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前殿裏裏外外堵滿了陳王的人,個個臉色焦慮,氣氛沉重。
東宮屬官反倒冷笑著悻悻地擠在庭院中,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尤其四下裏鴉雀無聲,更令人覺得這個潮濕的天氣冷入骨髓。
姬初心底譏笑,這樣的情形仿佛是皇帝就要駕崩了一樣。可是宇文思又不是皇帝,也不會這麼早死。
她又想到自己的父親,他是真正的皇帝,在塞外死去的時候,身邊是否也圍著這麼多人替他擔憂?她知道不會,她知道場景一定淒涼冷清,甚至宇文思如果喪心病狂一點,還要領著叛徒大搖大擺地走進大帳,將一切言明,眼睜睜看著皇帝被氣死。
不過宇文思不是那種人。他不會洋洋得意地在臨死之人麵前炫耀自己的奸計,因為他不需要以這樣的方式來愉悅內心,獲得成就感。他深知自己的能力,他已不再需要向別人證明什麼。
所以他更希望別人到死也糊塗。
姬初這樣一想,心裏好受一點了。
她鎮定地踏上丹陛,又被連池攔下來。他臉上有幾縷擦傷,少得可憐的血絲已經凝固了,想必是方才紅素打的。
他眼神比方才更陰鬱怨毒:“王妃不能進去。”
“哼,”姬初笑道,“紅素還在我身邊呢,你又來這句話。看來這個冬天太冷,凍得你臉上沒有痛覺了,是不是?”
連池握劍的手微微一緊,已經死死咬牙,卻也不能壓製瘋狂的殺意。
不等他出聲,姬初又提醒道:“即便沒有痛覺,也是該有自知之明的。”
連池道:“王妃執意硬闖,休怪標下以多欺少。即使事後有罪,標下為君侯也萬死不辭。”
他說著一下子出劍,直指姬初。身後數百神策軍一齊將長戟一橫,殺氣騰騰。
所謂喧賓奪主真是再符合他們沒有。
此時殿門打開,李為出來道:“連將軍這是做什麼?還不快收起來。王妃是什麼身份,方才不過一時失手,豈容你刀劍相向。”
連池詫異地看向李為,皺眉道:“但是……”
“王妃麵前,哪裏有但是。”李為朝殿門裏伸了伸手,道,“王妃請進。君侯沒有大礙,很快也回府了。”
姬初看連池一眼,冷笑著跨進殿門。殿中炭火燒得很旺,她一進來就感覺一股熱氣,混著景泰藍香龕裏焚著的瑞腦香氣撲在臉上,溫暖如春。然而後背東風拂過,仍是刺骨的寒冷。
她不禁快步向前,終於殿門被宮人閉上了。
殿中立著的一二十個人見了她欲言又止。李為的目光掃了一圈,他們麵麵相覷,隻好低著頭退後幾步。
軟榻上宇文思穿著雪白的裏衣,胸口敞開,三名司醫胡子都花白了,還小心翼翼地親自給他上藥。
一旁圍著打下手的六個小童,各自拿著藥瓶、手帕、紗布一類的物件,還有個端著銀盆的,裏麵的水冒著熱氣。
宇文思背靠枕頭坐著,一動不動地閉了眼,麵無表情。
姬初發現,宇文思這樣沉靜的時候,側臉輪廓不似平日假麵的儒雅溫和,嘴角冷峻的意味咄咄逼人,把他身上那種讓人生畏的喜慍莫測的神秘深刻凸顯無疑。
看來人在睡覺時才是完全的本性。
他肌肉鼓脹的胸膛因輕聲呼吸而微微起伏不定。
姬初第一次在青天白日下,還是這樣多雙眼睛注視下看見宇文思的身體,也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清自己帶給了他創傷——那個深可見骨的、皮肉模糊的猙獰血洞淌下暗紅,司醫擦了又擦,藥粉不要錢一樣地倒下去,仍然止不住流血。
傷口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止住的,大約也要半個時辰才可以回去。不然一動,傷口又崩裂了。
她凝視這血淋淋的傷口,並不覺得難過,反倒隱隱感到仇恨洗雪的快意。
這樣的快意與殿中溫熱的瑞腦香氣一結合,立刻使她血液沸騰,腦中嗡鳴起來,一陣眩暈。
李為看到姬初臉色發白,搖搖欲墜,連忙扶了她一把,低聲道:“王妃坐一坐吧。”
“也不要緊。”姬初吸了吸氣,越加不喜歡瑞腦的氣味。
很快上完了藥,幾名司醫領著各自的小童退出大殿。
宇文思仍閉著眼靜靜地坐在那裏,若不是他自己將衣襟拉好,姬初幾乎以為他睡著了——或是暈過去了。
李為想了想,讓一幹人等退在殿門口候命。
姬初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也覺得尷尬,便開始慢慢靠近。她的腳步很輕,很細碎,幾乎讓人聽不見。
最後她停在榻邊,歪著頭俯視宇文思的傷口,看得極為認真。
殿中寂然無聲,突然宇文思問:“你看什麼?”
“看你的傷。”她如實作答。
宇文思平靜道:“這還有什麼好看的。”
姬初道:“我用了全力,你也流了那麼多血,竟然沒有危及性命,我覺得可真神奇。”
“那你這樣不好看,”宇文思哼笑了一聲,但眼裏沒有笑意,反倒冷得驚人,他睜開眼道,“我拉開紗布給你看,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