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3 / 3)

旁邊的人笑得『亂』跳,鼓掌。

“看官看官。”藝人提高了吆喝,接著把頭上的禮帽拋到空中,小猴子一躍把它抓住了。他打鑼,小猴子繞著圈子,捧著禮帽。我明白這是要錢。

“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這個孩子……”老者打著鑼喊著,“三歲死了爹媽,五歲嫁了個傻子,傻子冬天把她扔到冰窟窿裏凍,用腳踩,用木頭橛子捅她。我是她叔伯哥哥,救下她來……可憐可憐吧!還有這隻小猴子,花五百塊從南山買來……”

有人零零散散地往禮帽裏扔硬幣……

走開很遠,那猴子,那後背顯得過分寬大的畸形女人的模樣,都在我眼前閃動……在這個初春之夜,我走到了哪裏?我怎麼又是一個人在孤零零地趕路?噢,我現在出來是為了解決一個非常迫切的問題:洗去一身的肮髒。

“老鄉,有洗澡的地方嗎?”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從嘴裏抽出一尺多長的煙鍋,往右擺了一下:“看見那個白灰牆了嗎?去吧,洗一洗能舒服死你。”

我不在意他的惡口,一直地走過去。小路順著公路一側的下坡滑下去,一直到下陷廢棄的莊稼地裏才打住;莊稼地原是水窪,蒲葦長得旺盛,這會兒硬是用一些煤矸石給填上了。這樣白灰房子就像蓋在一個小島上似的。小小的房子外麵有一個很大的鐵爐子燒水,冒出的爐煙和小房子縫隙裏噴出的蒸汽攪到了一塊兒。這兒的確有一個浴室:小房子很窄,但是很長,進去隻有一個門,靠門是一個小櫃台。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櫃台後麵,穿金戴銀,抹了口紅,耳朵上還戴了翡翠綠耳環。旁邊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律留了小胡子,燙發,揣著手站在那兒。

女人腕上的鐲子當啷啷響,叫著:“來客了來客了,”把拴了麻繩、一頭紅一頭藍的竹牌在手上繞來繞去,端量著我問:

“洗大澡還是洗小澡?”

她見我聽不明白,就解釋:“洗大澡就是去公用大池子裏洗,洗小澡就是在小間裏自己洗。你一個人來,我琢磨是……”

“有淋浴嗎?”我想還是淋浴衛生一些。

“木(沒)有。”

我說:“那就洗大澡吧……”一句出口又有點後悔,因為我擔心這樣簡陋的澡堂裏,池水恐怕不會按時更換。於是我趕忙更正:“不,我洗‘小澡’吧!”

“那才好。”她收了三塊錢。

我領了竹牌,跨進第二道門裏。那兒有一個濃妝豔抹的二十多歲的姑娘,穿的衣服極其單薄。她走路使勁扭動,開口酸溜溜的,京腔裏還摻進了外地土語。開始我怎麼也聽不懂,後來才明白她讓我脫下衣服,要把衣服存在這兒;還問我有沒有貴重東西,她這裏都可以代存。我堅持要到洗澡間脫衣服,她就不無嚴厲地說:

“你還是把這套脫了吧!”

結果我隻穿著一個短褲和汗衫,走到了被指定的小間裏去。這兒透風漏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頂多隻有五六平方米,除了一個木製的大澡盆之外,旁邊硬是塞下了一張窄窄的小床。木盆旁邊放著兩個大桶,一桶涼一桶熱。那桶熱水蒸汽噗噗湧出,彌漫了整個屋子。如果蹲在那個熱水桶旁邊,不一會兒就出一身熱汗,倒也讓人愜意。

我脫了短褲,這才發現那個小門沒法從裏麵『插』上。小間是用秫秸抹了泥巴隔開的,隔壁卻沒有聲音。看來“洗小澡”的人不多。我開始把涼水和熱水摻得正好,然後搓洗起來。隻一會兒木盆裏的水就像墨汁染過一樣。真舒坦哪!洗了頭發,一點點讓身上的煤屑全部脫落。我嫌這水還有點涼,又加了一瓢熱水,最後才戀戀不舍地把那盆黑水倒掉。

我正舒服地坐在木盆裏,突然小門被砰一下打開了。

那個姑娘神情木木地走進來,看看那兩個水桶:“噢,熱水還有。沒了你喊。”

她四下端量著,好像很不滿意地走出去。我把小門重重地關上。

我正想草草地洗一下離開,誰知還沒容爬出木盆,門又打開了。又是那個姑娘。這次她把臉從門縫裏探進,盯著我問:“不要搓澡的嗎?”

我憤憤甩下一句:“不要!”

門關上後,我趕忙揩幹了身子,然後穿上了僅有的一點衣服。正要出門,那個姑娘索『性』推門進來了:“喲,穿好了嗎?”

我沒有理她,徑自往外走去,那姑娘卻擋住了門:“這就走了?還沒按摩呢!”

“我不需要,我洗過了就行……”

“那可不行,”她嘻著臉,“我們這兒都是一整套的,要‘洗小澡’就得按摩。我要不給你按舒服,就得給老板辭退了,砸了飯碗。你還是讓俺吃碗囫圇飯吧。躺!”

我側身到小門旁推了一下,竟然打不開了。活見鬼。

我踢了幾下門,叫外邊的人開門。這樣折騰了一刻,門終於砰一聲打開。

我在櫃台旁看到的那兩個年輕人出現了。那個姑娘一見他們就扭動起來,擦鼻子抹眼的,做出一副無比羞澀的樣子。兩個年輕人抱著肩膀走過去,問她:

“又遇到不地道的家夥了嗎?”

“嗯,咱給『摸』了……”她吞吞吐吐。

兩個男人哈哈笑,推搡著把我弄到櫃台那兒。後麵那個姑娘把我脫下來的衣服緊緊摟在胸前,跟過來。

披金戴銀的那個女人問我:“公了還是私了?”

這一套把戲太拙劣了。我冷笑著,沒有理她。

女人看看兩個男人:“把他扔到水泡子裏去吧。”

兩個男人應聲就把我往外拖去。這時候那個姑娘在後麵替我求情:“媽,算了吧,都是吃五穀雜糧的,誰能沒有這些『毛』病?我看叫他賠咱幾個得了……”

“要是錢不夠呢?”一個男人問。

姑娘大聲說:“夠了,我數過,有一百二十多塊哩!”

她說著把搜到的髒裏髒氣的幾張紙幣緊握手中,然後把衣服摔給了我……

外邊的風好清好冷,我貪婪地吸了一口。我不願再從這條窄窄的公路走回工棚,就下了馬路,斜穿過那片下陷地。一叢一叢的蒲葦和灌木太難走了,一路磕磕絆絆地往前……天真黑啊,野物們被驚嚇起來,嘎嘎叫著躥跑。一百多米外就是馬路拐彎處,那裏閃著燈火,一片嘈雜。鑼聲還在敲打,一個粗嗓門男人正一聲聲叫喊:“一拜天地!二拜……”

《我的平原兄弟》

我的兄弟!當他麵臨如此厄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向我求援。這讓我感動,又使我承受著難言的沉重。我似乎預感到一個不祥的結局,知道它意味著什麼。我明白,荷荷被這種病纏上,慶連的下半生就算跌進了深淵。她的家裏人顯然想甩開一個巨大的包袱,將一個病重的人送到這裏,然後即不再過問。荷荷住在小廂房裏,慶連母親夜裏要和她睡在一起。

荷荷隨時都會發出尖叫,那時慶連就像救火一般跑出門去——一會兒慶連母親就會退出來,坐在中間屋裏唉聲歎氣。尖叫聲終於沒了,四處突然變得死一樣沉寂……這樣的日子讓人坐臥不安,心驚肉跳。後來慶連告訴我:荷荷夜裏正睡著,不知怎麼就一個冷顫跳起來,然後再也不睡了——她睜大兩眼盯住屋角,飛快地往後退縮、退縮,一會兒就將所有的衣服都掙下來,赤條條地跳著叫著,直到淚水滿頰……這時候慶連隻有死死地抱住她,一下下撫『摸』安慰,直到一個鍾頭之後她才慢慢安靜下來——倒在炕上,半睡半醒。慶連這時候要一直坐在旁邊,生怕她再次驚厥……就這樣,因為極其缺乏睡眠,慶連兩眼熬紅了,頭發『亂』蓬蓬的,臉上不知怎麼青一塊紫一塊的,像被誰揍了一頓。

荷荷有時會尖叫躁動幾天,胡『亂』扔東西……他們對她又勸又哄,隻為了讓她吃『藥』。她卻極為狡猾,那雙美麗的眼睛盯得人心上發顫。她存心捉弄人,故意做出一些吃『藥』的假動作,卻把那些『藥』片巧妙地扔掉或藏起。她一連幾天不睡卻毫無困意,話語滔滔,扯東道西,一副經多見廣的樣子。她談得最多的是公司、外國人、大鳥。關於大鳥的話題讓我陣陣驚訝:它在這兒竟成為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有時具體而清晰,有時又虛無縹緲……

她偶爾衣衫不整頭發散『亂』地走進我的房間,長長的眼角四下瞥著,讓人覺得這是一個落魄的仙女。慶連緊跟其後,不斷地將她的衣服整好。她『亂』施脂粉,敞著衣懷,『露』出一對潔白的『乳』房。她在慶連撩起衣服遮掩時發出痛快的大笑,一轉身又袒『露』了後背——在左肩下邊一點,有一個“鳥兒”的文身。我明白,她在故意顯『露』或誇耀它。

我隱下了陣陣驚訝。我在想她不停地說到的“大鳥”,與這個文身的關係——這大概不會是一種巧合。我問慶連:“你什麼時候發現她後背有這個文身的?”慶連咬咬嘴唇:“很早了……是,是第一次去林泉的時候……”

他像做過了一件醜事、像檢討犯罪那樣,一點點吐『露』了兩人間的一些隱秘。他最終把我當成了一個知心的兄長,不再隱瞞事情了。

原來荷荷的本家兄弟第一次送她來的時候,她的病已經重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們這才想起她是有“婆家”的人。其實慶連與她隻是口頭訂婚,兩家之間根本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更沒有其他實際內容——荷荷剛離開時慶連去探望“嶽母”,對方愛搭不理的。慶連那時發現荷荷家已經明顯地變富了:房子重新建了,院牆壘了漂亮的石基,屋子裏的家具一『色』全新。對比之下,他越發覺得自己太窮了。也就是這些日子裏,他開始拚命去煤場做活。有幾次他到了荷荷的公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結果隻一次見到了從外地歸來的她——她招待他吃了豐盛的一餐,臨別的時候出個主意,讓他也出來找個差事——可是慶連怎麼會扔下母親呢?還有地——那無論如何是不能荒的。

慶連沒有走開,荷荷倒回來了,是被本家兄弟送回來的。

那次荷荷住了一段離開,然後又返回——她有時跑到城裏,有時回到娘家——她的家裏人就會再次將她送到這裏。慶連和母親眼瞅著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就咬咬牙送她去了林泉——原想找個大夫看一看,誰知一去就回不來了。大夫說她病成這樣隻有馬上住院,起碼要住上兩個月。“誰陪她?你是她男人吧?”慶連“嗯”一聲,點點頭。就這樣,他把家裏僅有的一點積蓄都花在了荷荷身上,一連陪伴她治療了兩個月。荷荷必須讓他陪在身邊,他一離開她就喊叫。那些夜晚他心疼極了也恐懼極了,更有無法言喻的幸福。他在巨大的驚恐和羞澀之中,與她度過了一個個夜晚——為她擦洗身子,端食物也端排泄物……一個深夜,荷荷出奇地安詳——她幾乎從來沒有這樣安詳過,看著他,然後拉緊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他已經多次見過了她的身體,這一切對他來說都不陌生,可是隻有從這個夜晚開始,他才真正地擁有了她。

他們在林泉度過了一生的蜜月。

而後荷荷再也離不開他了,隻要他一走出房門,她就要喊叫。慶連告訴我:荷荷沒有一刻是正常的,也沒有一刻是不正常的。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反正覺得她就是自己老婆,是最親的自家人了,是他的骨肉,她怎樣都是正常的……他這樣說著,我聽了卻很難過。我明白了,他在內心裏已將其與自己結為一體。他說,為了不讓她在半夜裏突然驚叫,有時要一整夜地摟緊——“隻要我摟緊她,她就不叫了……”“可你不能一天天總是摟緊啊!”“我……就摟緊她……舊子久了,人也就好了。”

慶連母親也有同樣的期待,老人覺得荷荷肯定會治愈的,這也是她最大的指望。“金山銀山俺都不喜,俺隻盼荷荷這孩兒好起來哩。”老人念叨。有一次我見她在一個角落裏偷偷燒紙上香,還擺了一些水果和糕點,不停地作揖禱告——這樣幾次我才明白,心裏大吃了一驚:老人祈求的是一隻大鳥!她在說:大鳥啊,咱們前世無冤後世無仇,你就饒了我家孩兒吧!我家孩兒是個苦命的娃兒,她還要生孩子過日子呢,莊稼人的日子原本就難,大鳥你千萬行行好,饒過俺這苦命的孩兒吧……老人一開始偷著禱告,後來就不再瞞我。桌上,有了一隻大鳥的牌位。

我問慶連:“你也信這個嗎?”

“我……說不好。媽媽說她肯定是被大鳥附體了……”

“‘附體’是怎麼回事?”

“就是被這樣的精靈纏住了。過去在村裏是常見的事兒,有狐狸精黃狼精,它們專門纏村裏的女人。沒有辦法,那會兒隻好找串鄉的法師來趕走它們。如今再也沒有法師了,村裏人也就沒有辦法了……”

我不知該怎樣說。我當然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平原一帶的女人被精靈糾纏一類事,真的是經常發生的,這隻要在平原上生活一段時間,沒有一個不知道。問題是對這種現象我們當代科學還是給不出一種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盡管如此,我還是存疑。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平原上的大片林子日漸消逝,各種野物沒有了存身之所,能夠糾纏村民的精靈幾近絕跡。眼下的荷荷可能是非常特殊的一例。

慶連日夜和荷荷在一起,應該是最有可能洞悉隱秘的人。我懷疑他出於許多禁忌,或多或少地隱瞞了什麼。但我沒法問得再多了,因為這其中必然會涉及男人的尊嚴和禁忌。可最後往往是他自己忍不住,在荷荷難得睡下的時候,斷斷續續說出一些驚人的細節。

一般來說,那是一隻『淫』『蕩』的大鳥。關於它的各種事情講得多了,漸漸讓人不再懷疑這一點:它既是真實存在的,又是天真邪惡的,甚至還具有某種神奇。它成為一個當代傳奇也並非沒有可能。不過這隻大鳥總有一天會因為惡貫滿盈而遭到嚴厲懲罰。想想看,當它抓緊了自己的獵獲物飛到天上時,可憐的村姑們在地上生活慣了,一離了地就嚇得一動不敢動,它們也就恣意玩弄起來。傳說中,大鳥即便在天上飛翔時也不停地幹那種事,這實在有些聳人聽聞。可這又是不能懷疑的事實——它出於當事人繪聲繪『色』的描述,也就不由得你不信。那是受害者不能為外人道的、羞於啟齒的事,受害者隻有麵對至親才會吐『露』一點點。

大鳥把她們攜到空中,任意飛翔,忽然衝上雲霄,忽然鑽進深穀,在高空裏盤旋一陣,又找個地方落下來。這隻大鳥會找來許多大鳥,它們的大窩隨處都有,最大的窩當然在島上,她們被劫到那裏就得打譜過上一陣子,就得做好經曆各種怪事的準備。大鳥吞食的是人間見都沒見的古怪吃物,行為自然也稀奇到了極點。它們讓姑娘們像鳥類一樣生活,而那是怎樣特異的習慣哪!不停地撲打翅膀、叫喚、穿上『毛』疵疵的小短褲,還得『露』著屁股走路、一扭一扭地走,像一群小鳥那樣排成長串……反正所有丟人現眼的陣仗都擺出來了,這兒是人家鳥的世界,人家的王國,一切也就由不得不聽。大鳥一衝到天上就變得更沒品行了,花花樣兒多到讓人吃驚。想想看,村裏姑娘上了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會兒又能怎樣?她們嚇得身子抖瑟著,它們也就盡情戲耍起來。

從來沒聽說如此『淫』『蕩』的家夥,一個個禿頭郎唧的,嬉皮笑臉,不停不歇地幹那事兒。這就像喝水吃飯,就像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上一氣似的,噎得直打嗝兒,擦擦嘴巴還是仰脖兒大喝。她們在心裏罵:“真、真不是人啊!”罵過了又在心裏埋怨自己:人家本來就不是人嘛。

大鳥故意伸出海蛤舌頭一樣長的東西嚇唬她們,伸手捉住她們時就發出“吼、吼”的叫聲,就像荒野裏貉的叫聲。她們後來一聽到這種叫聲就全身發抖。大鳥玩累了就願裝出老人的樣子——準確點說是顯出十足的老態,因為它們當中有的真是一大把年紀了——眯著眼跟她們說話,問她們一些家長裏短,慈祥地撫『摸』她們的手、臉和脖子,不再親嘴巴,隻親額頭,然後又是連聲咳嗽。那一隻隻雞爪子似的大手啊,把她們的頭發『摸』了又『摸』,『摸』著『摸』著就沉入了夢鄉。它們打呼嚕的聲音和老人完全一樣,“呼吐——呼吐——咳!”還有一個習慣也和老人一樣,就是晚上睡不著,白天盡打瞌睡。晚上喝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都是老輩沒見過的,她們嚐了一口,才知道那是酒!喝上一會兒它們就變得『淫』『蕩』了,兩手也不再老實了,胡『亂』折騰起她們來,直到把她們折騰得吱哇『亂』叫。它們這些鳥兒的脾『性』也不一樣,有的就喜歡聽她們這樣『亂』叫,有的一聽就嗬斥說:“別大驚小怪!好生受著!又不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

荷荷進了公司不久就被一隻大鳥相中了,它攜上她飛啊飛啊,開始一個島一個島地逛悠。第一次飛在空中它就用長喙啄緊了她的脖子,然後就像一隻大公雞那樣要了她。她說到這裏就哭:咱那會兒一動不敢動,隻害怕,咱在天上頭暈哩,咱躲躲閃閃還不知怎麼回事呢,就啊呀一聲成了過來人!我的娘哎,你好生生的孩兒這輩子再也沒人要了,一眨眼就成了畜生的玩物!我的慶連啊,咱原本打譜做你的黃花大閨女,直做到入洞房的那一天哩……我的娘哎,俺眼淚哭成了串,在半空裏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晃悠著,『迷』『迷』糊糊就成了大鳥的吃食!我頭撞大鳥,說我這回得死了,因為我不能活著見俺媽了,更不能活著見俺的慶連了——傻傻的慶連、憨憨的慶連,他多少次和俺在一起,正眼兒都不敢看俺一下,連咱的手都沒『摸』過!有一回他送俺到莊稼地邊上,咱想親他一口,硬是被他一揚臉躲過了……大鳥不聽這些,也不讓咱死,它說:你死?你活不好都不成!後來它就變著法兒讓咱高興,喂咱最好的吃物,讓咱變得又白又胖,生出了雙下巴。隻要一閑下來,它就把大翅膀一忽閃,將咱抱到炕上,然後就像大公雞一樣,一時不停地幹起了那事兒。

我後來認識的大鳥可真多:禿頭老鷹、老貓頭、大雕、蜷『毛』隼、長腿灰鸛……多麼奇怪的鳥兒都有。它們的習『性』可不一樣,叫聲也不一樣,“咕咕咕,關關關,哼哼哼”,這樣叫著往咱跟前湊,兩眼紅紅的嚇死個人。有的大鳥是從天外飛來的,那古怪的叫聲咱從來沒聽過,頭上還長了紅『毛』兒,就像紅『毛』兒老鷹。天外飛來的大鳥咬得咱的後脖兒疼,有時一溜牙印兒都流血,半月好不了。疼死人了,莊稼娃兒掙再多的錢也做不了這髒活兒,這真不是人幹的工作!可是那些最早招咱來這兒的人說:“好好幹吧,年輕人哪,就是得幹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說這話的人壓根就是畜生,他們家祖祖輩輩的女人都該是這一行的狀元。最可憐的是鄰村裏那些姐妹,有的才十幾歲就給大鳥擄了來,她們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不出半月,都被大鳥把後脖兒上的『毛』兒全啄光了。有的大鳥還『逼』她們下蛋,讓她們學雞叫:“咯噠——咯噠——”還要學雞那樣,脫了褲子蹲在雞窩裏。她們的光身子上粘滿了鳥『毛』,孔雀翎子和公雞翎子在屁股上粘了一大撮,翹翹著看一眼笑死人!大鳥就為了好玩兒,拿莊稼孩子不當人待,讓她們這樣子在窩裏走來走去。那些天外飛來的大鳥就喜歡她們扮出這模樣,然後大把大把往外掏錢,一點都不吝嗇。

荷荷給慶連說故事,說得玄天玄地,他也不覺得有什麼怪異——他在陪她的日子裏,在一個個長長的不眠之夜裏,已經全都習慣了。她讓他像大鳥一樣和她玩,他嚇壞了。她說我的好慶連啊,你快離開我吧,我已經不是人了,我跟了一隻鳥精,不久就要生出一隻老大的鳥蛋,到那時你就會嚇得撒開丫子跑沒了影兒。慶連隻有這時候才覺得她說的是癡話,一個勁兒安慰她:不要緊,你就是變成了母夜叉都是我的人。她告訴他一個故事,說那是鄰村的一個姐妹身上發生的真事,說得有名有姓——那姐妹比她還要晚半年來到公司,人長得說不上最好,因為最好看的是自己;不過這姑娘長得有些怪怪的,小臉兒大屁股,眉眼兒俊呢,真像一隻水靈靈的小母雞,走起路來也像母雞那樣,頭往前一伸一伸的。公司裏的大小頭兒都喜歡上這隻小母雞了,一個個不吃不喝也要找她。要知道這些頭兒腦兒都是大鳥閃化的,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隻有荷荷知道,因為大鳥的總頭兒暗地裏告訴過她。小母雞一年不到就下了一隻大蛋,她聽說就去看了——當時人在醫院裏待著,是一處鄉間醫院,裏麵給隔離開來,沒什麼病人吵鬧。小母雞一見她就拉住雙手哭啊哭啊,說要看自己生下的那隻蛋。那是做媽媽的想親生孩子的滋味啊,我們當女人的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她知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說不知道,弄不清楚——不過她還是想看那隻蛋!狠心的壞人哪,他們就是不讓她看自己生下的骨肉,說反正是一隻蛋,不是一個正常孩子,早就給接生的人一抬手扔了。說到這裏她就哭成了淚人,拉著荷荷的手說:求求好妹妹了,你去替我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荷荷對慶連說:她一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天看到的情景。那真的是在一處大鳥窩一樣的地方,記得它是用絲綿什麼的做成的一個大碗模樣的東西,它擱在一個空『蕩』『蕩』的屋子裏。屋內什麼都沒有,冷颼颼的,隻有這隻大窩,旁邊是一個背了武器的士兵。有人領她進來,條件是不許告訴任何人——這次算是大鳥頭兒格外開恩,禁不住她的反複哀求才應允的——她小心地一步步走進來,走到大窩跟前,可惜個子太矮,頭頂隻達到那隻大窩的中部。那個領她來的人搬來一個高凳,再把她扶上去,她這才得以見到窩內的東西——這一看不要緊,她差點驚叫出來……原來那大窩的中央真的是一隻蛋,不過這不是一般的鳥蛋或者雞蛋,而是像最大的南瓜那麼大、通體閃著肉紅『色』的一隻橢圓形的大蛋;那殼兒好厚啊,正微微顫動——一旁有人說,這是因為眼看就要破殼而生了……她驚訝極了,心想這真的是姐妹的孩子嗎?正這樣想著,那個人說:“可不能讓它生出來,這東西壓根兒就不能留,這是老板的指示……”她嚇得大叫:“這好歹也是姐妹的親骨肉啊,你讓她看一眼也好啊,求求你手下留情吧!”那個人隻是冷笑,不再吱聲。

第二天荷荷再求大鳥的頭兒,苦苦哀求,總算被應允去觀看那隻大蛋破殼。她照例被扶上一隻高凳。一旁的另一個人手持一隻長柄木槌,要敲開那隻大蛋。她央求說:“還是讓它自己出來吧,這一敲還不是要弄死裏麵的小崽兒啊?”那人說:“這你就不懂了,這殼兒太厚了,再不敲破它,小崽兒就得憋死!你不信問問他——”旁邊有一個穿白大褂、脖子上掛了聽診器的中年人,一直鐵青著臉。正說著木槌就舉起來,砰一聲,蛋殼破了,咣咣的,汁『液』飛濺,一股腥膻氣直刺人的鼻子。一陣濃霧似的東西從眼前飄過,讓她不得不眯了一下眼。等她再次睜開眼睛時,隻見像瓷碗那麼厚的蛋殼已經碎成了無數屑片,所有的汁『液』都漸漸滲進絲綿窩裏,中間隻剩下了一隻剛長出小白翎子的幼鳥:可憐的小家夥正極力掙脫幾綹黏『液』,用盡力氣撐著光禿禿的雙翅……一陣若有若無的尖叫聲從耳畔掠過——這一瞬間她突然想到,自己未來的結局也是一樣,就是為某一隻大鳥生下這樣的一枚巨蛋……因為一種難過和絕望交織的心情,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當她重新睜開眼時,那個一直守候在一旁的醫生已經踏著早就準備好的一隻木梯走上去,然後伏身探向那隻正在劇烈掙紮的小鳥……她看到他從衣兜裏抽出了一支針管……一種極大的不祥讓她大呼一聲:“不要啊……”

她那時在替鄰村的姐妹難過。她預感到那個醫生要扼殺姐妹的嬰孩。這是真的,因為最後的時刻她聽到了那隻小鳥發出了一聲尖叫。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可是這永遠都會是一個謎。因為大鳥陰著臉向她下令:看到的一切不得向任何人說起,要讓它爛在肚裏!可憐的鄰村姐妹還在等待一個生命的消息呢,那是她的親生骨肉啊……

慶連瘦得不成樣子,整個人都變了。往日是那麼英俊的一個小夥子,如今一張臉變得暗淡無光,眼窩深陷,隻有一雙眼睛時不時地噴吐著焦火。我主張荷荷仍然要住到林泉去,因為在家裏待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那座著名的精神病院在國內應該是一流的。他十分猶豫,我一開始以為他考慮到了錢的問題,因為長期住下去費用蠻高的——我告訴他千萬不要顧慮這些,我會幫他想辦法。他搖搖頭說擔心的是另一些事情——荷荷已經治了這麼久,該想的法子全想了,大半是有什麼心結沒有解開——這樣即便住上再久也無濟於事。慶連心疼荷荷,她住院時,一聲聲哀求回家的聲音讓他淚流滿麵。他那時總像哄孩子一樣對她說:“好的,咱們回家,回家。”他們真的回家了,荷荷高興得什麼似的,長時間偎在他的懷裏,說:“我會按時吃『藥』,我會聽話,隻求你再也不要把我送回林泉……”慶連一一答應了她。他對我說:“如果我再把她送到那裏,就是騙了她。我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你不知道她在那裏過的是一種什麼日子。她再待在裏麵會死的,真的……”

我隻想讓他明白荷荷的病是多麼嚴重——聽著她的胡言『亂』語,一些天外來客般紊『亂』荒誕的信息,任何人都會絕望的——可奇怪的是當我試圖向其稍稍做出這個提醒時,他竟然連連搖起頭來:“不,不是這樣……我知道不是……”

“不是?那是怎麼回事?你的意思……”

“我後來,就是現在,才一點點全聽明白了……荷荷的病沒有咱原來想的那麼重,她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啊——她是嫌我們聽不懂,所有人都聽不懂,才急成了這樣!她沒法讓我們聽懂……才急成了這樣!”

我大驚失『色』地看著慶連。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認為他是長期和一個重症精神病人在一起,結果連自己的思維也不正常了。我在想怎樣讓他明白過來——這時如果連他也糊塗了,那可就糟透了!那真的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一時想不好該怎麼說,隻是長長地歎息。

“那些林泉的大夫們當然聽不明白,結果也就把她當成了重病號,一個勁兒加『藥』、加『藥』,最後也就把荷荷給毀了!你不知道,他們還給她用了電擊療法……那對荷荷來說真是生不如死啊!老寧哥,你會明白的,荷荷的病壓根兒就沒那麼重,一開始或許還沒病哩,她不過是太累了,太累了,隻要好好休養一陣就好……全怨我啊,把她送到了林泉,是我把她害了……”

我一時不再說話。可我的目光讓慶連看出了什麼,他伸著手,急於讓我明白、讓我和他取得一致的看法:

“你沒和她一起,沒聽她一夜一夜說些什麼;還有,沒看到她夜裏是多麼細聲細氣地跟我說話、多麼體貼我!她,她有時比我還正常還心細哩,怕我累著、凍著……她總是哭著求我回家,說‘咱們回自己的家吧,咱們這輩子哪裏也不去了’。我的荷荷啊,沒有比她再正常的人啦。隻要別讓她急,隻要聽她一點一點說話,隻要相信她的話,她就不會那樣了……”

我終於忍不住。我不能再這樣遷就下去了,因為這樣不僅於事無補,還會極大地加劇一家人的苦境。我問:“難道她說那些大鳥的事、所有的經曆,會有可能嗎?這顯然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是幻覺,是譫語,你到底怎麼了?”

慶連的脖子馬上紅了,青筋暴起來:“讓她急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啊!老寧,你還不明白嗎?你啊!你讓我怎麼說才好啊!我們沒有被大鳥捉弄過,當然也就不信了。村裏的老年人都知道這樣的事,我媽也說過——她半夜裏勸我說,認命吧孩子,你得好好和她過日子,這就是咱的命啊,再說她又不是和男人胡來的風『騷』女人,她是被不長進的精靈給戲了!咱這時候可不能嫌棄人家,千萬不能啊……我媽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們娘兒倆抱在了一塊兒。我讓我媽放心,我說荷荷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老婆,我疼她還來不及哩,怎麼會嫌棄她!我一輩子都會聽她講,講出這些故事,讓她把心裏這些苦水全吐出來,那時她的病就好了。我得有耐心,一輩子聽她講、聽她吐苦水……”

那就等待吧。我不願將平原兄弟看成是一個愚不可及的鄉村青年,而隻能給予更多的同情。我知道他是一個多麼聰慧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完全是被猝不及防的災禍擊垮了、弄蒙了。等待吧,他終有清晰起來的日子。另外我也相信,關於大鳥的傳說在海濱平原一帶自古以來真的是太多了,它也許深入了人們的骨髓、化進了血『液』,一經撩撥就會複活起來。

出於對大鳥精靈的恨,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位好兄長,他就是拐子四哥——他有一杆獵槍,並且有極好的槍法——他對付那些害人的飛翔的精靈應該自有辦法。霰彈才是解決這個問題的良方。在巨大的無法麵對的人間苦難麵前,人們隻好一次又一次想到了火『藥』。這是下策嗎?可是遇到了無惡不作的大鳥,你又有什麼辦法?

有一天下午,大約三四點鍾的樣子,我正在西間屋裏讀書,突然聽到了一陣嗡嗡的引擎聲——這聲音越來越大,以至於震人耳膜。當我意識到是一架低空飛行的飛機時已經有些晚了——一直安靜地待在廂房裏的荷荷猛然大喊大叫地跑到了院子裏,她的叫聲甚至一時壓過了飛機的轟鳴。我們全都跑了出去,這會兒馬上看到一架直升機在村子上空盤旋——它飛得那麼低——也許是我的幻覺,我竟然看到了它機身上塗的一隻大鳥標記!再看荷荷,她仰麵朝天,準確點說就是向著那架直升機,一聲聲瘋狂呼叫:“大鳥!大鳥!大鳥啊……”她跺腳、呼號,頭發散『亂』,全身抽動。當她迎著飛機往前沒命地跑去時,慶連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裏。她掙紮的力量可真大,慶連無論怎麼安撫都無濟於事……這樣直到那架飛機遠去了,荷荷才一點點伏到慶連肩上,像睡著了一樣。剛才那一陣劇烈的掙紮讓她耗盡了力氣。

這種直升機大概是在海濱搞測繪的,我以前也見過。但剛剛飛走的這一架塗有一隻鳥的標誌,倒讓我心上一栗!我一瞬間想起了一個人——我馬上問荷荷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慶連的回答又讓我『迷』茫起來。

不過我還是長時間想著那個人——他的麵容印在腦海裏,以至於再也驅趕不開。

是啊,那架直升機在低空盤旋時,多麼像一隻大鳥啊。

也就從這一天開始,荷荷的病一下子加重了。她幾乎又像發病最厲害的日子一樣,夜夜不睡,頭發散『亂』,時不時地尖叫。慶連雙眼快要從眼眶中瞪出來了,那是一雙血紅的眼睛。他顫著兩手在屋裏走動,一會兒跑回廂房裏一次。他的喊聲不斷從廂房裏傳出:“荷荷!好荷荷,我的老婆,你不要怕,有我呢,我在這兒……”這聲音真是催人淚下。這樣的日子使全家人、也包括我這個客人在內,一下子跌入了人間地獄。我不敢看慶連母親那佝僂的身體,那一頭白發。

我還是在想那個人。他是我城裏的一位摯友,一位直升機駕駛員,時下正在一個舉世聞名的大公司裏工作。是的,他駕駛的飛機上就塗有一隻大鳥的圖案——那是他們公司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