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戰有些受不住,加快腳步走出小屋。

屋外天已暗,西麵唯有淡淡的天光,月亮已從東邊升起。

邢戰站在院子裏,深吸了一口氣,宮牧感覺到他不好受,沉默地陪在他身邊。

按邢戰本來的意思是要告訴何母兒子沒了,這事情沒法一直瞞下去,對活人也是一種永無止境的折磨,可何文斌執意不肯,也隻能尊重他的想法。如今真的麵對思念兒子的母親,邢戰也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

“所以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邢戰歎道。

宮牧淡淡道:“閻王手裏有本賬,生死簿上定生死。”

邢戰苦笑了幾聲:“你說究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苦,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苦?”

宮牧凝視邢戰,黑眸中有絲訝異。

邢戰痛苦地回憶:“我爸死得早,我也是我媽一個人帶大的。我記得特別清楚,還是我當兵那會,那天早晨出操,我剛剛下樓就被指導員叫去。他讓我穩住情緒,然後告訴我說我媽病倒了。我當時就有點懵,指導員說已經幫我訂好了火車票,叫我收拾一下路上必須的東西馬上回家。那個時候我連我究竟是怎麼上火車的都不知道,下了車後直接往醫院趕。”

宮牧忽然覺得氣息阻滯,好像有什麼東西鬱結在了心口,又酸又痛:“那你趕上了嗎?”

“趕上了。”邢戰笑了一下,但轉瞬即逝,“不過也沒什麼用,三天後她就走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媽她病好幾年了,一直沒告訴我,怕我分心。我那會也就是個愣頭青,什麼都不懂,總想著從部隊回來後,可以有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然後養著我媽,讓她過舒心日子,但沒想到,人就這麼沒了。”

“後來呢?”

邢戰歎了口氣:“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邢戰一人在外打拚也算是小有所成,看上去沒什麼心事整天笑眯眯的還總愛嘴賤以欺負蒼泊這種人為樂,他從來不提家事,也極少提剛入社會時有多辛苦,以至於無人知曉他的過去。隻有偶爾他吹噓自己幹過多少行當時,才會對他有些微了解,但更多的時候,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宮牧發現,雖然與他日日夜夜同進同出,但實際上對他一無所知,今日無意中觸動他心緒,才窺見他一點點過往。

邢戰並不喜歡提過去,因為在他人生中很長一段日子裏,苦多過甜,既然已經那麼苦了,又何必還泡在過去的苦水裏呢?更何況整日唉聲歎氣的,實在太窩囊了。

內心煎熬著,麵上微涼,宮牧的掌心貼著自己臉龐。

“人有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不要勉強自己。悲傷並不可恥,偶爾放縱一下無妨。”

四目相對,宮牧似乎能看進自己的心底,邢戰笑了起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試圖安慰他了。

母親的病故是他的傷痛,他從不拿出來與人分說,這一回破了例。也許是何文斌母子的觸動,也許是他認為眼前站著的是能明白他感受的人。

“行了,我沒那麼脆弱。”邢戰推開他的手,“我有個請求,不知道你能否做到,也許有些過分。”

他用了“請求”兩個字,宮牧錯愕。

“你能讓何文斌還陽一會嗎,或者也不用還陽,反正隻要能讓他媽媽看見,可以嗎?”

不論宮牧能否做到,讓鬼魂現身本身就是大忌,所以邢戰說得十分謹慎。

宮牧猶豫了一下,此事自然是不合規定的,可宮牧並不是什麼守規矩的人:“行,不過最多隻能維持一個時辰,且隻能一次。”

邢戰大喜:“我這就把他叫出來。”

回到屋裏邢戰與何母閑聊,何母三句話不離兒子,翻來覆去地問何文斌的近況,邢戰舌燦蓮花,盡挑好的說,即使不知道的,也能隨口編出些好話。

當他實在說無可說的時候,房門推開,何文斌紅著眼睛衝了進來。

邢戰也不知道他算人還是算鬼,至少表麵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何母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兒子,你怎麼回來了?”

“媽!”何文斌哭著跪在何母腳邊抱住她的大腿,“媽,我回來看你了!”

何母淚如泉湧,笑容燦爛:“你回來怎麼都不事先說一聲呢?你老板那兒不要緊吧?我這邊又沒什麼事,你回來幹什麼多耽誤時間啊。”

“媽媽!”何文斌隻顧抱著她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母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了,總之就是高興。

邢戰起身離開,將屋子還給他們母子倆,那母子倆也激動得顧不上他。

“你起來啊,好好的跪我幹什麼?”何母去拽何文斌。

“媽,我賺錢了!賺了一大筆錢!”何文斌將口袋裏的彙款單塞到何母手裏,“你想吃什麼想用什麼就買,別省!”

宮牧站在院子裏,衣袍在夜風下輕輕飄動,他的身影看上去更淡了,邢戰心口一痛。

“你不對我說聲謝謝?”宮牧挑眼看他。

本來是要說謝謝的,可看到宮牧急切的模樣,又讓邢戰起了玩心:“該說謝謝的不應該是何文斌嗎?”

宮牧驕傲地抬起下巴:“我又不是為了幫他。”

寂靜的夜裏,他們相視而立,皎潔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勾出一條銀邊,廣闊的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他們兩人。分明是成人的模樣,分明是天庭墮下的仙,分明是修煉成精的妖,卻偏偏像個討要糖果的孩子。

“謝謝。”邢戰笑道。

宮牧揚起唇角。

短短兩個小時根本就不夠,更何況是他們母子最後一次團聚。當何文斌的手快要抓不住何母的手時,他知道他的時間到了。

他用了出差途經這個拙劣的借口,何母驚喜過度也無暇細思,分別時又拉著手說了好一會話。

好不容易把何母勸住,假裝離開,在樹叢的掩映中,何文斌的身體再一次靈體化。

何文斌走到邢戰和宮牧麵前,腳一抖又要跪。

“別跪別跪!哎呀,你這樣我都看煩了!”邢戰不耐煩地拽了他一把,“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也……我也不知道……”何文斌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

“該幹什麼幹什麼吧,該投胎的投胎,該轉世的轉世。”

何文斌低著頭不說話,他雖然不聰明,但是記得宮牧之前說過的話,他私自滯留人間、驚擾凡人犯了刑律,下了地府是要受刑的,轉世也無法再投胎做人。

“我……一定得去了嗎?”何文斌黯然。

來世無法再做人,是怎樣一種體驗,何文斌不知道,但想象一下就是不好的體驗。

邢戰沒死過,沒有體會,但宮牧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若是想當孤魂野鬼,就隨你吧,反正我不是鬼差,沒興趣催你上路。”宮牧滿不在乎,“不過你心中已無怨,成不了厲鬼,時間長了心智會迷失,最終成化為混沌,如果你對你母親眷戀太深,也有可能會束縛在她身上,反而吸走她的精氣。”

何文斌一聽慌了,麵色愁苦。

“除此之外,還有一條去路……”宮牧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邢戰,後者莫名地看著他。

“還有什麼去路?”何文斌急問。

“托身在有靈性的器物上,器物的靈性越足,你的心智能保持得越久,就好比邢戰腕上的珠串,是上等法器,你若是能托身在這類物件上也算是一種修行。”他雖然言語是假設,但暗示意味濃重。

這對何文斌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可以嗎?邢大哥,我可以嗎?”

邢戰對這方麵一竅不通,被宮牧說得很暈:“還能這樣?”

“不過邢戰的玉珠串是認主的,你托身在裏麵變成為了玉珠的一部分也必須認主。你終究是個靈體,一旦叛出就會灰飛煙滅。”

“我可以的!”何文斌毫不猶豫,他極度眷戀這個世界,所以當初才會留在人間,更何況這些天來他也早就認定了邢戰,跟著他還能留在這個世上,對他來說求之不得。

“你可要想清楚了!”宮牧一再提醒,“你去投胎,說不定再下一世又能重新做人了。但是一旦成為器靈,就永生永世無□□回了!”

何文斌似乎才明白這一選擇的殘酷性,但他隻是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道:“我可以的!”

“好!”宮牧微笑,“那我就助你一臂……”

“哎等等啊!”邢戰這個當事人抗議,“你們說得那麼開心,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啊!”

“你有什麼意見?”宮牧埋怨地剜了他一眼。收一個魂魄,從何文斌角度來說,是留戀人間占大部分原因,但從宮牧角度來說,根本是出於私心。

玉珠串有了器靈威力加倍,器靈伺主,對邢戰來說百利無一害,一些修道之人想方設法弄魂魄,甚至不惜走上邪路。宮牧完全在為邢戰考慮,偏偏邢戰還要話多,宮牧忍不住嫌他不識好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