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1 / 3)

悶濕的黃梅天,『毛』茸茸的陽光落滿整座都市。光是朝窗外望一樣,便覺得肌膚粘膩,脖子瘙癢。

心理醫生的谘詢室裏倒是冷氣十足,涼爽幹燥。

幾株多肉植物擺在窗台上,飽吸了陽光的葉片肥壯喜人,細長的花莖如釣竿似的伸出來,挑著一串串碎花。

都市或許是水泥森林,但是每個角落都有著自然的勃勃生機。

“所以,”心理醫生翻看著資料,“你回來後這幾天,每天都在做噩夢?”

“是。”敏真說,“我知道我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是因為被綁架?”

敏真怔了一下,思索著說:“綁架確實嚇到我了,但是我並不怎麼害怕。潛意識裏,我預感自己會順利獲救的。當然,我還是很厭惡這種事,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經曆一次。”

“那麼,是什麼事讓你不停做噩夢?”

敏真想了想,說:“父親。”

父親這個詞在敏真口中是稀客。

她每次回國,都會定期去探訪坐牢的母親,但是除去清明外,她從來不提起生父。仿佛當年母親將這個男人殺死時,也將他從敏真的生命之中徹底抹去了。

從某些角度來說,江雨生覺得這是好事。這個姐夫從來都不是個好父親。敏真幼年沒有少受他家暴。

但是那畢竟是她血脈的源頭,是她命運轉折的開始。

“我夢到我在給於叔叔做心肺複蘇。”敏真說,“做著做著,手下的人,就換成了家父……”

敏真夢到自己跪在父親身上,正拚命按著他的胸口,試圖救他的命。溫熱的血『液』沾滿了她滿手滿身。

她對心理醫生說:“我並不害怕發生過的事。我並不是沒有見過死人。壞人得到了懲罰,好人獲救,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我很高興。”

心理醫生說:“但是,你總是將手下的人看成你去世的父親。”

“是。”敏真說,“昨晚我又夢到了他。這一次,我沒有給他急救。他就躺在廚房的地板上,側過頭來看著我。我和他靜靜地對峙著。”

心理醫生問:“那你在夢裏是什麼感覺?恐懼?”

“不能算是恐懼吧。”敏真坦誠地說,“我覺得愧疚。”

“愧疚什麼?”

“也許愧疚自己當初並沒有去救我爸爸。”

敏真將這句話吐出來的一瞬,仿佛一道積壓下胸口數年,她習以為常到都已經忽略的重量,倏然一輕。她都不禁微微一驚。

“我能救人的。我就救了於叔叔。可當年,我就那麼看著家父躺在地板上,不停地流血,直到咽氣……”

心理醫生從不會給出答案,而是引導谘詢者自己去思索。她問:“那你當年是怎麼一個情況?”

“我才七歲。”敏真聲音漸低,“我很幼小,柔弱……我那時並沒有現在的力量。可是,我當年甚至沒想過去救他。”

“為什麼?”

“也許我嚇壞了。也許我也想他死。”

“那你想他死嗎?”

敏真終於長籲一口氣:“不。我憎惡他。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我不想他死。他可以活在這個世界上某個角落,和我終生都不會有什麼聯係。但是我並不想他死。”

她不想失去身邊的任何人。她覺得每一個生命都彌足珍貴。

“長久以來,我都憎恨著家父。我覺得他是引起家庭悲劇的元凶。是他『逼』得家母瘋狂失控,不得不走極端。這些年來,我雖然在舅舅的嗬護下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但是我依舊沒有放下這個恨意。如果不是舅舅督促,我連清明都懶得去給他上墳的。”

“那你現在呢?”

敏真低聲說:“我想,我正在將這個憎恨放下。他已經付出了代價。而我過得很好。家母也有望提前出獄。”

敏真望向窗台上肥碩可愛的多肉植物:“這次親眼見過別人經曆生死的考驗,讓我覺得,生遠比死重要太多。好好活著,珍惜你所擁有的一切,對未來懷抱夢想……”

短暫的沉默後,心理醫生問:“同你一起被綁架的那位長輩情況如何?”

敏真終於『露』出了愉悅的笑臉來。

於懷平恢複的情況極好。他相當平穩地度過了危險期,第二天很順利地醒了過來。

那顆新的心髒似乎是個隨遇而安的主兒,在於懷平的胸膛裏安然落戶。它同鄰居器官們和諧相處,每天都穩重可靠地跳動著,續著於懷平一條小命。

“他醒來後,我們就去探望了他。他還在無菌病房裏,可氣『色』明顯好了許多。”敏真微笑,“他的嘴唇是紅潤的了,眼睛裏有光。我相信經過這次的事,他的人生觀也會截然不同了。”

走過鬼門關的人最清楚生命的寶貴,更何況這是於懷平第二次被這道門吐了出來。

老天爺始終不肯讓他死,那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怎麼去打發接下的一段漫長的歲月。

心理醫生也微笑:“是你救了他。”

“是醫生,以及捐獻心髒的那位烈士的功勞。”

“但是如果但是沒有你……”

“我隻是幫了一點小忙而已。”

“敏真,”心理醫生說,“不要推辭,享受這份讚譽吧。這是你應該得的。”

敏真深呼吸,點了點頭。

“那你的家庭呢?”心理醫生又問,“經過這次的意外,有什麼變化?”

“都是好變化。”敏真越發開心,“我舅舅和叔叔這些日子以來,簡直不能更相愛!顯然,在親眼見過別人和戀人生離死別後,讓他們更加珍惜這段感情,珍惜和對方相處的時間。我在家裏就是個無所適從的電燈泡。我真盼著早日開學,我可以回美國過我的單身生活去。”

“那你開心嗎?”

“當然!”敏真道,“我們是一家人。再沒有人比我更為他們能複合而開心的了。我想……”

她歪著頭斟酌了一下:“這也許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小團圓了。”

敏真紅光滿麵地從心理醫生的辦公室裏走出來。在外麵等得惴惴不安的江雨生這才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