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你想得太多了。”郭信文輕聲道,“他當時已經腦死。就算沒有你們家這出,以對方家的經濟狀況,也堅持不了多久。”
“所以,”江雨生艱難地組織詞句,“懷平現在用的心髒……”
“是那個男生的。”於懷安沉沉歎息。
“那家父母本來還很抵觸,但是當我父母拿出五百萬元來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他們眼中的亮光……”
貧寒卻又多子的家庭,根本無錢維持長子的救治。而健康的兒女且還要讀書婚嫁,雙親還需錢養老。
生活的負擔戰勝了失去兒子的悲痛。那對父母並沒有考慮太久,同意停止了兒子的生命維持裝置。
五百萬,買了一條人命。
“我哥和他的戀人再也不用分離。他徹底地得到了戀人的心。”
於懷安哽咽,愧疚地將臉埋在手掌中。
郭信文無奈地拍著她的背,予以無聲的安慰。
江雨生說:“可懷平他顯然對這個事不能接受。”
於懷安點頭。
“最初兩年我們都沒有告訴他真相。他隻當對方去世了,雖然很難過,但生活還是照舊。直到有一次,他碰到了那個男生的妹妹。那女孩對我們一家恨之入骨,以為我哥是知情的,對他破口大罵。我哥他……他當時就崩潰……”
有好一陣,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手術室的燈依舊亮著,走廊裏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寂靜。
醫院真是人間的陰陽界,如天地間一道貫通各個維度空間的門。生與死每日輪換上演,道不盡人『性』複雜的掙紮和蒼涼的悲歡。
於懷安乏力地靠在郭信文的肩頭:“我哥說,他一個人承擔著兩條命,所以瘋狂了好些年,什麼新鮮事都嚐試了,過得特別精彩。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直到這顆心髒居然也出了問題!我還記得確診那天,我哥幾乎是如釋重負的。他笑著對我說:小安,他想要我下去陪他了。”
江雨生和敏真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冷顫。
“這都是命。”於懷安絕望地閉上幹澀的雙眼,“我家當年是強行從閻王爺手下把人搶了回來,現在,要還回去了……”
“他不想死的。”敏真忽而說。
於懷安怔怔地朝女孩兒望去。
敏真抓住了於懷安的手:“於阿姨,我覺得於哥他不想死的。要不然,他知道真相後,哪天不能上吊跳樓?他一直堅強地同愧疚做對抗。過得那麼精彩,也是想給自己一個需要活下去的理由。他不想死的,阿姨。我們也更不能放棄他!”
於懷安仿若在『迷』霧黑夜之中望見了一線光,緊緊握住了敏真的手。
“你好像是所有人中,最了解他的人呢。”
顧元卓一臉焦急地走來:“出了點問題。d市正有台風過境,所有航班都暫停了。我朋友的飛機也隻有等警報解除了才能起飛。”
於懷安忍不住再度把臉埋進手裏,一顆頭顱仿佛有千斤重,壓得所有信念崩塌潰散。
忽然,一名小護士風風火火地奔來,大叫道:“於主任,搶救三室的傷者確認死亡了。羅醫生說他的多處器官都還能用,尤其是心髒,讓我來問你——”
話音未落,於懷安就已瘋了一般朝搶救室衝去。
***
搶救室外擠著數名身穿勁裝的武警戰士,或站或蹲,捂臉哭泣。
於懷安顧不了那麼多,拉開簾子搶進了搶救室裏。
護士正在把貼在患者胸膛上的管線逐一拆除。羅醫生則在同一名官員模樣的男人交談。
“家屬呢?”於懷安抓起搶救記錄翻看,“失血過多……燒傷……多處骨折……家屬來了嗎?”
“小李是孤兒,部隊就是他的家。”那位中年領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眼眶通紅,鼻音濃重道,“羅醫生剛才都和我說了。器官捐贈的事,我可以簽字。”
於懷安一把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幾乎要給他下跪。
“不用這樣!”領導忙扶著於懷安,“我想小李如果在生,他也一定願意在死後用自己的器官去求助更多的家庭。”
醫院法務人員帶著文件而來,正同領導解釋著,就聽外麵傳來一道渾厚而暴躁的男聲。
“怎麼了?都傻站著幹嘛?隊長人呢?”
“副隊……”隊友哽咽。
江雨生暗道不妙。
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武警如盛怒中的熊一般闖進了搶救室。
小護士正在調試生命維持儀器,在給接下來的拔管做準備工作。
那年輕人虎目圓瞪,渾身巨震,一步踉蹌。
“韓毅!”領導發出警告。
可年輕人已一把推開小護士,撲到床前。
他難以置信地注視著病床上的戰友,滿是泥汗的臉上浮現巨大的悲痛,如被一把巨劍貫穿胸膛。
江雨生卒不忍睹,別開了臉。
世上最痛之事,莫過於同親愛之人生離死別。
領導已簽署好了文件。醫護人員過來推擺放著逝者的架子床。
“你們要做什麼?”年輕人猛然失控,瘋狂地推開護士,撲在戰友遺體上,“走開!別想帶他走!他還沒死!還能繼續搶救——”
“韓毅!”領導苦勸,“醫生們都盡力了。李嶽的遺體將會捐贈給醫院,他的器官也會……”
“不!都給老子滾開!”年輕人咆哮,嗓音沙啞,“他還沒有死!他上救護車前還和我說話來著。你們再救救他!求求你們!”
“韓毅!”
“副隊!”
羅醫生也勸道:“同誌,你的隊友確實已經搶救無效去世了。請你冷靜點。”
“滾開!”年輕人淒厲的嘶吼令聽者心中酸楚難當,“他才二十五歲呀!張政委!嶽哥他才二十五歲呀!”
他如一頭受傷的野獸伏在同伴的遺體上,悲慟哀嚎。
敏真站在搶救室外,聽得雙眼滾燙,急忙把臉埋在顧元卓的胸膛上。
“我知道。”領導摘了眼鏡抹淚,“我們都舍不得他……韓毅,你理智點……”
“不——不!”年輕的戰士始終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他牢牢霸著隊友的遺體,將所有靠近的醫護人員凶狠推開,不準任何人靠近。
於懷安噗通一聲朝著那個年輕人跪了下來,拽住他的褲腳,發出同樣悲慟的哭聲。
“同誌,我知道你現在很悲痛。可是我哥哥此刻正在手術室裏。他等不到這顆心髒,他也隻有死路一條!我求求你,求你鬆手吧!求求你救救我哥!我求你了!”
說著,便俯身給對方磕頭,砰砰作響。
那年輕人不禁後退了半步。
江雨生急忙去扶於懷安,一時沒扶起來,自己也跟著跪在了地上。
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懇求道:“同誌,我知道我們這麼急實在是強人所難。但是我那位朋友已危在旦夕。你隊友的心髒可以救他一條命!”
“韓毅,”領導含淚道,“李嶽已犧牲了,你就讓他安心走吧!”
年輕人緊緊抓著隊友的衣服,彷徨如『迷』路的孩童。
他的隊員們擠在門口,一群大小夥子,全哭得整張麵孔都要融化掉。
“嶽哥的器官還能再救幾個人。讓他走得驕傲一點!”
“讓李隊走吧!韓隊,讓他走吧……”
年輕人山一般的身軀終於動了起來。他粗喘著,俯下身,同戰友額頭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