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衝吃了一驚,手一哆嗦,幾乎就要打翻茶盞。褚長寧繼續說道:“第二句話,主人道:淩官人甚欲辨清忠奸善惡,偏又看不清爽,既如此,何必執著?你既以為保的是命世聖主,便好好保將下去。你我今後是敵非友,見得麵時便要廝殺,休懷婦人之仁也。”
這是割席斷交的意思了,淩衝聞言,搖頭苦笑,心裏好生煩悶。轉述完彭素王的兩句話,褚長寧收斂起嚴肅的神情,笑吟吟地說道:“官人休驚,也休感傷。從來朋友若是傾心相交,便兩國交兵也不得抹殺的。你不看那晉之羊祜,與吳之陸抗麼?”
他說的是三國末年的故事:晉將羊祜鎮守江陵,與他對敵的是吳將陸抗,兩人各安邊界,使節來往,既能不廢公事,又能長保友情。陸抗曾送酒給羊祜,羊祜毫不猶豫地飲用,還贈以良藥,陸抗也煎來便服,不疑有他。
淩衝聽了褚長寧的話,苦苦一笑。褚長寧接著說道:“主人已棄莊而去,教小人在此等淩官人與那簡若顰。若簡若顰來時,卻好將此莊院交付與她,了卻多年宿怨。”淩衝問他可知道彭素王到哪裏去了,又問他木星李樹坤的下落,褚長寧隻是搖頭:“主人領著李星君自去了,小人也不知何往。”
淩衝嗟歎不已。當晚請求上丹楓九霞閣去休息,嘴裏說是因為喜歡那裏風景絕佳,實則別有用意。褚長寧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淩衝起身下閣,就往枯草叢中去找厲銘和陸清源隱居的那個秘窟的入口。
找了一個多時辰,終於被他尋到了,分開亂草,卻看堵門的大石上用漆寫了兩行字:“書付素王、退思等,我二人出門耍子去也,休入我門,不告而入,是為賊也。”雖然沒有署名,淩衝也知道是陸、厲二老留下的。
他本想進入秘窟,再好好拜謝二老,同時問他們可有甚麼心願需要自己幫助完成的。陳杞人關照他要知恩圖報,他一直牢記在心,因此尋了過來。卻不料二老留言擋駕。
也許二老真的出門去了,也許隻是不願意再見他們,故意留下這兩行字,但不管怎樣,主人不讓你進門,若硬闖進去,真個與盜賊無異。淩衝輕歎一聲,隻好掩起枯草,回到丹楓九霞閣上來。
仆役們早往他們休息的屋中送來了早餐,父子二人飽餐一頓,向褚長寧告辭離開。走到半路上,杞人突然對淩衝說:“你歸去建康,千萬莫將彭素王的話告訴皇帝聽。”淩衝皺眉問道:“那卻為何?”杞人想一想,回答說:“話語中牽涉到太子朱標,恐皇帝會疑心太子……”淩衝笑道:“父親多慮了。太子與陛下情深意篤,豈這兩句話便生嫌隙的?”杞人搖搖頭:“他們若是普通父子,便一百句話也生不得嫌隙,可如今,那是皇帝與儲君哩!”
淩衝聽了,低頭不語。二人離開太白山,回到亞柏鎮,然後就動身往東邊來。打聽得李思齊正在華陰督戰,於是一路找到華陰,聲稱是老友到訪。孰料這位聲名煊赫的當朝太尉、邠國公、關中諸軍副總統李大帥架子很大,不是那麼容易可以見到的,兩人費了許多周折,直到三月份,才終於得以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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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麵的地方,是在華陰縣城中一所著名的花園裏。虞候領著杞人父子進入花園中的一座廳堂,隻見李思齊身著團龍綢袍,高踞在正位上。比起十多年前所見,他要顯得蒼老多了,鬢邊也增添了幾縷白發。相較之下,杞人則似乎沒有多大變化,他的相貌似乎永遠都隻象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十年前是如此,現在是如此,估計再過十年,也還是如此。
李思齊倒還記得杞人,“哈哈”大笑著,隨意把手一擺,示意二人免禮落座:“你真個修道成仙了麼?光陰荏苒,怎你絲毫也不見老哩?”杞人微微一笑:“我從來不修甚麼仙道,但清靜寡欲,心無掛礙,則自然不老。”
李思齊吩咐仆役上茶,笑著說道:“人生在世,若不修仙道嗬,最多不過百年,清靜寡淡,不嫌忒無趣了麼?”他轉向淩衝:“這是令郎麼?你說王保保有信與我,怎不呈上來我看?”
淩衝從懷裏取出王保保的親筆書信,有虞候接過去呈給李思齊。李思齊展開看了,微微冷笑:“他此番卻來求我。哼,我與其父起兵羅山之時,他不過一個黃毛小子,仗著察罕餘威,品爵倒在我上,朝廷真個不識人也!”
淩衝有點討厭這個人。別看他相貌堂堂,氣概雄壯,顯得比清瘦、眉宇間總若有隱憂的王保保要威嚴多了,但王保保偶爾一挑眉毛,雙目精光暴現,就會展現出一種足可吞吐山河的驚人氣魄來,相比之下再看李思齊,後者反倒更象一個毫無根底的爆發戶。想到這裏,淩衝微微一笑,拱手對李思齊說:“朝廷品評祿位,原不論年齒長幼……”他並沒有表明自己明朝使者的身份,因此仍用“朝廷”一詞來稱呼元朝。
李思齊“哈哈”大笑,手拍座椅扶手:“你們是幾時離了王保保前來的?想是還不知哩,朝廷才下詔來,王保保擅殺天使,擅殺朝廷所置官員,悖逆無禮,人天共憤,今削奪其一切官爵,教諸軍並進討伐之!”
淩衝吃了一驚,正要追問,突然一名虞候報門而入,遞給李思齊一封信件。李思齊展信一看,笑得更加肆無忌憚了:“好教兩位得知,朝廷封李景昌為梁國公,封關保為許國公,李景昌乃以汴梁歸順,關保以河南歸順,今來信相約老夫,出潼關共伐叛逆去哩!”
淩衝驚得站起身來。李思齊說:“潼關大門打開,老夫這便勒兵出關,共合關保、貊高,討伐王保保者!”他對杞人點點頭:“念著昔日情份,你傳信與保保,教他自縛了來老夫軍前請罪,老夫不但饒他性命,還要上奏朝廷,賞他個國公做做哩,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