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1 / 3)

《英俊》

嶽凱平一家就住在著名的橡樹路上,因為其父親嶽貞黎與我嶽父往來頻繁,所以我們從很早以前就熟悉了。但成為好朋友還是後來,是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凱平小我七歲。他在整個橡樹路上都算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青年,我相信無論是誰,隻要與他有過一麵之識,都會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真的屬於讓人過目不忘的那種男孩子——難以忽略,時常想起,哪怕是許久未見了,隻要一想起來腦海裏就會出現一個簇新的形象。

由於他從很小就開始當兵,所以我們以前雖然見麵不多,但給我留下的記憶卻是奇特而又深刻。我在他十幾歲時肯定見過,不過真正難忘的是後來——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穿了少尉軍服的年輕人出現在麵前時,竟一下子怔住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裏發出連連驚歎:多麼帥氣的一位青年軍官,真可謂英氣『逼』人!瞧他雙目黑亮,一對濃眉,中等偏上的個頭,強健而緊實,渾身透著一股幹練敏捷勁兒。瞧瞧吧,這是橡樹路上悄藏的又一個奇跡……單是這副容貌英姿,如果投身演藝界也會名聲大噪。在通常的經驗裏,人的形貌與內心總有一種奇特而細密的對應關係,它作為對人的一條判斷法則,從來沒有出過問題。當然這裏絕不是說一個人隻要相貌英俊就一定會有完美的內心,而是指其他,是那種難以言說的更為複雜的對應因素——可能是某種氣質的滲流和放『射』,是更多的綜合吧——這一切會在悄然不察中注明和昭示著什麼,強調和活畫出一個生命的內在真實、它的本來質地。總之這在生活中是人人都有的一些體會,是我們誰都不曾否認的一個事實。難的隻是怎樣具備發現和確認這些的能力。

總之那天我麵對嶽凱平,馬上在心裏認定了他是不同凡響的、極為傑出的一個人。我快速回憶了一番這之前的一些事情,回想我們曾經有過的簡短過往——我驚異地發現,我和他相識足足有十年的時間了,可惜都忙於各自的事情,再加上年齡差距,幾乎連稍稍密切的交往都沒有。我的工作單位前後換過幾次,後來的幾年又在東部平原上來來去去;而對方一直在部隊裏,隻有假期才回家一次,所以我們雖然見過麵,卻並沒有多少機會坐下來交談。僅有的幾次相逢也是匆匆而過,真算是失之交臂。

嶽父與他的一家是老相識,兩個居所相隔不遠,我和他以前畢竟是見過的,所以這次相見並不那麼生分。我發現凱平的眼睛不僅是好看,而且有著極為罕見的內容——當它望過來的時候,同時也投『射』出一種清澈的溫情,它能很快彌漫開來,將對方包容在其中;一種洞徹的力量、信任的力量,輕輕地、令人難忘地將人擊中……我們同時伸出手來。我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我們彼此來往得太少了,而兩人之間離得多麼近啊!

那一次我才知道,凱平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結婚,沒有女朋友。他給人的印象是:橡樹路上的一個青年,各方麵的條件如此優越,太驕傲太挑剔了。

那次見麵不久,他的父親嶽貞黎來嶽父這兒,幾句話就談到了兒子。我就在旁邊,可嶽貞黎並不回避,憤憤地說:“這個不成器的東西!隨他去吧,我已經盡了全力。我完全對得起他!我……我是仁至義盡,恨鐵不成鋼……”他說到這裏好像才注意到我在一邊,煞住了話頭。他由於激動,一隻手拍了嶽父的肩頭一下,臉轉到了一邊。我心裏吃驚的是,嶽凱平竟然把父親惹成了這樣——我第一次聽到做父親的這樣談論兒子,並且如此地痛心疾首!而凱平,看上去是多麼優秀的一個青年!我憑感覺以為,父親的憤怒大概多少與婚姻有關——想想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條件極其優越卻一直獨身,這難免讓老一輩不安和焦慮。我對嶽貞黎一番怒氣衝衝的言詞驚訝不解,抬頭看看嶽父,卻發現對方是早就習以為常的樣子。

一個謎留在了心底。我沒法忽略那麼優秀的一個青年——他的一切都讓我好奇。我隱隱感到這是一個叛逆者——這條著名的街區從來都不缺少叛逆,並且以此聞名;這裏幾十年來發生了許多叛逆的故事,兒子和老子之間的激烈對抗時有所聞,其中有的極為有趣,有的驚心動魄。嶽凱平與父親的衝突屬於哪一類,目前尚不得而知。

嶽貞黎曾經是一位高官,地位比嶽父還要高,如今也離職休息了。他們都經曆過戰爭,都受過傷,不同的是他傷得更重,建立的戰功也更大一些。嶽父對嶽母一談到這個人,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嗬,這人年輕時候脾氣大,膽子更大,那可是一員猛將。”他們與他相識幾十年了,相互串門,嶽貞黎一度還聽從嶽父的勸導練起了書法,可惜隻堅持了幾個星期就撂下了,說:“這勞什子,我弄不來!”他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生活上靠一個炊事員和一個保姆照料。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更希望兒子早日成家。嶽母有一次在他走後咕噥說:“凱平啊,最不該傷老人的心!凱平啊,這孩子啊……”我趁機問了幾句,嶽母還是歎氣。

就是那一次,她透『露』了一個秘密:嶽凱平不是嶽貞黎的親生兒子。

嶽母斷斷續續講起來,還叮囑我:不要對凱平說起這些。我問:“他自己不知道嗎?”嶽母說:“知道,不過你還是別當麵提這個話頭……”

凱平的生身父親姓於,叫於畔,是嶽貞黎生死與共的戰友。他們入伍前都在一個村子裏,是一對少年夥伴。戰爭年代於畔和嶽貞黎有過一段傳奇經曆——在一次最為殘酷的攻堅戰役中,身受重傷的嶽貞黎倒在前沿無法救回,這邊的戰友眼睛都急紅了。可是什麼辦法都沒有,因為敵人的火力太猛,壓得人抬不起頭來,眼看就得放棄了。就在這萬分危急的生死關頭,突然有人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這個人就是於畔。這邊盡管全力加強火力掩護,可他背起嶽貞黎沒有移動多遠,還是被擊中了。大家明白,這一下兩個人全完了。誰知道一陣硝煙過後,他們竟然從彈坑裏掙紮出來——於畔硬是馱著這個血淋淋的戰友往這邊爬、爬……一點點近了,大家這才看到於畔身上全是血汙,傷痕無數,一隻手按緊了『露』出的腸子……

正因為那次戰傷,於畔雖然撿了一條命,但一直處於半休狀態。他成婚很晚,愛人又在小凱平出生幾個月就去世了。當時嶽貞黎是這個城市裏的重要首長,工作任務繁重,一有時間卻要守在於畔身邊。老戰友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已經說不出話的於畔把凱平的小手牽住,塞到了嶽貞黎的大手裏。嶽貞黎哭著說:“你放心,這就是我的親生兒子!”

“老嶽說到做到,他對凱平好極了。他們沒有生育,兩口子把這個孩子當成了心頭肉。他們怎樣嗬護疼愛這個孩子,在整個橡樹路上都有名。大家都記得凱平七八歲了,老嶽出門時還要把他扛在肩上……”

“為什麼父子倆現在鬧這麼僵?代溝?”

“也許是吧。不管男孩還是女孩,一到了快結婚的年齡就開始出問題,家長傷心啊……”

我聽著,不由得泛起一個疑問:這大概也包括你自己的女兒吧?因為我很容易想起自己與梅子初戀時的那場波瀾。在這兒,橡樹路,現代權貴的彙集之地,我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那股勁頭追著梅子,現在看是多麼冒失!由自己再想到凱平,他引起的諸多懊惱倒有可能是逆向的——比如一覽眾山小的孤傲?門第差異?還有恣意縱情或桀驁不馴?憑感覺他可能不會是個浪『蕩』子,而隻是過分的矜持和挑剔……在嶽母停息的一段時間裏,我讚歎一句:“多麼英俊的小夥子啊!不知會有多少姑娘喜歡他呢……”

“是啊,太英俊了——無論男女,隻要是長得太出眼了,就會格外招惹是非……”

“別的不說,單說橡樹路上吧,就有多少水光溜滑的好姑娘啊!凱平入伍以後又遇到多少女兵——幹文藝的坐科室的,什麼樣的沒有,真是百裏挑一!有一回,那還是老嶽老伴去世前的事,她領來一個穿軍裝的小姑娘到我們家玩,我一下就明白是做母親的相中了。那女孩啊,臉兒真像桃花似的,大眼一忽閃一忽閃,還會寫詩呢。原來是個文藝兵。再問一下家庭,是某軍分區司令員的孩子。女孩怎麼看怎麼像畫上走下來的,不要說凱平媽了,就是我看了都挪不開眼。我心裏想這年頭俊俏姑娘再多,這麼好看的也不多見吧,就讓他們家遇上了,凱平真是有福!當然他也是萬裏挑一的男孩子,無論從模樣還是其他方麵。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見了他,乍一看穿了軍裝的小夥子差點沒認出來,真是帥氣啊!我就想,那個姑娘和他真是太般配了,怎麼看都是一對兒。誰知道長輩人的心思就是這麼不靠譜,後來問了串門的老嶽,他臉沉著,說哪裏啊,這小崽子眼都不瞧人家一下!還有一個機關上的女科員,也是出了名的美女,是千人想萬人追的姑娘,人家也在千方百計接近他,他同樣和人家疏遠……他媽去世前和我拉呱兒,最『操』心的就是兒子的婚事,說自己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合眼前能看見兒子領回一個媳『婦』。老嶽『性』格粗一些,說到兒子就沒好聲氣,可笑的是有一次聽信了一位剛從國外回來的醫生,人家一說又想到別處去了。原來那人知道凱平總是躲著漂亮姑娘,就說‘要從生理上查一查才行’,結果老嶽真的讓這位醫生那麼辦了——那人找到凱平,沒有一會兒兩人就吵起來了,凱平最後差點沒給那個醫生一個耳光……自從出了這事兒以後,父子兩人的關係也就惡化了。”

我聽著,心裏滋生出一種幽默感。我在想那位醫生是怎樣在凱平麵前表述的,越發覺得有趣。

“凱平是一個優秀的飛行員,後來又當了副大隊長,這些都該讓嶽貞黎高興才是。可就因為婚姻問題處理不好,讓老嶽很生氣。有時候我們覺得老嶽為兒子的終身大事想得太多,『操』心太過,沒有這個必要——我和你爸都這樣認為。有一次老嶽又為這個唉聲歎氣,我就勸起他來。我的意思是這種事勉強不得,下一代一旦打定主意也就麻煩,我還給他舉了例子……嗯,反正想讓他放平和一些。可能是人在更年期容易發火,脾氣大得嚇人。沒辦法,權高位重了一輩子,說一不二慣了。誰知道我這次把他給惹著了,他拍起了桌子,把我也嚇了一跳。他呼呼喘,臉漲得通紅,末了才告訴了我一個實情……老天,原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老嶽如果不說誰也不會知道,他是一個勁兒忍住了,最後憋在心裏受不了,這才說出來——原來凱平一直戀著家裏的保姆!你想想,難怪老嶽發那麼大的火呢!我問他這事有多久了,老嶽說準確時間他也不清楚,隻是這兩年才發現的。我問那個保姆願意嗎?他說她有什麼願不願意的,好在她懂得這是‘紀律’,也沒有走多麼遠——‘她不敢’,他說。我想了想,當時就給他出了個主意,話一出口又後悔了——我建議他把那個保姆辭掉得了,免得惹出更大麻煩。誰知老嶽歎氣搖頭,說好生生的一個女孩兒家,人家一點錯都沒有,怎麼好就這麼辭了呢?他不同意。他說這事說到底一點都不怨這個女孩子,是自己兒子混蛋——‘這是個混蛋家夥!如果是親生的,我會斃了他!’老嶽的火氣真是大啊。他走了我想,老一輩為兒女的事真是『操』碎了心。不過說實話,老嶽快氣瘋了……”

“那個保姆一定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要不凱平不會看上的。您見過?”

“怎麼沒見呢。是漂亮——那還用說!她叫帆帆,當初下邊見老嶽老伴去世了,身邊需要有人照顧,就專門為他從東部——喏,就是你老家那一圍遭,找來挑去領了一個回來。你們那兒自古出美女嘛,誰家的保姆也沒她俊。在城裏養這幾年就更不得了,衣裳打扮也變了,走到街上盡是回頭的,最後老嶽都不敢讓她一個人上街了,買什麼東西都讓炊事員田連連去——最起碼讓兩個人一起。就這樣帆帆做了好幾年,老嶽待她像親生孩子一樣,後來就認做了幹女兒,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嶽生了一兒一女呢!這個家庭誰看了不羨慕啊,哪知道煩心事兒藏在暗處,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嶽母搖著頭,為嶽貞黎一家焦心,“可能就是戀上保姆這一段吧,凱平在部隊上也不順。男人在婚姻大事上一出問題,事業沒有不受影響的……這不,眼瞅著是個大隊長的料兒,飛行記錄一直保持得那麼好,上上下下都喜歡,誰知道偏偏和首長鬧起了別扭。要知道嶽貞黎是帶兵的出身,對兒子要求嚴極了,這種事情根本見不得,隻要兒子回來就沒好臉『色』,拍桌子瞪眼的。父子倆關係完全壞掉了,生分了,要不是因為那個帆帆牽著,他大概一年裏都不會回家一次。真可惜,一個多好的青年啊,就這樣消沉下去了……”

我一直沒有吱聲。我想到了其他——如果當家長的能換一個角度想問題,如果他們能夠體諒一下年輕人的心,轉而支持凱平的選擇呢?要知道老一輩在這種事情上的幹涉,無論如何都是粗暴的,其後果的嚴重『性』有時比想象的要大得多。我於是說:“也許,這事應該由凱平自己決定吧。”

嶽母馬上否定說:“這不成的。”

“為什麼就不成?大概是門第觀念吧,這也太腐朽了……”

嶽母緩緩搖頭:“也不是門第——主要不是這個……事情麻煩著呢,你就不想想兩個人的經曆和環境、接受的教育,各方麵差異那麼大,以後生活起來麻煩才多呢!兩個人要過一輩子,那不是一天兩天,要風風雨雨走下來,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兒啊!年輕人可不管這些,心上一熱,衝動起來怎麼都行,誰知等熱乎勁兒過去了,冷下來了,各種差別和矛盾就都出來了——兩口子間所有的問題都是這樣造成的,這方麵的教訓太多了,悲劇太多了……”

“可是,因為長輩幹涉造成的悲劇更多!”

“不不,這可不一樣……嶽貞黎不是那樣的人。”

“怎麼不一樣?”

“你想想看,和自己家的保姆暗中好上了,這是資產階級大少爺才幹的醜事兒,老同誌的家庭怎麼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當然不可能同意的,這讓老嶽說不出口……”

我簡直無言以對。可笑的類比——允許自己有資產階級大老爺的等級觀念,卻又要用更堂皇的理由扼殺兩個年輕人的愛情。我一陣氣憤,一句話脫口而出:

“如果是我,說不定會領上帆帆逃開的,逃得越遠越好!”

嶽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之口氣變得冷肅了:“我相信。不過好在帆帆聽話,別人領不走她——老嶽身邊的人誰也領不走!”

“如果是銘心刻骨的愛,最後誰也擋不住!”

“嶽貞黎是戰火裏鑽進鑽出的人,和你爸一樣,死都不怕,別說這點家務事兒……”

這場談話就這樣結束了。整個過程中,我內心裏一直有個強烈的感受,就是在橡樹路上,一些人超乎尋常的頑梗;還有,就是我一直站在嶽凱平的立場上,為他深深地鳴不平。我完全能夠想象他此刻的處境,他的痛苦與憤怒,還有無法言喻的那些哀傷。我在想他駕馭飛機在高空盤旋的時候,俯瞰大地的那一刻會想些什麼。那時他是一隻雄鷹,他在展翅高飛啊。是啊,一個在藍天上翱翔的生命,怎麼會忍受這樣的羈絆。

不久即發生了一件讓嶽貞黎痛心不已的事情,就是嶽凱平的複員退伍。本來是蒸蒸日上的軍旅生涯,就這麼突兀地終止了,給嶽貞黎來了個措手不及。兒子的決定事前並沒有與父親商量過——事後嶽貞黎了解一下才知道,部隊首長已經百般挽留,但兒子態度極為堅決,簡直無法通融。他在兒子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一個優秀的飛行員,馬上就要接任大隊長的前夕,卻自作主張離隊!他的未來突然變得不堪設想——很長時間父子兩人幾乎不再說話,更不討論這個問題。退一步講,嶽凱平退伍後進一個大機關還差強人意,可奇怪的是他從部隊回來就待著,頗為悠閑地和一幫朋友來來往往。嶽貞黎終於忍不住,問他將來準備幹什麼?兒子的回答是:“我還沒有想好。我會自己解決的——早晚找一個職業糊口。”

梅子一家幾乎無一例外地為嶽凱平感到痛心。他們顯而易見與嶽貞黎持同一觀點。“聽聽,‘找個職業糊口’,這個混蛋!”嶽父竟然罵了起來,這出乎我的預料。嶽母說:“這個凱平讓老一輩太失望了,他這是破罐子破摔。”梅子與他們的認識稍有不同,她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她認為沒有任何東西比愛情更值得珍惜,隻不敢在父母麵前公開表『露』這種觀點。她暗地裏對我說:“他那麼愛她,愛不成,其他當然也就無所謂了!”一個如此的愛情至上主義者,真對我的胃口啊。是的,看來我當年苦苦追求的人,就是擁有特別的質地啊,這在一個實用主義盛行的時代,是多麼少見的一種美質。

也就是凱平在橡樹路上遊遊『蕩』『蕩』的日子裏,我們之間開始了一段密切的接觸。他好像主動地接近我,我也到他那兒去。他們家住在一個大院的邊緣,屬於院中院。那兒有全城為數不多的大橡樹,有一塊大得令人吃驚的空地,不知是主人故意保持環境的原生狀態,還是疏於管理,反正這塊很大的空地上雜草灌木叢生,隻在中間踏出幾條小徑。一些城裏少見的翠鳥竟然落在石榴樹的枝條上,讓我一陣陣好奇。院內有一座三層灰『色』樓房,樣式一看就知道出於很早以前的洋人手筆,如今稍稍陳舊的樣子不僅沒有頹敗感,反而更加顯示出主人的優越生活。離它五十多米遠處是一座小了許多的配樓,它的顏『色』偏向淺黃。當我站在空地上端量的時候,正好從那座小樓裏出來一個女子,她朝這邊瞥了一眼就轉到樓的另一邊去了。那個俏麗的背影馬上讓我想到了帆帆。

這座獨體樓因為體量大而居住的人口太少,再加上四周樹木高大,總給人一種陰陰的感覺。整個的一樓除了接待廳之外,主要就屬於嶽凱平一個人——除了臥室起居室,還有自己的一間不大的書房。嶽貞黎的活動空間在二樓以上,那裏有他的辦公間、書房和不大的個人會客室。二樓光線好一些。那個書房裏的書比一樓的少多了,二者品種差異明顯:二樓的主要是政治經典,人物傳記,曆史書籍之類;而一樓的極為豐富斑駁,雜七雜八簡直什麼都有。我沒有上過三樓,據說那裏是秘書室——實際上秘書隻在一二樓止步,三樓嚴格來講隻有帆帆可以上去,她在那兒整理一下資料,順便打掃一下衛生。隻要是凱平回家帆帆就很少來主樓了,除非是嶽貞黎叫她來。一隻又肥又大的狸花貓懶洋洋地從配樓出來,站在空地上看了一會兒兩隻追逐的蝴蝶,然後就往這邊走來了。

嶽凱平也許閑得有些寂寞吧,我每次到來他都顯得十分高興,熱情地招呼我喝茶,然後又一起到書房去。看得出他有多麼喜歡這間書房。這兒有一套精裝的地質學家傳記,它讓我愛不釋手——“這是你的專業啊,我記起來了;你如果喜歡,就送你好了。”他真是慷慨。我趕緊謝絕了。我發現凱平的居室和四周的一切仍然充溢著軍人氣息:被子疊得四四方方,一切物品都極為規整。我喜歡這樣的作風。在我以前的那段野外地質生涯中,已經多少養成了一種軍人的幹練風格,我甚至想:如果我們一起到野外去搞地質考察,兩個人一定合得來。我當即邀請他去東部平原,並向他講了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情況。誰知他的神情一下變了,轉臉望向窗戶,兩眼在配樓那兒一閃又慌慌地移開。我這才記起,帆帆就來自東部啊。

有一次來這兒,雖然提前約定了,進門時凱平卻不在。這讓我與嶽貞黎不期而遇。說心裏話,我對這一輩人總有一種特殊的心結,在他們麵前頗不自然。他給我某種強大的壓力,這來自心理上或其他方麵。在他看來我是兒子的朋友,於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另一邊的人。這令他不安,他的不無敵視的目光讓我一下就感覺到了。一米八以上的個頭,稍稍發胖,威嚴難以消除的額頭和下巴。頭發白了一多半,但整個人保養得很好,一種過人的體能和意誌摻在一起,讓人很容易就感受得到。長期以來權力給予的過分自信,還有令人厭惡的自我中心主義,彌漫在四周的空氣中。他撫著胡茬觀察我,沒有一絲長輩的慈祥。我相信他平時就是以這樣的目光看著凱平的。

“你嶽父,哦,一個了不起的同誌啊!”

他話語不多,一開口卻讚揚起了另一個人,一個離我好像十分遙遠的人。他分明知道我與嶽父的不睦,我們之間的爭執——他是我們家的常客,當然什麼都了解的。但我不知他是否想聽聽我對一個棘手問題的意見,而且我那麼樂於痛快淋漓地說出來。我不能容忍一切在兩『性』情感方麵強加於人的威權。我厭惡這種威權。

“戰爭年代……根本沒有想過還有今天。唉,一轉眼的工夫,你們都長大了……”

我等於被再次提醒,進一步注意到與對方之間巨大的、不可消除的鴻溝。這可不僅僅是什麼代溝——是什麼,我暫時還找不到合適的比喻。隻覺得有一種少見的憤懣在心底泛起,這情形與嶽父在一起也曾經出現過。我克製著,因為我不便表『露』什麼。

正這會兒,一個苗條的身影出現了,她故意側著身子,想飛快地從客廳這兒閃過,但嶽貞黎卻將她叫住了。啊,她回過身來了!我看到的姑娘滿臉羞紅,兩隻眼睛像星星,又大又亮。是的,我隻得拾起一個最蹩腳的比喻,因為當時真的想到了夜空裏明亮的星辰。這是一個讓人一眼就可以記住的女子,從身材到麵龐再到氣韻,一切都非同凡響。無須再說什麼了,我一下知道了她就是帆帆,也明白了嶽凱平的選擇。同時我在這一刻裏還預感到,這個院子裏發生的一切決不會簡單了結的。

“這是凱平的朋友,也住在橡樹路。”嶽貞黎向她介紹我。

“不,我嶽父住在這兒,我自己的家在城東邊一點……”

這種解釋在我看來並不多餘,它非常必要。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想要強調,我不屬於這個地方。我還想說自己來自東部,就像帆帆一樣:你也是我們東部的人啊,瞧你多麼漂亮!你本來就不是這裏的人,你是海邊上的、東部平原上的人。

我和嶽貞黎、帆帆正在客廳裏,門響了一下。凱平回來了。他在門口往裏瞥了一眼,“唔”一聲就轉身走開了。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一端,我知道他進了那間書房。接下來都沒有話了。帆帆的臉『色』更紅了。嶽貞黎輕輕咳著,離開了。我問她:“老家還有什麼人?”她臉上的紅暈立刻褪掉了,回答的聲音很沉:“隻有一個『奶』『奶』,去年去世了……”

我不再吱聲。一個孤單的女孩,被人從更孤單的老『奶』『奶』身邊領到了這裏——來陪伴一個權高位重的男人。老『奶』『奶』在最後的時刻見到了自己的孫女嗎?我沒有再問……

凱平還在書房裏等我。

進門時凱平放下手裏的書,一抬頭,讓我看到了焦灼的眼睛和滿臉倦容。這是烤灼的結果。這兒離心火愛火苦思之火太近了。果然,他已經難以承受了,接下去告訴我的一件事就是:他正在找一個住處,昨天終於找到了,可惜房子太小,這麼多書擺不下……

“搬走?”

他點頭——除了搬離這裏,還有工作的問題,凱平說他的一個戰友正為自己聯係一個公司,也許一切很快就會安頓下來。他的口氣裏有一塊石頭落地的放鬆感。看得出來,這一段時間他都在忙這些事情。

我還是問了一句:“你父親同意嗎?工作的事兒,還有——搬走?”

“他不說什麼。起碼我搬出這裏他是高興的。”

“他放心?”

“我在這兒他不放心。”

“你準備放棄了?”

凱平犀利的目光掠過我的臉龐,轉向窗外配樓的方向。他再次回頭看著我,那目光讓我一下就讀懂了:永不放棄。

《鬧市孤屋》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相信這個錦衣玉食的家夥會住進這樣一個地方。太簡陋了,地段也差極了。幾乎可以說是貧民窟。這是城東棚戶區內的一座小小的青瓦平房,隻有兩間半,院子小得頂多有二十平方米,其實隻是一個過道而已。可他對這個環境特別滿意,說他就是相中了這個圍牆小院的,多麼安靜啊。是的,我這才注意到這裏真的沒什麼嘈雜,死寂無聲。不,仔細些聽,會聽到遠處有收破爛的叫聲傳過來。但總的看這裏還好,像是一個隱居之地。沒有人會找到這兒,就是告訴別人一個詳細的地址,要找來也相當困難。他把許多書籍拿過來了,這是他最喜歡的東西。他有相當充實的閱讀生活,這一點我們一樣,無論怎麼忙『亂』都離不開這種日子。簡單至極的行李,就那麼幾床綠軍被,臉盆茶缸等洗涮用具,像生活在帳篷裏。這種生活氣息也讓我喜歡。

“你父親來過嗎?”

“怎麼會呢。”

“你不準備告訴他住在這裏?”

“暫時不想,他也不感興趣。”

他沉默著,掏出一支煙吸上,還遞給我一支。他過去是討厭這種嗜好的,如今自己卻沾上了。我早就戒掉了,這會兒願意陪他吸上一支。“你可能也察覺了,有一陣我想跟你到平原上去,和你一塊兒幹——你不是去那兒搞了一片園子嘛;後來知道你遇到了麻煩,這才改了主意。”他大口吸煙,被嗆得咳嗽,就『揉』掉了。是的,我以前還想過,他可能就是為了去東部才與我主動接觸的,但後來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現在看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因為他的這個打算而格外感動,因為他的所有選擇都不會是簡單的衝動,他願意和我在同一片土地上勞作,這也算是一種極大的信任。我說:“可惜那裏正在結束……不過總還有別的辦法。我不會長期悶在城裏的。一個人在外邊做慣了,就很難在城裏待下去。”

凱平一陣感慨:“我早就該走開了。可惜等明白過來已經這麼大了。時間給白白地浪費了……真可怕!”

“我們羨慕的是你能在天上飛,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啊!你現在還想飛嗎?”

“有時候想。不過我飛得再高,還是有一根線牽在老爹手裏——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其實我不是一隻鷹,我不過是一隻風箏。他在地上控製我,想讓我飛多高就飛多高,想讓我往哪裏飛就往哪裏飛——有時候我急得硬是要拽斷這根線,恨不能一頭栽下來。你能想到我當時的心情有多麼惡劣……”

我知道他又在想帆帆。是的,梅子說得對,當一個人無法去愛一個人時,其他的一切也就算完了。破罐子破摔?算是說對了。摔,摔個稀裏嘩啦。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結局。可是沒有辦法。摔,摔個粉碎。我心裏對凱平無比憐惜。

我一直忍住了沒有問的一個問題,就是他與帆帆在多大程度上取得了默契?我們知道,這種愛不可能是單向的,但這裏麵同樣有個對方的回應深度——我百思不解的是,如果帆帆像他一樣堅決和孤注一擲,為什麼就不能采取更為果決的方式呢?比如說——你們要到哪裏去?東部嗎?是的,那裏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你們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我和帆帆都是在那裏出生的,那裏的粗茶淡飯足以養活你這個橡樹路上的小子!問題是你和她的決心有多大……我終於試著問道:

“帆帆願意你搬出來嗎?”

“她?當然!她怎麼會眼看著我在老鷹爪子下邊掙紮呢……”

“也就是說,她也下了鐵定的決心?”

凱平眼裏立刻泛起一層若有若無的淚光:“你說呢?”

“我……說不好。我總覺得,隻要她的決心足夠大,一切也就不成問題了。”我這會兒甚至想從頭訴說我與梅子當年經曆的那場波折。人世間有什麼會比愛的力量更大?它將衝決一切,什麼都不在話下。還虧了是一個戰士、一個在天上飛翔的人呢。可是我沒有把這種疑『惑』說出來。

“你以為我為什麼搬到這兒?就為了等她!我要在這裏等她,兩個人在這裏會合,然後再一起遠走高飛。我的一個戰友在西部有片農場,我們要去他那裏!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自從得知你那兒不行了時,我們就在作這個準備,打另外一個譜。這是我們倆最大的秘密,你千萬可不要透『露』出去——特別不要跟梅子一家說,他們會告訴我父親的……”

原來是這樣!這有點出乎預料,不過也並不特別讓我吃驚。也許這與我內心裏的那種倔勁兒更為吻合。早該這樣幹了。我心裏為他們高興,並認為這一天一定不遠。“帆帆能和你這樣合計,我真高興。她在老家沒有親人了,正好可以跟上你遠走高飛。隻要她的決心足夠大……她離得開那個大院嗎?”

“我們早就說好了。我在這兒等她。一些必要的東西會一點點挪到這兒來,我父親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沒什麼破綻。如果暴『露』了也就麻煩了,以我老爹的能量和脾氣來看,他會想出各種辦法阻止我們,他有這個能力……”

我暗暗想了一下凱平的整個計劃,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徹底背叛養父。把老人一個人扔下,這稍稍有些殘酷了。可又沒有任何辦法。顯而易見的是,父子兩人從情感上完全破裂了,破鏡已經無法重圓。這肯定是一個緩緩積累的過程,一個一點點完成的家庭悲劇。我可以想象作為一個父親,一個對兒子傾注了多半生心血的老人,將來會走入怎樣的苦境。他沒有其他的兒女,他的愛是沒有雜質的。

“我在等她。已經等了這麼久,再等一年兩年,時間再長也不怕。我會等下去……”

“既然要走,為什麼不早一點?這樣拖下去隻會是一種折磨!”

“當然是折磨。可是沒有辦法!那就折磨吧!老寧……”

凱平望著我,嗓子有些沙啞地喊了幾聲。我這次分明看到他的眼膜上有一層淚花。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這時覺得他所麵臨的一切,遠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得多……

從凱平的孤屋離開,我的眼前總是閃動著那張激越的臉龐。“那個小崽子搬走了!”嶽貞黎很快對嶽父一家說。梅子回來敘述了那個憤憤的場麵,然後說:“很怪,好像嶽伯伯像掉了一塊心病似的,隻生氣,不難過。”我說:“你說得對,生氣和難過並不完全是一回事。”梅子問:“凱平去了哪裏?他沒有找你告別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沒,他也許找了個差事吧,以後會知道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梅子在橡樹路的一個超市裏看到了帆帆——當時她正和另一個小夥子在一起買東西,那是嶽家的炊事員田連連,他介紹了帆帆。梅子回來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呢。真的可愛,多漂亮的姑娘!怪不得啊,她和凱平倒真的像一對兒,他們一起再合適沒有了——嶽伯伯怎麼那麼固執呢?這一來要毀了兩個年輕人。我看出帆帆並不愉快……”

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心裏正想著那個身居孤屋的英俊青年,想著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他心中那個大膽的計劃。這是一個出逃的計劃,同樣是一次飛翔的計劃。人哪,有的一生都在窩裏蜷著,直到終老;有的卻要衝天一飛。對任何人來說,這都需要不少的勇氣。這種飛翔是極具危險的,但卻不能沒有……我從那座地質所走開,進而離開那個雜誌社,在許多人眼裏都是足夠冒險的行為,今天看一切正在接近嶽父不祥的預言。但我需要為此而愧疚嗎?這不可能。

一個中年人必有這樣的經曆:打掃欲望的灰塵,『裸』『露』出冷卻的內質。那兒沒有熱情,無動於衷,最後連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厭惡自己,厭惡這種狂妄和自傲,厭惡尋尋覓覓和晃來晃去的那麼一股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