。戰家在大江南北許多有名的大城市裏都有自己的產業,隻把根留在這片平原上。當時府裏主事的是四少爺,另外三個都在官府身居要職;四少爺從海外歸來,開始服務於一支隊伍,再後來就與官府鬧翻了。
四少爺賦閑在家,成了這裏的實際主人。他當年三十五六歲,英氣『逼』人,為人正直,是這片平原上最有人望的一位豪富。他親手書寫的一副對聯後來刻木鏤金,懸於廳堂,上聯為:古今來多少世家無非積德;下聯為:天地間第一人品還是讀書。他出手闊綽,平原上受過施舍的不在少數。就是這樣一個人,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耗在書房裏。盡管如此,這裏每年還是要接待許多商賈富豪、軍事要人、政客官僚等等。
隨著局勢的發展,戰家的名望以及巨大的財富,都對縱隊一方構成了嚴重威脅。傳言四少爺即將出任敵方一個要職——這對縱隊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司令兄弟夜不能眠了。
四少爺是在隊伍上的那一陣與李胡子相識的。而且最早規勸李胡子到隊伍上的就是他。後來李胡子在一次戰鬥中被俘,四少爺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於是他們成為生死之交,二人相互欽佩。李胡子認為對方是所有豪富當中惟一具備心胸誌向者、一個心懷大義的人……
司令兄弟讓李胡子去找四少爺。一天一夜的交談中,四少爺不時地搖頭。黎明時分李胡子歎息一聲,道一聲珍重,不得不離開了。
司令兄弟鐵青著臉,沉『吟』良久,最後咬著牙齒說:“可惜,實在可惜!好吧,就這樣吧!”
一個決定作出並得到迅速批準:解決“戰家花園”,不惜代價;四少爺需活捉或擊斃——事關整個戰局,不得絲毫有誤。一切都在周密策劃中。具體時間和步驟為:李胡子負責將四少爺誘出戰家花園並相機捕獲;司令兄弟率部包圍老巢。
李胡子於行動前懇請最後一次努力——將傾盡全力說服四少爺。他與司令兄弟爭執了半夜。對方告訴:木已成舟,任何改變都不可能了,現在要做的隻是——執行命令,萬無一失。
李胡子一個人到戰家花園去了。他知道對於四少爺而言這等於一次誘騙和綁架。他一聲未吭,默默前行。這是一個早晨,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最遲要在當天下午把四少爺的問題解決,這樣夜間就可以動手端窩了。李胡子和四少爺老友相逢,從早晨起喝酒,一直喝到了中午。四少爺說:“大哥,你到這裏來還有別的事情吧?”
李胡子杯子沒有捏穩。放下杯子時,流下了兩滴眼淚。
四少爺看著他,點點頭。
李胡子說:“我這一輩子大概就做這一次違心事兒了——我要把你帶走,帶給縱隊。你隻要跟我上了大路,大概這輩子都不能回家了……”
四少爺把一杯酒飲下:“我估計你是懷了一個心事來的。大哥覺得我該是那樣的下場嗎?”
李胡子搖搖頭,把剩下的一大杯酒喝掉了。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四少爺走出屋子,又站在院子當心看了看西麵的天『色』:“咱上路?”
李胡子也看了看太陽:“上路吧。不過你得先走一步,你要準備一匹最快的馬,快……你知道他們是下得手去的……”
四少爺抱住了李胡子,號啕大哭。最後他們倆就分手了。
李胡子回到隊伍上,謊稱誘捕失敗。司令兄弟罵了一句。
隊伍包圍了“戰家花園”。幾乎沒費一槍一彈就把“戰家花園”的武裝繳了械。因為四少爺臨行前作了安排:不必抵擋。他知道抵擋也是枉然,不必白白流血……
隊伍將四周圍得鐵桶一般,目的就是抓到四少爺。隻有李胡子明白:那個人早已遠走高飛了……
交織成一片的秋蟲啊,像在有意遮掩那嘚嘚逃奔的馬蹄聲——馬蹄聲震動了秋天的原野:嘚嘚,嘚嘚,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風婆子》
一
沙灘上的樹木大片死去以後,一陣陣風就要刮起來。這風打著旋兒,一會兒堆成一座小沙丘,一會兒又展平了。東南西北四麵風,再加上一些偏風,一共八麵來風。它們有時打架,有時還彙合成一股。一些小灌木和草時不時地壓到沙丘下,在裏麵發出揪心的呼喚。
煞神老母常常盯著旋轉的沙子出神。她知道這可不是沙子自己在打轉兒,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攪動它們,這隻手伸到哪裏都是無形無跡的,它的名字就叫風。風是一種動物,會喘氣打噴嚏,會隱形。這種動物一般人不知道,大多數人傻乎乎地認為風就是風嘛,吹來吹去的氣體罷了。其實風這種動物十分聰明和狡獪,別說人了,就是神也並不能總是捉得住它們。它們除了會隱身,再就是會縮骨法,收聲斂氣法。這種動物最愛搖樹玩,戲水玩,有時脾氣還十分暴躁。它們玩起東西從來不知道輕重,玩得煩了就摔摔打打,比如哢嚓一聲把大樹折了扔了,把海裏湖裏的水揚到岸上,有時還會一把將房子推倒。
至於這些風為什麼『迷』上了沙子,把它們堆起來又移開、再堆起來,她可不太明白。“這可能是沒長大的一些‘小風’,即一些小動物,它們脾氣就像小孩兒一樣,喜歡玩沙玩泥哩!”她覺得好奇,就一直看下去。她漸漸猜想它們的小手怎樣在沙子裏抄動,很想趁機捉住它們一兩個,看看它們長了什麼模樣——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動物,心裏一直遺憾。她蹲在一個正在打旋的沙丘邊上,似乎能看到那隻小手在撩動沙子。猛地一下,她騰空一抓,手裏真的抓住了細細的、遊絲一樣的東西。真滑呀,而且還會像橡皮筋那樣抽動。她握緊了,就是不鬆!“呀呀,吱——”它在叫,它疼了。“你要顯形我就放開你!你顯形吧……”她叫著。
沉寂了一會兒,她感到手中有什麼在擰動,一神,它顯形了:白白的透透的,就像海蜇一樣!有無數小爪,像樹葉又像花瓣。胳膊在花瓣中縮著,這會兒就抓在煞神老母的手裏。它的眼睛大而無『色』,睫『毛』雪白;一張小嘴兒沒有血『色』,說話時不是一張一閉,而是橫著嚅動。
“你今年多大了?”
“俺,六歲。”
聽聲音很像女『性』。煞神老母問:“你是女孩兒?”
“俺們風都是女的。”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呀,哪裏光棍漢多哪裏風大!這理兒從古到今誰也解不開,今個算是讓咱弄明白了……我來問你,你們在這裏一撩一撩的,堆起這麼多沙子又掀掉,到底想幹什麼?”
“我們,我們想玩兒、玩兒……”
“我就不信!哪有這麼貪玩兒的,玩起來沒個頭了?”
它的小嘴飛快嚅動:“俺就是貪玩兒呢。”
“我還是不信!你們到底要幹什麼?說不說?不說?嗯——”
煞神老母用力一攥,它“哎呀”一聲尖叫。
“說不說?說不說?”
“哎呀俺說了,說了——俺說了還不行嗎?俺在這兒,淘——金!”
煞神老母瞪大了眼睛:“這裏麵有金子?怪不得呀!你們一群都是幹這個的?”
“都是,都是哩。我們年紀小,就搬小的沙丘,那些有力氣的,就搬大的沙丘……”
“謔咦!”煞神老母吸了一口涼氣,“老天爺啊,原來你們整天幹的是這個!你們淘的金子呢?給我看看!”
“沒了,沒了,都交給風婆子了,她是俺的總頭兒,她要用這金子造頭簪子、衣服扣子、手溜兒,再多積攢一些,還要造一隻金碗……”
“這個貪心不足的家夥!”煞神老母罵著,“她這是活活折騰小孩子家呀!她想用金子把自己包起來呀,到了那一天,她非讓金子把自己活活埋了不可!”
它在手裏掙紮,叫著:“好心的大嬸呀,你快放開俺吧,俺受不了啦,俺得透透氣了——呼哧——呼——喳!”
“你告訴我怎麼才能找到風婆子?你說了我就放開你,說吧!”
“我們交金子時她才來呢,這要大夥兒手裏的金子多到拿不了的時候,那會兒俺就會一齊搖動大樹,到處發出呼呼響——她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她就會來取金子了。”
煞神老母咬咬嘴唇:“我怎麼才能看見她?她長了什麼模樣?”
“她走哪兒都帶起一股大風,飛沙走石的——不過她有時候為了不『露』痕跡,也會悄悄的,小步顛著走,那時就不礙事了。如果天好好的突然就陰了,風一陣涼似一陣,那大半是她起程了,就要過來了。她是個老太婆,滿臉都是皺皺,戴一頂黑絨小帽,兩手一絞『亂』、鼓起腮幫子一吹,都是一陣大風。老太婆要搬一座沙山,吹一小口氣就成……”
“怎麼才能讓她現形呢?”
“胳肢她就成——她蹲在那兒時,你揪住她不放,然後胳肢她——她受不了就哧哧笑,笑著笑著原形就出來了。”
二
煞神老母坐在林子邊上等風婆子了。一連等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滿灘樹木搖動,可就是感覺不到有什麼異樣。她拍打樹木,揚起沙子,用一根棍子橫著掄,還是無濟於事。後來她想出了一條妙計:用一個大布袋子裝上一些石塊,然後在樹木『亂』搖之時就吆喝著:“金子啊金子啊,這麼多的金子啊!誰要金子啊!”
她喊了一會兒,樹木一動也不動了。她閉上眼睛,覺得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悄沒聲地滑到了一邊——它就在近處一作遠的地方,顫巍巍的,開始過來伸手觸『摸』袋子了。她藏住冷笑,抬手橫著一抓、一攥,發狠地一屏氣,喊:“哪裏逃哩!”
一點聲息都沒有了。手裏好像有什麼,顫顫的,像一塊豆腐。她使勁攥住。她直到把它攥成了水也不會放手。
她這樣攥緊了,就用另一隻手在近旁繞動、捅弄,越來越快。後來又是胡『亂』胳肢,不停地胳肢。終於聽見沙啞的笑聲了,它是忍住的、由小到大的:“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她繼續不住手地胳肢、胳肢,屏著氣捅弄、捏、『揉』。“啊哈哈!啊哈哈……”笑聲越來越大,後來戛然而止。一個年邁的老婆婆的臉龐漸漸清晰起來,癟著嘴,就坐在她身邊,一隻胳膊被她攥得緊緊的,一臉不快的模樣。
“風婆子啊,好風婆子!咱倆是頭一回見麵,你也別生氣,我不用這法兒誆誆你,你能和咱打個照麵?你位高權重的,又有錢又有勢的,哪裏會搭理咱這樣的窮老婆子!不過咱倆都是老婆子,也該成個知己吧!”
風婆子嗓子沙沙的,說話時都不願睜眼:“天地兩界,我給天上當差,咱倆成不了知己。”
“話也不能這麼說啊,我也是宮裏出來的人,不過是一時贏頓,你也別門縫裏看人,把我看扁了……說不定我也有些兒上好的東西贈你……”
風婆子慢慢睜開了眼睛:“你會有什麼?金子?”
“那黃不拉嘰的東西咱沒有。不過咱有別的物件……吃的用的,好小夥兒——壯得牛犢似的,這些咱都有。”
風婆子“哼”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我估『摸』著你一個人過慣了,見了好小夥兒該不會嫌棄吧?他的名字叫‘憨螈’,那是我家孩兒。我想讓他沒事了給你捶捶背什麼的,順便怎麼都行——我這當娘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交給老知己又不是交給外人……”
風婆子一下睜開了大眼,黑呢帽上的琉璃閃著陰陰的光:“誰是你的‘老知己’?”
“就算不是吧,也是新相識的朋友吧?我又沒有惡意,隻一心想結交天下有大能的人。”
風婆子癟癟嘴:“我不喜好那事兒。”
“那你喜好什麼?我總得幫你一點忙啊!”
“你放開我就中。”
煞神老母咬咬牙:“咱可不能放你。咱倆見一麵不容易,還沒親熱夠呢……唉,我忘了說哩,咱有不少好酒,連宮裏大神他們都來討,抿一口再也忘不掉,半夜饞得撲啦撲啦打滾兒,你老姊妹不想嚐上一小口兒?”
風婆子的眼睛第一回變得這麼亮,斜著她:“有好酒?”
“嗯哪!”
“那你取些來試試看……”
煞神老母這才把風婆子的胳膊放開,領著她往前走了。走了一會兒風婆婆嫌累,說一句“你摟緊我”,就化為一片雲氣,在樹梢上一纏,借著樹幹的彈力騰空而去。煞神老母喊著“到了到了”,使勁捅弄幾下,風婆婆就顯出形來,降在了地上。煞神老母招呼幾隻野物出來幫忙,又喊憨螈,讓他們起酒去。都問什麼酒?煞神老母回頭瞥一眼風婆子說:“看老姊妹凶巴巴的模樣,就搬來我常喝的五毒酒吧。”
兩個老婆婆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從半下午一直喝到了掌燈時分。風婆子醉了,走路晃『蕩』,咕噥:“真好酒啊!喝了你這酒,我真想移山填海,再把沙子揚個滿天滿地。我今夜火氣一下就變大了,好像又回到了年輕時候,”她把兩拳攥起,“你看看我手上的筋絡,鼓脹起來了啊!”
煞神老母湊過去看了看,又按住她的後背擁了擁,拍了拍她幹癟的『乳』頭,奉承說:“老姊妹渾身都是勁道,就是十七八的大閨女,也比不上你一個小腳趾哩!你再別說自己老了,從今以後你就瞧吧,那些神將和大神——不管是誰,見了你一準都得紅了臉想那事兒……”
風婆子正『色』:“我說過了,我不喜好那事兒,從年輕時候就不喜。”
“你是不喜啊,我是說他們男人。他們見了你的美貌……”
風婆子打斷她的話:“也美不到哪裏去吧!幹脆些吧,酒喝到了這數兒上,咱也算是一對知己了,你想求我幹點什麼?有話這會兒直著說吧,我這人『性』子忒急,心眼也直,見不得繞來繞去的人。”
煞神老母拍拍手:“真是一對知己!老知己啊,我的脾氣和你真是一模一樣,咱們現在就直通通地全倒出來吧——我想讓老姊妹幫我把海灘上新長的樹呀苗的全毀了他娘的,也就是說,你得用一個個大沙丘把它們壓在底下,讓它們永世不得翻身……嗯,不得翻身!”
因為發狠,煞神老母說話時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
風婆子歪著頭看她:“老天!它們總是一條條『性』命啊,壓在地底不舒服哩,我平時害怕它們給壓在了下邊,淘金時都不敢把沙子揚得太高……”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往狠裏揚沙就是,你就可著勁兒翻找金子吧!有了金子,你打一對大耳環,再做一隻大金碗——捧著金碗吃飯,一走路金耳環滴裏當啷的,那多來勁兒啊!你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兒哩?我會天天送酒給你,讓你一天到晚喝個肚兒圓……”
風婆子眼珠轉著,癟著嘴。這樣停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就按知己說的辦吧。”
三
風婆子三天兩頭就要醉酒一次,隻要醉了就要狂舞。那時真是飛沙走石,整個平原上連一隻小鳥都不敢飛。所有的人家都要關緊門窗,說不得了啦,風婆子又來了,這老太婆真是瘋了,她要把大海翻個底朝天,把好生生的平原堆成一片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