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裏曾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在作出重大抉擇的沉重時刻,竟然未透一點口風:突然離去而且再也沒有歸來。另一個大學的朋友曾經和一夥人帶上背囊結伴遠行,曆盡艱辛,至少在外麵度過了兩個徒步行走的冬天。他們經曆的那些奇怪故事,絕大多數城裏人聞所未聞——這些人的行為除了在自己的親屬和朋友之間引起一陣驚詫之外,其他人連看都不看,而且根本就不想知道。這個城市早已度過了事事好奇的年代,習慣了冷漠。別說走開了幾個『毛』頭小子,就是再大的事兒也不理不睬:鬧市區的一條馬路上軋傷了一個女孩,血流不止,她的同伴捧著受傷的頭,長時間跪著懇求過往車輛幫她把傷者送往醫院……
那幾個朋友跋涉歸來的那個下午,我第一眼見到他們的場景至今難忘:幾個人紮在地鋪上,遠看就像一堆又破又髒的布。他們和背囊擠在一塊兒酣睡,流出了口水。據說他們要尋覓“苦難”,這一回真的是如願以償了。一路的疾病、貧困和寒冷加在一塊兒,把他們折磨得夠慘的,真有九死一生之慨。
這個城市有著各種各樣的角落,相互之間簡直是天壤之別。就在我看過旅途上歸來的朋友不久,還隨當時所在的雜誌社朋友光顧了另一個聚會。那個晚上踏入一個門廳時,立刻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人間幻境。這兒奢華嚇人,狂生美女相攜,鮮花美酒堆成了山。我在這座城市裏二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夜晚。一個惡少結著一條古裏古怪的領帶,手上的白金戒指閃閃發光,挽住一個紅『毛』姑娘,踉踉蹌蹌奔過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不會相信這個土裏巴嘰的城市還有這樣一群無恥的家夥。他們每個人都想嘲笑世界,卻忘記了自己才是地道的小醜。男子手掌翻飛,口若懸河;女子扭扭捏捏,嗲得可怕。他們都想學外國人,一會兒聳肩一會兒攤手,英語單詞說得磕磕巴巴。一個弓著身子走路的家夥不無自豪地說:“瞧我長了個歐洲小駝背……”這兒是淺薄鬼得勢的地方,他們模仿西方人,連舉止都要抄襲。一位小個頭男子端著香檳一路旋來,那模樣就像一個急於『性』交的公狗。他搽了濃重的發蠟,頭發出奇地光順,像套了一頂又小又圓的黑絲帽——整整一晚上他都想與雜誌社的頭兒婁萌搭話,不斷地瞥著她身邊的多『毛』青年馬光——今晚就是馬光把我們領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在這個瘋癲的角落,個個自命不凡,連發育不全的人也在斜眼看人。幾個人在一旁討論“海濱鬆林別墅”、“私人遊艇”、“石頭音箱”……隻聽他們談話,還以為個個擁有億萬家財呢,實際上隻是一些寄生蟲。錙銖必較的年頭已然過去,貧窮的時代卻遠遠沒有結束。這就是我們糟糕的、令人尷尬的現實。
對照一下那些因為出走而弄得滿身肮髒的朋友吧:他們正幻想以肉身的折磨來抵禦精神的痛苦,並長久以來為自己蒼白的經曆和狹窄的視野而感到焦慮。他們崇尚苦行,無情地磨損自己。我對他們難以苟同,卻笑不出來。這個城市已經沒人理睬他們,他們自己專注地盯著這個不幸的世界。
就在這幫苦行僧當中,一個倔氣的家夥與我發生了激烈的衝撞。
說實話,這個人令我充滿詫異又頗為好奇,但絕不想引為同調——我知道自己的辭職、我的東部之行與他們完全不同。我已經沒有了他們那一夥的熱烈和高蹈,隻不過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勞動。因為我發現自己置身的那一攤子不是勞動,而是死磨,是駭人的浪費。我已經受不了這些,四十歲了,生命不容浪擲。我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充實一些,不再做一些虛無荒謬的事情。比如說我更願意親手播種和收割,願意在院裏植起一株木槿,看著它從初夏開到秋末……那個家夥十分刻薄,他對我的辛辣挖苦簡直隨口就來。他做得太過了,甚至在我與梅子一家鬧著別扭時,給予了致命的中傷。他的花言巧語一度說服了梅子——像這樣一個讀書破萬卷的家夥做到這一點並不難!他說:
“就有那麼一種人——這種人也許是這個時代的特產,也許已經流行了二百年——他們自視甚高卻又一事無成,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一肚子埋怨,整天有說不完的厭惡和痛苦,就是不想和老婆好好過!他們的理由就是世界庸俗,誰都不能理解那份鴻鵠之誌,骨子裏卻自私懶惰,還是膽小鬼!說白了他們也並不比天天譴責的對象好到哪裏去,也蠻能做些髒事,『亂』搞『婦』女……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的理由比別人多出一萬倍,幹了壞事還滿嘴是理!說到底這一套都是學來的,是潛移默化中形成的,是另一種概念化的生活對他們的傷害,是一種理念的順從者和實踐者:問題是他們從來不敢承認這一點。所以千萬不能聽任他們,別看有時候說得很玄,連自己都聽不明白……我和你男人,說白了都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一群家夥!”
這番談話造成了嚴重後果,讓梅子深以為然。我事後想象她當時洗耳恭聽的樣子、瞪著那雙可愛的杏眼專注盯視對方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而我作為她的丈夫,卻對自己東部的事業給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倒是越發難以說服她和她的一家。我的形象被那個家夥進一步歪曲,他卻把自己擺在貶損的對象中,非但不能傷害自己,還顯示了深刻解剖的勇氣!剩下的答案就是:我才是一個偽君子,一個真正的壞蛋!
憑這個人的深度與知『性』,還有我們這一代共同經曆的痛苦、我們的際遇,他不難體味一個男人的選擇、這種行為的全部複雜『性』。可惜他並沒有這樣做。這種簡單和武斷傷害了我,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麵對這些辛辣的指控,一直在心裏據理力爭。我知道他故意混淆視聽,是成心要這樣幹的,隻是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為了討好梅子和她的一家嗎?似乎不必;為了進一步增加我的困厄、使我的生活愈加艱難?可這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時下的凱平就多少麵臨了類似的困境:被追究被指責,日甚一日,而且還要深陷親人的圍剿之中。
三
我不知道凱平麵前還有多少坎坷,他怎樣做才能坦然麵對那雙眸子!我想對他說:時光是這樣短促又是這樣漫長,隻要決定了就快些吧,千萬別再耽擱了……我多次想對他講述與梅子自相識到現在,我與她一家人的衝突、我所忍受的折磨、我們兩人所經曆的全部故事。未來的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這要等待一種感情慢慢陳舊下來,就像坐等一棵植物從生成到衰老,它的整個過程。你也許會發現,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所以也不可能長大,它甚至還不是一株忍受摧折的幼芽。彼此懷疑、質詢,讓兩人之間徒生煩惱。我甚至要告訴你,將來會有許多東西使人不堪忍受。我現在隻想說,再一次說:我們所熱烈期望的什麼也許並沒有生成,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我們將要麵臨的,極可能比預想的這一切還要艱難十倍。
凱平,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想告訴你,所謂的“愛”包含了多少冷峻而複雜的內容。當歲月將人一層層剝蝕,彼此『裸』『露』出內質,巨大的差異就會驚人地顯現出來。比如我,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喪失了希望的人——到現在才明白,我這種人是不應該將對方拖入這份生活的,這有時真的像是一種折磨,是敷衍……是無窮的遺憾。
想到這裏我會覺得虧欠她很多。我會永遠為此而責備自己。我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熱烈和純真,平實和質樸,反而讓我覺得可望而不可即。我在漫長的苦難的生存中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許多時候陷入莫名的焦慮和緊張之中。我隻想走出這種恐懼,陌生的恐懼。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她屬於這座城市,我卻絲毫也感受不到這裏的溫熱,最後也沒有得到它的收留。我待下去隻能忍受無邊的煎熬——我實在是挨不下去了。
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想過了死亡這檔子事。我差不多沒有童年和少年。我至今沒有發現一雙與我相似的眼睛:沒有持久的熱情,沒有如水的瞳仁。我有過愛,有過引人回憶的一個個時刻;可是我發現它們終結的原因全都一樣——從心底泛出一股深長的冷漠,這冷漠銷蝕了它。愛是需要熱情的。而我是一個過早耗掉了熱情的人。我如果早一點明白這個,就不會如此嚴重地拖累另一個人了。可惜這是慢慢才發現的。我一開始就對她說,我們需要來一次總結了,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從頭說起,不妨像老年人那樣娓娓道來——好像我的全部生活已經過完了似的,身上疤痕累累,稍一觸碰即要嘩嘩流血。我已經走到了最後的時刻——我是指自己那份極有意義的、真實而有情的生命。
我首先想把自己弄明白,同時也把周圍弄個明白。我們誤解這個世界,首先就是從誤解自己開始的。我們應該有勇氣回到真實上來,有勇氣麵對無情的深入的分析。比如說我經曆了很多之後,人到中年的身心究竟積累了更多的善還是惡?還有你,在多大程度上繼承了自己家族的觀念?你願意承認你的父輩佩戴的是一枚殘破的徽章?是的,事到如今,我真正相信的東西已經很少,因為經驗裏沒有它們,盡管我有自己始終堅信不疑的東西。我總想弄明白與身前身後無數生命緊密相連的那一切……就是這些讓我煩膩,讓朋友們煩膩,讓這座城市煩膩。扼殺的時刻就要到來,我要趕在這之前快快逃離,一路背負著你的溫柔和憐惜……而所有這一切,最初都是沒有想過的。
這不是一個收留孤兒的時代,我又那麼自尊。我一旦察覺了危機就要離去,就要走開——它不屬於我,既沒法兒讓我親近,又沒法兒讓我跟隨。我的心冰冷冰冷。
我走開了,辛苦多年卻沒有積下多少金錢,沒有成為一個富翁。而這個時代是以錢畫線的——我沒有錢,所以我將被人鄙視,進而還要成為一些人的敵人。對此我已經作好了準備。
我在旅途上、在深夜裏,有著無盡的追溯和思慮。我發現那些有恩於我、幫助過我和安慰過我的人,同樣有著不能放棄的偏見。我沒法兒放棄那麼多,放棄我的信守。說到他們,我發現他們也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是它們的組成部分,一直如此。是的,我要這樣說出來,並且不會輕易收回這無情的判斷。
我心中一直裝了一件愛到極點的寶物,它是我人生最後的一件寶物了,它讓我成為自己所從屬的那個家族的一員,它是讓生命最後一次燃燒的火種。朋友,我一定要告訴你,什麼才是我一生的寶物,我為什麼要像守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不讓其喪失和熄滅。世界又一次顯示了它的不可救『藥』,它的荒誕、醜惡與無望,還有凶殘。有人說一切都有了結局,可是我不相信……
你也許麵臨著與我相似的選擇。你也開始了,你將走進和走出。可是,你真的想過了如山的堆積——橫亙在麵前的一切?
麵對一個即將再次飛翔的朋友,凱平,我的一腔話語究竟從哪裏說起呢?
四
當我第二次來到凱平的孤屋時,馬上被他一雙歡樂的眼睛驚住了。真的,這雙眼睛很少如此快樂地燃燒過。他幾乎沒怎麼耽擱就直接告訴:“她來了,她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這兒!”
“她在哪裏?那你們為什麼還不快些離開呢?”
“不,不是馬上,還要準備——她要慢慢準備好……”
“慢慢”兩個字讓我稍稍猶疑了一下,但沒有多想。我發現這次暗中聚會已經讓他極為幸福和滿足了。這使我想到在橡樹路上的那個大宅中絕少這樣的機會。奇跡一般,他的臉龐放出了光彩,又像一個年輕人那樣閃『射』著青春的光澤了。我心裏真是高興。我不是為了窺探隱私,而是為了有助於一個重大的判斷:他們之間走了多遠?誰知凱平就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嗓子低下來,顯得十分羞澀:“我們這麼久了,隻是擁抱……她連好好吻一下都不敢。這次她的膽子大了一點,這是從沒有過的……”
“讓我當一次教唆犯吧,夥計,你們早該在一起了。這兒多麼僻靜,天底下最甜蜜的新房都是簡陋的……”
凱平的臉馬上紅了。他口吃起來:“不會的,我不會她也不會……你不知道她是多麼……我們不會有一點逾越的,彼此雖然沒有發誓,可是……我第一次撫『摸』她的身體時……她哭了,我再也不敢莽撞……”
他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像女孩一樣閃動。他的這種羞澀與年齡有點不符。我咕噥了一句:“你們真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可是你們真讓人羨慕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隻顧說下去:“我們這次談得很多。我告訴她朋友在西部的那片農場有多大,她說我們真該有自己的一片農場啊,我說當然,那當然!我們要在農場裏勞動、生孩子、過自己的日子!我們除了幹活就是讀書——她隻有一年就高中畢業了,來城裏後又一直堅持自學,現在已經有了相當高的鑒賞水平。我們會有一個大書房,裏麵各種好書應有盡有!我們還要養『奶』牛、養羊——她多麼喜歡羊啊,她說在鄉下時,有時會花上很長時間和羊待在一起——還問:你真的好好看過一隻羊嗎?它真是善良極了也美極了!我對她說,我沒有麵對麵地、離得很近地看過一隻羊,但我能想象出來。我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我被這幸福的語調感染了。我完全沉浸在這種暢想之中。我並不認為這是無法實現的夢幻。但我卻沒有僅僅與他一起沉醉。自己的一片田園?農場?這談何容易啊……
“帆帆告訴我,她還記得父親在世時怎樣跟上他去田裏勞動、逮螞蚱——那是多麼大的一片玉米地啊,蟈蟈總是在裏麵唱;還有,玉米地裏什麼都有,小貓、小兔子、小鵪鶉、小豬和狗……活兒忙完了就去海邊打魚,爸爸和人一起駕船出海,她就在岸上玩沙子,一抬頭看見海裏的帆,立刻就跳起來喊啊……她說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大片地——她要把它蒔弄得像花園一樣!我說會的,我們一定會的!”
凱平由於高興和激動,眼睛裏閃動著若有若無的淚花。
我卻在想正在淪陷的東部——那裏也有我的田園之夢,可惜它正在破滅……我不願在這個時刻說到它,隻是在心裏為他們祝福。
“我就在這裏等她,等她……”
《驚變》
一
這是一個可怕的初秋,這個季節對於我和凱平一定會格外深刻地被記憶。我又去了一次東部平原,在進入最後掙紮的那片田園旁邊待著,就因為聽不下陣陣呻『吟』,最後還是歸來。我有點落魄,比失敗者還要多一層狼狽。我與凱平相似,都麵臨著重新選擇,都需要再次出發。
橡樹路同樣是我的竭力回避之地。在那個有著一棵大橡樹的院落裏,以前我會滿心歡欣地和嶽母一起,蹲在地上尋找跌落的橡實——它們還沒有成熟就被陣風吹落了,連同一個『毛』茸茸的假種皮一塊兒藏在草叢裏。內弟小鹿有時也和我們一起找橡實,這個總是歡天喜地的小夥子不太像這個橡樹之家走出來的人。他在少年體工隊裏打排球,偶爾領來幾個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可是這個秋天一陣陣北風刮過,我連是否跌落了橡實都不知道。嶽父肯定與雜誌社的婁萌女士打過招呼,她竟破例應允我重回原單位去。這是一件多麼大的美事,梅子知道了首先激動起來,說看吧,還是父親啊!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似乎沒有想過,在東部平原上,在那片即將失去的田園上,我有多少流散的朋友——他們在寒風裏沒著沒落浪跡的日子裏,我能夠躲到城裏這間熱烘烘的小窩裏嗎?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條懂事的狗都會不安,它將一躥而起,奔向那片曠野……
我真的像一條狗那樣在街頭躥著。我無法停息,無法在一個地方稍稍安歇。小鹿有一天真的捧來了一些剝得光溜溜的橡實,卻發現我如此地無心無緒。心無皺褶的少年瞪著那雙清澈的大眼,頑皮地伸著舌頭,轉了幾圈就走了。我搖搖晃晃一直走上街頭,似乎想也沒想就登上了某路公交車,一直向著城市邊緣駛去。
這座久違的鬧市孤屋啊,仍然住著一位滿懷熱望的青年,隱下了一個急欲展翅的飛行員嗎?小屋靜靜的,一些落葉在院牆處打旋。門沒有關,敲幾下,沒有回應。當我推門進入時才發現:主人正充滿警覺地站在院門一側,雙目炯炯盯著來人。當他看出來人是我,嘴角抖了一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到來顯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個家夥嚐過了孤獨的滋味。他這樣的年齡完全不適合這樣的生活。還有就是,不久前他還是一隻翱翔藍天的雄鷹啊。我發現屋內有一本本夾了紙條的書,到處是散落的煙蒂。一望而知,這兒是沉『迷』的閱讀,是無人光顧的單身生活。他看著我,好像在問:去了哪裏?這麼久?我想從他疲倦的眉宇間看到一點令人振奮的東西,沒有。我一路上還想:如果這個孤屋換了主人,我一點都不會驚訝。但是沒有,這兒一切如舊——像已經存在了一百年那樣陳舊,毫無生氣。
這種等待有點可怕,讓任何人都無法消受。我想問:老夥計,我們分開的這段時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你怎麼還羈留在這裏?
他沒有多少話,好像再也不願抖摟心事,隻忙著為我煮茶:他開始嚐試一種老茶,用一個軍用小鋁鍋煎了很久,直煎得顏『色』發黑。我們一人一大杯。初飲有一種舊衣服的味道,慢慢香氣出來了,直抵心底。“啊,真濃!”他終於歎出一聲,砰一聲放下杯子。
我揩了揩額上細小的汗珠,直通通地問了句:“絆住了?”
“不知道。”
很怪的回答。我看著他,發現這眉『毛』間多了一道深深的豎紋,它成為一個嶄新的標記。“你會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又抓起煙來——這時我才看到他的幾片指甲是黃的。他吸著,使勁眯著眼,“就快有消息了,我是說,戰鬥就要打響了……”
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所以不像是一句玩笑。可這讓我一點都『摸』不著頭腦。
“我給她打過幾個電話,沒有見麵——不管你信不信,我們從那以後一次都沒見……我知道她的處境艱難起來,實在放心不下,就打了電話。她要接我的電話很難,因為她的房間沒有電話——我要往三樓打,這得算好她去那兒整資料、他又不在才行。我打了幾個,總碰不上。有一次我父親接到了,喂喂幾聲,我就把電話掛了。他會想到是我,隨他去吧。配樓裏隻有一個電話,那是在田連連房間裏——什麼都不能讓他知道,他是父親的忠實仆人,死心塌地的那種。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總算讓她接了一個。她在那邊怕極了,其實我父親在二樓根本聽不到……我問什麼她都答不完整,戰戰兢兢說要到這兒來……結果我差不多等白了頭發,還是沒見人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段日子真難挨,我得找點事情做才好。戰友給我聯係的一家公司也回話了,可我已經放棄了。就這樣,我除了讀書,再就是動手為父親——我是說親生父親——寫一份生平記事;當然也寫母親。他們真是不幸啊。可惜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默默聽著。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它會在後一代身上發酵,這幾乎是一個規律。長期以來關於他親生父母的話題都是一個忌諱,而這會兒是他自己提起來的。
“我知道得太少了,以前想都沒有想過還要從頭了解他們,說起來真是罪過。我現在的父親倒也沒有瞞過什麼,他斷斷續續講過一些,我卻沒有記住多少。我與生身父母沒有什麼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和現在的父母在一起。我沒有‘養父’這個概念,隻覺得隻有這一個父親——事實上正是他給了我一切,我與他的親兒子根本就沒有一點兩樣!隻有現在,挨到了這段日子,我才想起要從頭認識親生父母,可惜已經有些晚了,我再也不能與現在的父親細細地說和問了!我們生分成這樣,真像做夢一樣。可是沒有辦法,我不會再靠近他了……為了知道一些生身父母的事情,我設法找了他們的老戰友,這些人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就這樣,我一點點記下來,有時半夜裏睡不著,起來看剛寫下的這些字,淚水就在眼裏打旋……”
“我知道,是你父親冒著生命危險把嶽貞黎救回來,他的命是你父親給的——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所以他那麼愛護你,他隻有你一個兒子……”
凱平急急地呼吸,像是害怕窒息一樣。他的手不自覺地搭在我的肩頭,緊握了一下,咕噥一聲:
“這種愛護真是可怕啊!”
他很長時間不再吭聲,走到一邊,將一遝紙和書疊到一起,小心地放起來。
“你為什麼不能回家一趟?”我盯著他不斷望向窗外的眼睛。
他的目光並不移動,像是自語:“我們說好了,要在這裏等她!隻要她再次逃出來,就一定不會回去了——我不會再邁進那個院子一步,我說到做到。”
這是怎樣的決絕之心。這是愛的力量還是恨的力量?可能二者都有。這種力量似曾相識,但還是讓我感到了驚懼。一種深不可測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又熟悉又陌生。一個局外人不可能理解它的全部,那個陰森的院落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該想到帆帆與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真正的孤兒,”他說到這裏有些慌『亂』,瞥瞥我,“嗯,就像我現在的感覺一樣。她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從來沒看到這樣的大院和大樓,還有警衛,沒有看到這樣的首長。她的畏懼比咱們想象的要深,她需要克服膽怯,自己去克服,誰鼓勵都沒有用。當我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忍耐了……”
我非常感動。一個多麼善良的男人。不過啊,這時候除了等待,或許還需要做點別的——究竟做什麼、怎麼做,我一時也沒有主意了……
二
但我知道,世上的許多挫折都來自猶豫不決,來自一些莫名的耽擱——我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人為什麼要延宕,要躊躇,要左右搖擺。眼前的凱平又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作為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所能洞悉的部分也就那麼多,對於他的異常執著和深不可測的愛戀,我不僅毫無懷疑,而且那麼清晰。可是一個真正勇敢果決的人,有時又會表現出特別的拘謹,甚至是某些禁忌。他的深愛與憎恨竟然可以交織在同一個人身上,我這裏是指他對養父的情感。當然還有恐懼——這一代人對傷痕累累的老一輩沒有懼怕是不可能的。也許就是這一切才導致了今天的結局,最終或許還有令人措手不及的變故,它足以擊碎一副熾熱的心腸。
就在我離開城東那座小屋不久,突然接到了凱平的電話,他以令人害怕的沙啞聲在電話上呼喚我,讓我去一趟。“發生了什麼?”我馬上感到有點不妙。
“你過來吧,我們得當麵說才行——我希望你這會兒就來。”
我匆匆趕過去。凱平那張發紫的臉讓我害怕。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個信封交給我——這是郵寄過來的,上麵有郵票和郵戳。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瞥一眼上麵寥寥幾行字,立刻覺得不對勁兒:這是帆帆寫給凱平的!有什麼事情不能當麵說、哪怕是電話上說?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急急地看下去——
“……凱平,西部農場我去不了,因為太晚了。你自己走吧。我一輩子都不能和你一起去、不能一起去了。我不能說為什麼,你自己以後會知道。你快些走,自己走吧,別再等我了,這是真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因為我一輩子都不能騙你,誰騙你這樣的好人要遭雷轟的!凱平,聽我一句,快走吧,你一個人走吧,別待在這個可惡的地方了……”
我前後看了兩遍,呆望著他。
“怎麼回事?她讓你——走?”
凱平咬住的嘴唇有點發青,就像在最冷的天氣裏一樣。“我請你來,就是商量你——你幫我一次吧,她不見我肯定是害怕什麼——你當麵問問她,就會弄清發生了什麼……我在這兒等你!老寧,這裏麵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見了她就會知道的,老寧!”
他的眼神絕望而焦躁,讓人無法拒絕。我把信裝進衣兜,他又取回。
我說:“好吧,我不管怎麼都要見到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麼找她,因為這不能引起嶽貞黎的注意。最需要提防的一個人當然是他。他像一個老熊那樣雄踞在堡壘裏,我們得設法繞開才行。我想到了梅子,她找個借口把帆帆約到一個地方——比如一個咖啡店之類,我事先等在那兒?
這種謹慎是十分必要的。因為即便是梅子約她,即便有一個堂皇的借口,帆帆都很難出門。她總要和炊事員田連連一塊兒——梅子再三約她,她終於同意出來一次……就這樣,我從咖啡店的窗上看著她和梅子慢慢走來時,不知道將接近一個怎樣的謎底。
她見到我的時候吃了一驚。還好,她和梅子一塊兒坐下來了。待了一小會兒,梅子說看看有沒有別的飲料,就走開了。她張望著,不願說話。梅子半個小時之內是不會轉來的。我把杯子推了推,直截了當問:“凱平一直在等,他急死了。你為什麼躲著?他現在度日如年……”
她凝神看著對麵。這樣大約過去了五六分鍾,她的眼睛湧出了淚水——她飛快地起身去了衛生間。再次轉來時,她的臉顯然洗過了,鼻子有些紅。“你什麼時候見過凱平?剛剛?”“前兩天。然後就不停地聯係你……他急壞了。”
“我對不起凱平,這輩子都對不起他了。我不能騙他,誰騙他都該遭雷轟的……我害怕才告訴他,讓他不要等……你看我,”她說著站起身轉動了一下,“你好好看看我吧!”
她怎麼了?我什麼也看不出。
“你仔細些,能看出我有什麼變化……”
我真的看不出什麼。我搖搖頭。
“我自己在鏡子前邊就能看出來……已經三個月了!這是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活過來,我不知道該不該活著……”
她伏在桌上哭起來,肩膀聳動得厲害。可是我一時還難以醒過神來。我似乎明白了一點,可我無法將內容整合銜接到完全能夠理解的程度。我有些口吃:“你剛才說了什麼?你是說——有了孩子?凱平的孩子?凱平自己難道不知道?可是,可是這並不可怕啊!你應該告訴他,他未必會害怕,他甚至會高興的……”
帆帆抬起頭,擦幹了眼淚:“不是凱平的孩子。”
“啊,那是誰的?”
“是……我和田連連的。”
我覺得就像有誰輕輕地撞了一下心口。我咬住了牙關。這一次我完全聽懂了。在冷寂中,我一直在想凱平那雙眼睛,同時一次次閃過那個在大院裏進進出出的田連連——光頭,矮壯,一雙沉默的圓眼,走路無聲無息……我發出了一聲長歎,站起又坐下。“怎麼辦呢?”我實際上是問自己。我無法回答。在命運麵前,人有許多時候是無話可說的。我兩手絞擰著,仿佛為自己未能阻止這個事件的發生而深深痛疚。其實它也許是——不,它顯然是早就在發生著、發生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帆帆已經欺騙了一個摯愛她的人。此刻我無法抑製自己心裏泛起的厭惡感,還有憤怒。我不再答理她了。一個多麼美麗的姑娘,然而又是如此短視、卑微、惡劣,簡直自作自受。
這個事件的發生,當嶽貞黎知道的時候,他又作何反應呢?勃然大怒?一定的。我於是想問一句——可是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淡淡地宣布:
“我和田連連很快就要結婚了。已經不能、不能再拖了……”
我再次站起來:“嶽貞黎呢?他知道嗎?”
“知道。他當然想不到,不過他隻好支持我們。”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強忍淚水。可是我心裏的憤慨已經讓我不願再想其他了,我說:“是的,也許就是這樣!也許這樣反而更讓他稱心如意!這個不計後果的、自私自利的父親啊……”
帆帆驚訝地望著我。她的嘴巴半張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隻有這樣,才算是徹底斷了凱平的念頭。可是他就不想想看這有多麼殘酷!這一來也就毀了凱平一輩子。我這樣說一點都不誇大!帆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做了什麼,你就等著看吧,你!”
“凱平會怎樣?我怎麼辦啊?”帆帆喊了一聲。
“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們都等著看吧!”
接下去再也沒有一點聲音。我和她對視著,目光裏好像在表達著相互的憎恨和厭惡。不,我相信她更多的是膽怯,是因為不夠磊落的偷情而陷入了深深的恐慌。我就不信她會忽略自己巨大的愛情——這簡直是一場大愛情!像凱平這樣孤注一擲不計得失去愛的人,像凱平這樣優秀的男子,我料定她一生都不會遇到。
凱平是不幸的——因為遇到了她。可是更不幸的是麵前這個空殼美女。她太美了,因而也就更加可恨。我回頭要告訴凱平:你幹脆就恨她吧,隻有這樣才能抵消——除了恨,你還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解脫?
男人哪,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有過的愛,在你這裏遭到了最大的一次失敗。真可怕。
堂堂一個凱平,一個如此英俊的、在天上飛翔的人,卻敗給了一個光頭廚子。可這是一個事實。
三
凱平在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似乎一下子平息下來,安安靜靜地接受了這一切——起碼看上去是這樣。我想在這兒陪他幾天,就在另一間裏打了個地鋪。他笑笑,讓我到那張惟一的床上去,“你就待在這兒吧,陪我說說話,等你放心了,再忙你的去”。這種幽默感讓我滿意。我堅持睡在地鋪上。
一連幾天我們就是喝茶聊天。大概因為時間充裕的關係,他比過去更為詳盡地問起了我這些年的個人經曆,特別問到了我的兩次離職。他好像對我在地質所的那段日子頗感興趣,就像其他朋友一樣,對那種在大地上來來去去、夜宿帳篷的生活心向往之。這對於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來說足夠浪漫的了,有著城市知識人神往的另一種氣息。這多少有點像我們站在地上,一邊駐足觀望天上的飛行器一邊想象裏邊的人一樣。其實任何腳踏實地的工作都足夠辛苦,當事人並不覺得有多少浪漫在裏邊。至於我後來幹過一陣的那個雜誌社,他並沒有問多少,我卻主動談起了我們那位可愛的領導:一個女的,就是那個全城有名的美麗少『婦』婁萌。“說實話,離開那個雜誌社倒也沒什麼,離開她才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他問:“你是開玩笑吧?”我說:“不,是真的。一個人能夠遇到這樣的領導真的是一種幸運。女的,寬容大度,和藹可親,體貼下級,讓你工作中充滿愉快——你還要求什麼?”“也許你們之間產生了一點感情。”“那倒未必,隻是喜歡在一起;就像我的同事,那個多『毛』小子馬光說的,就因為她我總是很早就去上班。”凱平笑了,高興得拍起腿來。
就這樣談著,東扯西扯每天都到半夜。我們都在小心地繞開一個人的名字,即閉口不提帆帆。最怕的是冷場,在這段沉寂的時間裏,我的腦海會飛快閃過一個場麵:一個少女被紅蓋頭遮去了羞花閉月之貌,端坐在那裏,等著一個剃了光頭的小子去掀掉它……當然這是鄉間舊俗,不會有這樣戲劇『性』的場麵。“媽的,”我罵了一句,“這天說冷就冷了。”一邊的軍用鋁鍋嚕嚕響,茶被煎過了。一陣風從窗外掠過,窗子發出輕微的響聲。這個小屋裏沒有暖氣,這使我想到他如果不能趕在這個秋天離去,就要飽受嚴寒之苦了。這個城市的冬天又幹又冷,夜裏能凍掉人的下巴。特別對於一個失戀的人而言,這個冬天毫不客氣,它甚至頗具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