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掮起背囊,隻要啟動雙腳,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東部。那裏使我花去了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還有大半生。我真的不會從那裏一走了之——焦憤無奈地從城裏轉了一圈,最後仍然還要重新轉回——那是一片不能割舍之地,那裏還有長長的故事等待結尾。那裏的朋友、山石和泥土,一切都期待著相遇和重逢,哪怕是最後道一聲別也好啊。
我隻能往東走下去,從山地再到平原。我的這一場遊『蕩』啊,其實從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了,它蒼蒼茫茫無邊無際……
二
入夜了,又一次在野外搭起帳篷,燃一堆篝火。雖然沒有多少風,我卻聞到了濃烈的山野氣息。這氣味中有山草的香味。白天我很少看到開放的野花——時間尚早,這個季節隻有迎春花能夠開放,可也沒看到迎春。似乎聞到了越來越濃的花香。就是這氣味讓我不能安歇。我忍不住從篝火旁走開,在可愛的白沙地上徜徉。
彎月一冒出那個山口就放出了奪目的光彩。我的心不由得一陣感激。這樣的夜晚讓人想起了很久以前,想起少年時代在南部大山奔波的那些月夜。那時天上有一輪神奇的月亮,地上有一個流浪的少年。誰也不知道這個少年此刻有多麼絕望悲涼。走啊走啊,在月亮地裏踏著一層銀光一口氣走上十裏二十裏。那時候沒有帳篷,隻想尋一個避風之地。如果遇到一個好人家,或者是一個能夠收留孤兒的大草垛子,就是莫大的幸福……一切都在眼前了:月亮、山,還有一陣陣的莽野氣息。幾條魚在水中蹦跳,發出叮咚聲。一個很大的野物在遠處黑漆漆的絛柳棵裏活動了一下,似乎還碰下了什麼滾石。
嘩啦啦的碎石聲讓我警覺起來。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動物,它起碼有狼那麼大,反正絕不是一隻野兔。它笨拙得像頭熊,當然這個地方不可能有熊。我沒有吱聲,隻在離篝火十幾米遠的地方蹲下,小心地觀察。我發現絛柳棵在月光下搖動——那是一隻好奇的動物,我不願去驚擾。它一動不動了。這樣一直停了有半個多小時,大概它已經倦怠了,幹脆就在柳棵那兒歇息了。
不知為什麼,這個夜晚我總也睡不著。後來找出了一本書。閃跳的篝火使我閱讀起來很吃力。這個夜晚,山口的月亮像水洗過一樣,像我小時候在茅屋旁的大李子樹上看到的月亮一模一樣。外祖母頭上的銀發在眼前閃耀。春天剛剛來臨,海岸上的風就吹濕了那鋪上一層白沙的雪岡。中午的太陽把沙子曬熱,上麵奔跑著一些喜氣洋洋的小蜥蜴……
正這時又有了奇怪的響動——那個潛在柳棵下的動物開始活動了。我手遮眼睛,避開篝火刺眼的光芒。我看到了一個大大的影子!
我不由得緊張了一會兒。那是一個人!還好,他的旁邊再沒有出現其他影子。他正慢慢騰騰,左顧右盼,向著篝火這邊走來。我看得清楚,他背上有個小小的包裹。“流浪漢!”我心裏叫了一聲。
他在離篝火二十多米遠的地方站住了。大概他在盤算過來還是退去。
我迎著他喊了一聲,“過來吧夥計,過來烤烤火”。
他馬上加快步子向這邊走來。近了,我可以看得更清了。這人的個子和我差不多,但還要瘦,總之是一個瘦瘦的高個子。不太好看的是那兩撇黃胡須。五十歲左右,滿臉皺紋,一雙眼睛又細又長,不停地眨動。我不喜歡這雙眼睛。他的頭發脫去了很多,頭頂心還有一撮相當集中的白『毛』。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流浪漢,是旅途相遇。
他笑了笑,眨著小眼睛,在火堆旁抄著衣袖坐下。
“冷啊,冷啊!”他歎著。
我問他吃過飯沒有,他搖搖頭。我重新熬起粥來。水開了,我到旁邊的柳棵那兒采了一點柳芽投進去,又撒了一點鹽。這是我最喜歡喝的一種野菜鹹粥。米飯的氣味一飄出來就讓人愉悅。流浪漢伸了伸舌頭。
我說:“快了,就要熟了。”
他用力抄了抄手。
喝過粥,他開始活躍一些了,站起來伸伸懶腰,跺跺腳,又瞅瞅我的帳篷。我想問他是不是一個人,我隻想證明自己的判斷:對方是不是一個典型的流浪漢。比如說他怎樣具體地解決自己的日常生活問題——討要,打工,還是……一個丟失了同伴和親人的男人?不管怎麼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孤零零的男人在大地上流浪,總讓人有點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惋惜,反正這種人對我而言,更能觸及靈敏的神經。好像我跟這一類人有一種奇怪的血緣似的。
我問得很謹慎,因為我知道他們大多不喜歡被人詢問……他的回答證明了我的判斷,真的是一個人奔走,有時就打打工,偶爾也免不了要乞討,比如說現在……他說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到東西了。
“全怨這座鬼山!”他往後瞥了一眼。他的意思是翻過整整一座山也沒有找到人家,耽誤了吃東西。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到人煙稠密的地方,那裏混生活容易多了,為什麼要翻這座大山呢?後來我才明白,他大約是『迷』了路。這個夜晚當他下了山口看到一堆火時,馬上吃了一驚。開始他還以為到了村邊,後來看清了火光映照下的這片水灣,看清了隻我一個人,就大著膽子奔過來了。
我又問:“有沒有老婆?”
“從根上就沒那東西。”他說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隻有一個人。
篝火下他的一雙眼睛發出棕紅『色』。我不知該相信他多少才好,也不願再問。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該睡覺了。我在帳篷裏已經鋪好了那個睡袋,可又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睡在帳篷外邊。小小的帳篷擠上我們倆實在是夠仄巴了,而且他身上還有一股奇怪的氣味。不過這些我都能忍受。我招呼他一聲,他興奮得一拍手鑽進來,接著告訴我:每個夜晚他都是貓在山旮旯裏,拱在一些草垛裏,“那個恣呀!”
我把一件大衣蓋在他身上。
後來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醒來時身邊空空的。我知道這些流浪漢可沒有那麼多講究,他們往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的。我伸一下腰走出來。這兒的早晨可真夠冷的。篝火全部熄滅了,隻剩下一堆灰燼。旁邊好像少了點什麼,仔細看了看,天哪,我的小鍋子沒有了。我到帳篷裏看看,大衣也沒有了。這個家夥偷走了禦寒的大衣和炊具,這可怎麼辦!我又『摸』了『摸』身上,發現兜裏裝的一點錢也沒了。這家夥到底是什麼時候跑掉的我搞不清——這些年不知遇到了多少流浪漢,但極少遇到這樣的家夥。背信棄義,沒有一點兒良心。我急火火收好帳篷。我想追上那個家夥,可又沒法判斷他沿哪個方向走掉。我想了想:他如果想迅速甩開我,那就不可能翻前麵的山頭,而隻能順著這條河穀的左岸往前跑,隻有這條路才能快些跑脫。
我沿著左岸跑起來。我身上的什麼東西給撩撥起來,惱得很,隻覺得掌根發癢。
我踏上了一個山坡。順著河岸往前看,前邊真的有一個閃閃跳跳的人影,那就是他。原來這個家夥也是黎明時分醒來的。我不願驚動他,隻讓樹棵掩護著往前,下了山坡才拿出全身的勁兒往前。我是舍不得那件炊具,它是我旅途上最重要的一件器具呢,因為起碼要有東西燒水做粥。奇怪的是他並不急跑——而我相信他最後是發現了我。這樣直到我離他越來越近了,他才勉強奔跑幾步。在山風的吹拂下,他頭上僅有的一點『毛』發給吹『亂』了。他隻不回頭。我離他有一百多米的時候,他開始啊啊喊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往山坡爬去。他以為自己爬山的本領比我強,他錯了。他那細長個子匍匐下來,手扶著突出的岩石,很笨拙。他肯定跑不掉了。
我終於揪掉了他身上披著的大衣:一個袖子穿在裏麵,另一邊還奇怪地纏在身上。他那個狼狽樣子讓人發笑又讓人惱恨。我喝了一聲,他就回頭做個鬼臉。我還沒笑出來,他竟然搬起一塊石頭砸下來——我如果躲閃得慢了,它就不是砸在背囊上,而是砸在我的頭上!
多麼凶狠的家夥!我扭住了胳膊把他扯翻,他卻猝不及防地在我下巴那兒踢了一下。由於他的兩手抓著光石使不上勁兒,所以踢得還不重;如果這一下被他踢牢了,我的下巴頦準被踢爛。這是個多凶的主兒。他揪我的頭發,似乎想把我的臉抓破。我不得不用拐肘撞他的肋部和胸部。最後他終於讓我製伏了,喘息著,開始求饒,一邊把身上的包裹摔給我,“在裏麵,都在裏麵……”
我解開來尋找那個被煙熏黑了的小鋼鍋。被偷走的那一點錢也裝在鍋裏。
“老總啊,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偷了東西還說不是故意的。我覺得這個流浪漢真是邪怪而又殘忍。
“我這人哪,見了東西手就發癢——我管不住我的手!它迎著你的小鍋伸過去,伸過去,一把抓住,就再也放不開了。”
我的心軟了。看著這個瘦成了一把骨頭的流浪漢,忍不住還是把那點錢給了他。後來我想了想,把那件大衣也扔給了他。我想如果不是自己把他呼喚到帳篷裏,也許就不會有這場遭遇了……
我說:“滾吧。這個小鍋子可不能給你,我一路上還要用它煮粥。”
因為剛才跑得太急,身上的汗被山風一吹,凍得發抖。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走了一會兒回頭看去,見那個漢子在那兒使勁跺腳,見我回頭,就沒好聲地吆喝。他吆喝了什麼?我停住腳步,隻想弄清他在喊什麼。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在那兒罵我。我給了他錢,給了他僅有的一件大衣,他還在罵我!這家夥罵得越來越難聽,他在喊:
“你是個白眼狼!不得好死!快回去看看吧,你老婆丟了……”
我不再理睬。可是我的一顆心突然沉下來了,越來越沉,而且發疼。
三
踏入村莊的時候正是一個下午,太陽照得到處暖洋洋的,村頭上有一溜麻雀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吵了一會兒又飛開。我就迎著那個人家走去,院門打開,出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婆婆。
我跟她說明了來意,說自己是過路的,這樣一邊走一邊打工:我能幫您做點什麼?老婆婆說她可雇不起人。我說自己不要工錢,隻是想找個住處,我不會白白宿在這兒的。
老婆婆端量我,兩手合在胸前:“我有兒子。”
“我空下來可以幫他一塊兒做活……”
老婆婆不再言語,再次上下打量我,“前一陣上村裏也來過打工的……”我想聽到下文,不知為什麼她沒有說下去。我想那肯定又是一個不好的故事。我不知該怎樣才能讓她放心,就說:“我走了好遠,又累又餓,隻想歇一歇……”
老人不再說什麼。我隨她走進了院子。
“你先在這兒住下吧,歇歇身子,解了乏早些上路吧。”
天很晚的時候她的兒子才回來。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中等個頭,麵龐黝黑,很俊氣,叫慶連。他的手上臉上到處都是黑黑的煤屑,問了一下才知道,原來他在附近的一個煤場上搞裝卸。這樣田裏的活兒真的缺少人手:要種春玉米,要整田,還要把渠旁的地堰壘一遍。
慶連不到煤場裏去,就留在地裏做活。我隨他一塊兒。地在村子西麵,一條河漢的左岸。好多地都荒著,長滿了茅草和一片片灌木。看得出這些地已經拋棄了很久。慶連說那些人都到外麵去了。
“去幹什麼?”
“進山裏開礦、幫工,隨建築隊到城裏。還有人下了南方……”
“一家人都走了?”
“都走了,鍋碗瓢盆都帶上了。”
這使我想起那些在城裏背著包裹的老老少少,他們到城裏找活幹,後來又成了城裏的流浪人。在橋洞底下,在城邊那些垃圾場和小巷子邊上,都能看到這樣一些人。他們一家人支起一口小鐵鍋熬米粥,脖子上紮著『毛』巾,渾身沾滿了城市的塵埃。
慶連說:“光守著這麼一點地是養不活人的,因為天旱,糧食又不值錢……”
“那些機井沒有水嗎?”
“機井早就廢了,那是過去集體時打的,如今大都塌了,一家一戶又沒法重新挖井。有機井也抽不出多少水來了。”
據我所知這一帶的地下水是很豐富的。我有點兒吃驚。
“煤礦,那些工廠,他們日夜不停地抽水,水就沒了。”
這種情況與海邊有點相似。那裏的水井也幹涸了,整個夏天無雨,隻要天上飛過一朵雲彩,人們都寄托著莫大的希望。
整整一天,很大的一片地裏隻有我們倆在做活。我們運肥,把河漢旁邊像墓堆似的一個個小土包刨開,裏麵就『露』出了冬前積起的肥料。我們用手推車把肥料推到地中央,一鍁一鍁均勻地撒開。我把厚厚的衣服脫掉,隻穿一件襯衣。剛開始有點兒冷,幹起活來汗水一流,身上熱乎乎的。慶連不怎麼說話,也很少『露』出笑容。他對我還有點陌生和多多少少的警覺,隻是後來我下力氣幹活的樣子使他有點兒放心了。他開始用友好的目光打量我了。
“做得慣嗎?”
“做得慣。我以前也有地,也常在地裏做活。”
慶連笑了。他笑得憨厚。歇息的時候慶連開始向我打聽很多事情。他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出來打工。我告訴他:因為要吃飯嘛,吃飯就得幹活。他告訴我村裏剩下的年輕人不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他也想到遠處,到城裏,或者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就因為母親年紀大了,他一個人離開不放心。“媽媽全靠我了。”他這樣說。停了一會兒又告訴我:曾想去當兵,沒成,也是因為媽媽的緣故。
交談中得知,他像許多村裏青年一樣,因為要急著回來忙生活,隻上了幾年學。
夜晚慶連見我睡得晚,就進來坐一會兒。他問了許多外麵的事情,也談自己。當我問有沒有心上人時,他馬上臉紅了。他後來講起了在學校的情形,吞吞吐吐說出了一個女孩的名字:荷荷。“她長得好嗎?”他咬著嘴唇不答,再問,連連點頭。“你們好上了嗎?”他趕緊搖頭:“那時多小,怎麼會呢。”我笑了:“可你一直想著她吧?”他的臉更紅了。
接下去他躲躲閃閃不再提那個姑娘,像怕灼傷一樣。他問我家裏的情況,我就說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前不久失去了一片園子的事情。他不住聲地歎息:“人哪,怎麼也離不開自己的老家。”我偏要問到荷荷,他的臉就紅。
“你不想去看看她長得多大了?”
“我……不想。”
“從離開學校再也沒見?”
“沒有,”慶連扳著手指,“四年多,不,快五年了……”
我鼓勵說:“她已經成了大姑娘,隨時都會跟上別人的!”
慶連鼻尖上很快滲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看得出,我的一句話讓小夥子焦慮起來。顯而易見,他深深地暗戀著這個叫荷荷的姑娘。
四
第二天慶連沒有到地裏做活,也沒有去煤場。天快黑了他才出現在家裏,好像穿得整齊了許多,但肯定是不好意思讓我看到這身打扮,隻一閃就回到自己屋裏。他再次出現時,身上穿的那件好衣服已經換下來了。我想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麼他一定是鼓起勇氣找那個姑娘去了。果然,夜裏我們在一起時,他紅紅的臉上泛起了少見的光彩。
“去了?”他點頭。“怎麼樣?”“就那樣。”“那樣是怎樣?”
慶連抿著嘴唇,不好意思:“嗬,她真的……長那麼高了!”
“還是那麼漂亮?”
他搖頭,盯著我,再一次搖頭。
“怎麼了?”
慶連咬著牙:“比過去更、更好看了……”
接下來他告訴我,他是去找另一個同學的,他和她在一個村,如今正開一個魚塘,叫賓子。
“我們就在賓子的魚塘那兒見的,她正和賓子未婚妻在一塊兒……我也想學著養魚……”
我心裏祝願他能如願以償——極想幫他,可惜沒有機會。我有過不止一次戀愛,那已經是過時的經驗了——而且與這種鄉村愛情可能大相徑庭。我隻想讓他一鼓作氣,別再耽擱;不過究竟怎樣才好,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我還鼓勵他去學養魚。
慶連從此就不再安穩了。他好像十分焦慮,常常走神,吃不下睡不著,像害了一場大病。有一天他突然舉起手和腳給我看:它們在蛻皮。我問這是怎麼回事,病了嗎?他低低頭:“沒。不過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總是想人哩……”
“那就大膽點兒。去找她——直接說出你多麼想她!”
“那我……可不敢!”
“你不敢,有人敢的——他會搶在你的前邊。”
我想往深裏刺激他一下,可最後隻讓他更加焦慮而已,一會兒歎息一會兒搓手。
夜裏他總想引到荷荷的話題上,可當我再次催促時,他還是那句話:“我……我不敢。”“她是老虎嗎?”“我不敢看……一看就完了!”“怎麼就完了?”他有些煩躁地活動著身子,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唇,最後說:“我那天一看就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我不去魚塘了,再也不去了……”
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極度的愛慕和羞澀。這需要一個長長的克服過程——也許直到最後你也做不到,不過到那時候發生什麼變故都有可能,那時候你將會後悔一生。我替他著急,又無法施以援手,隻好用反話刺激說:
“那就算了吧,索『性』再也別想了,幹脆打消這個念頭得了。”
慶連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樣我就會、我就會……”
“你就會怎樣?”
“會死……”
慶連仰起臉看著遠處,大概那是荷荷村莊的方向——我驚訝地發現,他的眼裏有一汪淚水。
《黑煤屑》
一
隨著天氣越來越暖,渠邊上的草開始長高,灌木上的枝葉漸漸變大了。各種各樣的鳥兒都從遠處飛來。田野上可以看到蝴蝶、蜜蜂、奔跑的小兔,空中有了翱翔的鷹。地邊水溝的當心開始生出一些蓼科植物,節節草在渠岸上長了幾寸高,林下問荊長得特別茂盛。渠裏的流水早就斷了,隻有很少幾灣水,裏麵長著水蓼、長鬃蓼、小香蒲和長苞香蒲等。渠底有一層焦幹發黑的東西,原來是一些幹腐的浮葉眼子菜。可見以前這兒的水有多旺。酸模和窄葉澤瀉一塊兒鑽出地表,長得非常茁壯。渠岸上有柳棵、長成了灌木叢的健楊和小葉山『毛』柳等。地頭上的一株楊樹大約有二十多米高,灰褐的樹皮在春天裏變得簇新,貼近了似能感到微微的脈動。
慶連說,這兒每到五六月份就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兒,比如說金針菜,一口氣就可以采上一笸籮。如果有了更好看的花,他就把它移到盆裏……他一邊講一邊低頭在田邊尋找,後來指著剛生出不久的草葉給我看。原來那是一株吉祥草。
鄰近的土地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耕作的人。慶連說:“這還是好一點的村子呢。再往北,離煤礦近一點的,那裏的人差不多都不種地了。”
“給煤礦打工嗎?”
“去做裝卸工,幹點零活,總比卷起鋪蓋往別處去強吧……”
“賺的錢多嗎?”
“多不了,因為煤場讓一個叫‘老水蛇’的包下了。他是個大戶,養了十幾輛汽車。當地人沒有不怕他的,礦上的頭兒是他最好的朋友。光是拉煤掙不了那麼多錢,靠的就是這個煤場……”
我聽不明白。慶連說:“周圍一個大礦和兩個小礦的煤炭,有一多半都要經他的手倒一下。他先是在四周買了一大片地,把那些煤拉到自己地裏,再讓買主從那兒往外運。再後來他幹脆把剛出井的煤直接買下來,然後再轉手賣出去。”
這事兒聽起來有點聳人聽聞:“這不等於公開搶劫嗎?”
“就算是吧,那又怎樣?上麵整頓了,可‘老水蛇’的勢力越整頓越大……後來不光是煤炭,連煤場的裝卸工都要歸‘老水蛇’管。現在我們都是給‘老水蛇’幹活兒。”
“你認識‘老水蛇’嗎?”
“誰不認識他?不過他不認識我們,我們是來打工的。”
“那兒工錢高吧?”
“那要看裝卸多少噸了。一天下來,人累得快散架了才能掙上幾十塊錢。‘老水蛇’刁得厲害,誰也別想從他手裏討到便宜。他現在錢多得用麻袋裝了,還是舍不得多扔一分。除了煤場,他又在城邊買了大塊地皮,蓋起一幢幢樓往外賣……”
“那是房地產。”
“村裏人都說,用不了幾年,‘老水蛇’手裏就拄上‘龍頭拐’了!”
“拄這樣的拐幹什麼?”
慶連瞧著我,我這才發現,他用力看人時一隻眼睛稍微有點斜:“拄了這種拐,打死人就不用償命了!”
二
幾天之後,田裏的活兒做完了,慶連要回裝卸隊去了。
他把我一個人撇在家裏,有時好多天才回來一次。我老待在屋裏悶得慌,後來就提出和慶連一塊兒到裝卸隊去。
老媽媽臉一沉:“那你可受不了!”
“慶連能我就能。”
老人拗不過我,慶連則喜歡拉上我做伴兒。就這樣,我跟慶連到十幾裏之外的那個煤場去了。
裝卸隊住在煤場旁邊一個簡易的工棚裏,那兒有一溜大通鋪。晚上離家近的走了,有的再近也不願回去,因為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一個個扔下鍬就躺下,樣子很像挖煤的工人,滿臉都是烏黑的煤屑。每個人穿的衣服都單薄極了,從煤場下來時要趕緊披上厚厚的棉襖。上煤場時每個人都要紮腿,胳膊袖口那兒也要用麻繩捆住,這樣幹活才利索,風吹起的煤屑也竄不進衣服裏。他們全是黑臉,一笑牙齒雪白,眼白也顯得很大。
慶連隻讓我陪陪他,給他打打下手,但我堅持要自己做。最後慶連隻得領我到一個工頭那兒登了記,然後領來一把大大的鐵鍬。
由於車少人多,所以隻要有一輛車進了煤場,立刻就有人跑過去搶。場上有一個戴袖章的賊眉鼠眼的人,他不停地嗬斥那些奔跑的裝卸工——車停得不是地方,裝卸工站錯了位,都要挨一頓怒斥。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監工的把一個瘦瘦的、看樣子頂多十六七歲的小裝卸工猛地扯倒,腮部給碰在了尖煤棱上,嘴角立刻滲出了血……小夥子爬起來,把流血的嘴巴擦一擦,顧不得看打他的人一眼,趕緊去搶另一輛車了。
我覺得這種爭搶太危險了。慶連在煤場上小聲告訴我:“你什麼也不要理會,隻管搶自己的車。你隻要往車鬥裏揚上幾鍬,那麼這輛車就歸你裝了!”
我照他的法子做,可是有好幾次我搶先把煤揚到了車鬥裏,旁邊的一個人緊接著也揚進去了。他罵罵咧咧,甚至威嚇說要揍人,結果隻能讓給他。這樣爭搶一天也隻能裝上兩三輛車,那種緊張疲勞簡直不可想象……即便這樣,我仍然想看一看那個“老水蛇”。
“你看不到的,”慶連告訴,“他輕易不到煤場來,要來都是上急的事兒。”
中午的飯菜簡單到了極點:發黑的饅頭,一碗菜湯,上麵漂了幾塊白肉。慶連粗粗的手指夾了四個大黑饅頭走過來,我一開始以為還有自己的一份,後來才知道那是他一個人吃的。這裏所有人飯量都大得驚人,連我也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饅頭。中午歇息一會兒下午接上幹,於是又開始了另一場拚爭。
幾天下來我終於學得刁鑽起來:沒車時也不到工棚裏休息,隻在煤嶺旁邊蹲著——隻要有車的轟鳴聲,我就變得像貓一樣機警,伸長了脖子,兩腳用力蹬地。這樣隻要那輛車剛剛減速,我就能猛地躥起,搶先揚上一鍬煤。我最怕的是一個高顴骨黃臉皮的三角眼,這人大約有五十多歲,身上滿是筋疙瘩,一看就知道這種活做久了。這天我剛占下一輛車,他硬是來搶。沒有辦法,我說:“那好,我們倆合裝這輛吧!”
“你這個臭狗,還想跟我分一碗飯?”
我忍著,一聲不吭。但我沒有走開,繼續往車鬥裏鏟煤。
高顴骨幹脆把手裏的鍬猛地摔了,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鍬。
我鼓了鼓勁兒,死死攥住那把鍬。
他“嗷”地一叫,身子往上一鑽,兩手鐵硬地按住我。這家夥的兩條胳膊可真有力,但我的腿緊抵地麵,他沒有把我推倒。我瞅空兒用膝蓋狠撞他的小腹,他叫著咬我的膀子。正這時候旁邊“呀呀”喊了幾聲,是撲過來的慶連。他扯住了這家夥的腿,用力一拽,讓其跌在地上。慶連迅速用膝蓋頂住他的肋部。這家夥哼幾聲,算是告饒,一邊看著我一邊蔫蔫地蹭到一旁的高處——突然猛地搬起一塊大大的煤殲石,迎著我的頭就砸下來……
謝天謝地,幸虧我躲過去了。煤矸石砸在旁邊的鍬上破碎了,發出了“轟”的一聲。
那家夥扔過了煤矸石又『操』起了鐵鍬,慶連也迅速端起了一把鐵鍬。兩人對峙了一會兒,慶連說了一句:“你算了吧。”
那個家夥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走開了。
接下去我再也沒有力氣幹活了。
晚上的大通鋪很寬綽,因為總有人趕回家睡覺。一天幹下來,躺在那兒一動也不願動。旁邊總有人圍在一個大燈泡下打撲克,一開始以為是隨便玩玩,後來才發覺他們個個緊張,一聲不吭。
慶連小聲告訴:“他們在賭錢。有時一個晚上就能輸掉一兩千,贏家一夜要贏到一萬多。”他指著頭頂有禿斑的五十多歲的一個胖子:“看見他了吧?”
其實我一直盯著他,因為我發現他並不是裝卸隊的人。
“這是附近村子裏的一個賭王。看他旁邊那瘦子,還有那個小孩,都是他帶來的。裝卸隊裏沒人願賭,不過一圍上他的圈子就得幹,要不就別想待在這兒了……這人給‘老水蛇’手下的人上過貢。”
“‘老水蛇’也要從他這兒拿錢嗎?”
“‘老水蛇’才看不上他那幾個錢。是他手下人,比如裝卸隊的那些‘監工’。”
慶連是怎麼逃過這一關的?我問他,他說:“剛開始他們拉我幹,我說不認字兒。賭王打了我一個嘴巴,說‘四五六不識的東西’!我忍了,知道手一沾上紙牌兒就壞了,紙牌兒比烙鐵還燙人……賭王不光在這個工棚裏開了場子,礦工宿舍那裏也開。他兩邊都要去。”
這邊是叭叭的甩牌聲,睡覺的人卻能發出震耳的鼾聲。
慶連把聲音壓得很低:“這些人是從很遠的南山裏來的——他們在這兒一個個都膽小怕事,因為不是當地人,別人更要欺負他們。他們和大夥一塊兒幹活,拿走的錢隻有我們的一半。除了輸錢,還要交‘保護費’,要有當地人護著才能在這兒幹活……”慶連正說著突然煞住了話頭。原來門口進來一個戴袖章的人,就像白天在煤場看到的那些監工一樣。這人腰上掛了一個高壓電棒,還有一個對講機。我開始還以為他是礦山保衛部門的人,慶連說他們都是“老水蛇”的手下人,身上的各種裝備都是公司配的。“現在‘老水蛇’成立了‘煤炭銷售總公司’,大家背後都叫他‘掌櫃的’‘老板’‘老大’……”
三
在煤場上一天下來,汗一幹,全身上下的黑煤屑緊粘在身上,簡直沒法兒忍受。站著、蹲著、躺著,都有一層東西緊裹在身上,像長了鐵鱗。
這些年我已經改掉了每天必須洗澡的『毛』病,可以帶著一身泥汗睡覺,第二天照舊生氣勃勃趕路。可是像眼下這樣實在受不住,即便夜裏能夠睡熟,可一旦醒來身上就難受得再也合不上眼。天有點冷,不能用涼水衝洗,而且要洗就得到工棚外麵,鑽到黑影裏找個沒人的地方。天太冷了,如果是夏天,一切也就簡單得多了。
我打聽有沒有洗澡的地方,旁邊人看著我,笑眯眯不搭茬兒。
後來他們見我問來問去,就說:“你自己找唄,晚上,煤場前邊,順著那條大路往南走再往東一拐,有賣東西的,賣零食的,剃頭的耍把戲的,什麼沒有……自己找去唄!”
“礦上那個大澡堂可不可以洗?”
他們搖頭:“那可不行,那是礦工專用,你身上沒有挖煤的牌兒,進得去嗎?”
晚飯之後我就順著公路往南走去。夜晚車輛少,反倒比白天熱鬧。一個個電燈就掛在路旁的榆樹上。沿路已經支起了飯攤兒,而且還有書攤,賣什麼的都有。油炸果子、烤羊肉串、冰糖葫蘆、爆米花、烤豬肉,我還看到了賣“肉盒”的,心裏立刻一熱:這是我出生地那兒有名的一種美食。我忍不住買了一個,一吃才知道上當了。它有點發酸,好像是用一種陌生的肉做成的。我問這是什麼肉做的?
“還能是什麼肉?不會是老鼠肉就是了!”他一頓搶白。我趕緊走開了。
前麵的一個書攤吸引我蹲下來。賣書的是一個小姑娘,長得瘦瘦的,眼睛很大,穿得很時髦:緊繃繃的牛仔褲,上衣是一件紅『色』的麵包服。奇怪的是這些書跟城裏的讀物幾乎一模一樣。圍在書攤前的還有幾個人,他們大半是礦工或裝卸工,用粗黑的手指拈著極其粗劣的紙頁,嘴裏念念有聲。多半雜誌都畫了半『裸』或全『裸』的男女,在幾個人手裏傳來傳去。一本雜誌的封麵上畫了一個『裸』女,又從她的肩膀那兒爬下了一條巨大的蟒蛇,蟒蛇的頭部又消失在私處……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公路兩旁的情景大致相似。拐角的地方有人在開場子,那是一塊荒地,踩得平平的,站了幾十個人。原來那兒有一個外地來的雜耍藝人,領了一個小小的猴子,小猴子在他的皮鞭下驚慌失措地瞟著,不時做一個動作。小猴子旁邊還有個畸形女人,身個不到正常人的一半,看起來像一個大頭娃娃。如果隻看背影還以為是五六歲的小姑娘,可是等她轉過臉來,馬上看到的是那雙成熟而悲哀的眼睛、眼睛四周密密的魚尾紋。她最少有三十多歲了。
“請看請看,各位看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猴結婚,當場拜天地親嘴兒……各位看官,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咱這就開始啦……”
藝人打著鑼,喊出一聲口令,抽響了鞭子。那個畸形女人發出一聲尖叫,用力挺起胸脯,伸長兩臂向那個更為瘦小的猴子深情注視,並一點點走過去。那小猴子四下看一看,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裏。接著他們就用力地擁抱。小猴子破敗不堪的屁股輕輕地顫抖,接著那個女人就吻起猴子來。我想這時的猴子如果不聽馴導,很容易就會把她的臉給撕壞……好在什麼意外也沒有發生,他們親吻了一會兒就一塊兒跪下,向著四周的人不停地磕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藝人打著鑼吆喝,不停地把鞭子揮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