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楊堅疏忽還是覺得沒有必要防我了,沒有給我帶眼罩,肆意的瀏覽雲王府,美輪美奐,應接不暇。路過湖邊時,我忍不住慢下腳步,湖中荷花盛開,鯉魚暢歡,湖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假山,是一整塊石頭,沒有過多的雕琢,盡量保持原來的樣子。
我注目了一會,耳邊傳來一陣笛音,悠揚中透著絲絲無人能懂的哀怨,似淒非淒,似悲非悲,曲調卻是洛風彈琴時我隨意哼唱的小調。是雲庭,隻不過比我多了一份悲涼,寄情於音嗎。我的忐忑不安,萬千思緒立即消失無蹤,專心聽著,琴音雖巧妙卻失了平靜,聽得出他心潮起伏,糾纏在我是我,我非我,是我非我,非我是我的迷惘心緒中。
聽著笛音,我情緒漸漸低落,腳步不由停下,無意間竟哼唱出曲調柔淒的《鳳求凰》: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
琴音漸行漸失,心裏一片落空,扶著欄杆的手指青筋若隱若現。換了口氣,正準備繼續走時,隻見假山上飛出一人,人在半空,轉了一個圓圈,裙帶飛揚、袍袖舞動,輕盈地落在我麵前。我嚇得忘了驚叫,我還沒看清那人長相,就感覺雙腳離開了地麵,我低頭一眼,發現自己正在湖上空,順著白色衣襟抬頭一看,冷不丁對上一雙澄淨的眼睛,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隻是愣愣地看著他。他嘴角帶起一抹幹淨的微笑,抬頭溫柔地凝視著我,我倆臉挨得那麼近,我能看清他深黑眼瞳中的自己。我的心開始大力大力地一下一下子跳。
假山上十分陡峭,沒有落腳的餘地,雲庭腳一點,身子一轉,在一塊貌似四平八穩的石頭上站定,我仍無意識地盯著他看,心裏亂亂的,卻也明智者這樣不合規矩,可他淡淡的笑容很吸引著我,也許因為一直如此,像白色的茉莉花,美麗的不可方物,卻看不出情緒。他也定定的看著我……慢慢地伸了手過來,啊!”我不禁叫了出來,腦袋一下子清明過來,猛地推開他後退幾步,緊接著又一聲慘叫,“哎喲!”扭到腳了,這該死的石頭竟是活的,可也顧不得,隻忙著福下身去:“民女離歌拜見二王子。”
他的手一頓,嘴邊的笑意隨著我的話音完全消失。深黑的眼中三分震驚,三分困惑。我不敢看他,使勁把頭往下低,低的不能再低,可仍能感覺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腳裸也開始隱隱作疼,卻不敢揉,不是懼他,而是不想以此博取那飄渺的情緒。有時,同情不如無情。
過了半響,他隨意揮了揮手,示意我起身,自己背對著我,靜如化石,背影是那麼蒼涼哀傷。我鬆口氣起身,雙臂抱胸,小心翼翼的走著,甚至不敢弄出驚動了某處沉睡的石頭。不曉腳底的石頭又是一動,一個腿不敢太用力,一個腿又有些發怵,沒有依靠,身子搖晃了一下,往外栽去。雲庭趕緊一把拉了我回來。隻是被人緊緊地抱在懷裏,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傳來。
我怔了怔,掙紮著退後,他一手緊摟著我,一手輕撫著我的背。我一頓,就不再掙紮,安靜了下來,隻是感覺著他的胸膛起伏。過了好一會兒,感覺他在後背一劃一劃的,凝了凝神,才明白他在寫字。
雲庭:人生若隻如初見……
我抬頭看他,他靜靜回視著我,微風輕撩著他的袍角,簌簌作響,又吹起我的碎發迷糊了我的雙眼,怔怔出了一會子神,心中酸疼,道:“時過境遷,今非昔比。”
初見時你隻是遠遊經過此處的少年郎,我還是不識世事的青蔥少女,你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首曲子,深深的吸引著我,那麼幹淨純粹,撥動了我亙古沉寂的心弦。久久回味,久久不散。沒有二王子,沒有安綿,你的母妃,你的弟弟,現在你我之間有這麼多的人和事隔著,怎麼能一樣?
雲庭:你不是那麼容易變的人。
我低頭默默站著,心中絲絲哀傷,隻有一麵,你怎麼了解我,我都不明白自己。
他看我低頭靜靜站著,沒有任何反應,歎口氣,鬆開我一些。
雲庭:可否聽你彈一曲。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回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深吸一口氣,道:“好。”
他頗有些如釋重擔的鬆口氣,拉我往假山中央緊走幾步,在一塊大石塊前站定,我探頭望去,大石塊後麵竟是一個幽深的山洞,太黑根本看不清裏麵是什麼,隻覺腰被一隻手用力一摟,整個人飛起,然後悄無聲息落進洞裏。
洞裏靜得隻有我們的呼吸聲,漸漸的有幾縷陽光透過岩石縫溜了進來,鑽過一格窄窄的洞口,他在黑暗中摸索一陣,點燃一根蠟燭,他又逐一點燃牆上的燈,我環視一圈,這是一間擺設有序的石屋,正對洞口一張小圓桌,幾個包著錦鍛的矮凳,桌上擺著著一把古琴。左手邊是一個長椅榻,榻正中擺了個放著茶具和燈具的矮幾。椅榻兩旁各有兩個放著盆景的高腳花架,擺著兩盆茉莉花,嫩綠的芽兒。右手邊放著張書桌,擱著文房四寶,牆上有一幅水墨山水畫,草木蔥鬱,飛瀑懸、山岩,煙靄雲霧漂。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他書房裏安綿的畫像,不禁走近幾步多盯了幾眼,確定隻是副簡單的山水畫,竟鬆了口氣。自己也是一怔,暗罵自己沒事,找刺紮。
低頭盯著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隻銀簪輕挑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麵將銀簪插回頭上,一麵道:“如果能有點風就更好了。”雲庭目注著燈芯,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忽地足下一點,踩著牆壁一個利落的翻身,飛至洞頂,用手輕輕一推,隻見洞頂一處慢慢向四周裂開,夕陽伴隨著晚風霎時吹了進來。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我靜靜微仰著臉看著他,屋內的溫馨寧靜緩緩流淌進心中,讓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漸漸安穩下來。
雲庭走到桌子前,雲淡風輕的調了調音,眼光柔似水,笑盈盈的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笑著走上前,撥了撥琴弦,聽著那古樸的聲音,道:“真是把好琴。”
他溫和地望著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手指卻在桌子上寫著。
雲庭:這是師父送我的,據說有一百年的曆史了。
“是嗎,我也有一把,約摸著也一百年的曆史了,以後有時間比比看,誰的音色好。”
雲庭:好,
我淡淡一笑,沒再說話,手撫到了琴上,垂下睫,欲撥動琴弦,目光卻閃了一下,落在他身上,雖仍笑著,可笑意卻有些僵。他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側頭望去,纖長的右手手指血跡斑斑,一滴血落在琴弦,瞬間觸目驚心的紅。我順著血滴望向他的手背,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傷口整齊,心仿若被什麼東西大力地一揪,隻覺一陣疼痛,腦子一片空白,人定在當地。
一定是剛才推石板時擦傷的,怎麼這麼不小心,即使費力,就不要推了。
心裏想著,隻見他緩緩一笑,慢慢走到我麵前,抬起我的手。
雲庭:不要緊,好久沒有來了,忘記了洞口被封住了。
一股酸熱猛地衝上了眼眶,雖沒有東西落下,心卻更加的疼了。有些顫抖的握住他的手,隻覺得他肌肉一緊,嘴裏也不自覺地在吸涼氣。我忙把手收了回來。他的手猛地落下,他微微‘哼’了一聲。
我咬著唇,心歎,他愛惜我的手,卻為何不愛惜自己。還沒有理過心思,就覺得手一緊,我眨了眨眼,這才發現手已被雲庭握在手裏,好緊,有些痛。我慢慢抬了頭去看他,已沒了那副風輕雲淡表情,卻是很認真地在看著我。我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他的眼神溫柔了起來,我有些迷糊起來,隻覺的他的眼神漸漸深了,俯下頭,他的臉緩緩壓下來……我腦裏忽然閃過三王子強吻我的麵畫,心中一抽,後退幾步。
感覺他的身子一僵,我卻不敢看,低著頭,一手托著他的手,一手捏著衣襟吸著血水,還好,除了手背那道傷口,其他不算深,隻是血仍然不停地在流。想了想,幹脆放棄吸血水,掏出他托楊堅買給我的藥膏一點點撒在傷口上,但撒上去後竟好象沒有任何作用。不禁的心一橫,把半瓶藥膏撒了上去,心想,即使止不住也該黏住了。
他笑看著我微微搖了搖頭,似是明白了我的心思。
我一愣,想起這藥膏雖味兒小,但是撒在傷口上還會疼的,抬眼擔憂的看著他:“疼嗎?”
他抿著嘴笑起來,搖了搖頭。
我有些失望,放開了他的手,道:“離歌變了很多,但有一點和最初一樣沒有變,就是喜歡聽實話,哪怕是醜陋的,會讓自己難過,也會哭著接受。”他的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我眯了眯眼,立刻醒悟過來,心裏對自己一陣懊惱,我剛剛那番話,怎麼聽,都像是受了委屈心懷不滿的小媳婦兒。氣急敗壞的一甩袖子,往洞口行去,他一下子抓著我的手,我背著他掙了幾下,他用手指在我後背寫了幾個字,我身子一僵,忙回頭看,發現他真用右手拽著我,不禁無奈地瞪了他一眼。
他說:你再動,這藥就白費了。
靜默了一會兒,我扶他坐下,自己走到琴後,定了定神,抬指一瞬,一縷琴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低沉處,如萬物灰飛煙滅。正如我的心情,沉沉浮浮,又許許切切,卻又無所歸宿。
我已經不想知道他找我來所為何事,隻想知道他到底如何看我。從來沒有人,讓我如此上心,也如此傷心,我雖無驕傲之氣,卻不想為人隨心所想。如果說遇見洛風,讓我察覺了自己的笨,那麼遇見雲庭,隻覺自己中了蠱,明知有些事做不得,卻不由自主,到頭傷心的還是自己。
想到這,心中一震,幾分清醒,硬下心腸,硬生生的按住跳動的琴弦,琴音戈然而止……
雲庭手一抖,茶盅落地而碎,凝視了我半晌,最後站起,走到我身邊,伸手欲扶起我,我猛地側開身子避開,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眼中情緒複雜,隨即攬我入懷,力氣大的驚人。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我不是隨便抱的,你卻為何想著別人抱著我,就不曉得別人傷著你,而你又深深傷了我,我是無辜的啊!曾經以為在自己最美麗的時間遇見你,是一種幸福,甚至隱隱感激上蒼如此厚愛,卻忽略了,自己沒有什麼地方值得上蒼對我如此,終究是平常的人,走著平常人的軌跡,繁華落後,才知道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種悲傷。
一種從開始就注定的悲傷。
雲庭:離歌,給我初見你時的笑容,可好?
感覺著他的手指在後背若有若無的劃過,心裏一陣哀慟……你憑什麼……這樣想著,悵然一笑。
他攬著我的手緊了緊。
雲庭:人生若隻如初見…….
我笑了再笑,當一個人不能哭時似乎隻能選擇笑,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若如初見啊,說的容易卻叫我如何忘記重逢後的“假象”,怎麼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初見時覺得你風華絕倫,卻那般的寂寞,飄渺不定,卻又入骨入隨。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情到深處,人才孤獨!或許安綿在你心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但那終究不是全部,你是一個理智的人,怎可能會傾其所有,任情浸入骨髓。所以,把十幾年的青梅一戀化作一抹微笑,讓給了哥哥,也成全了安綿。
我忍著心痛,推開了他,卻實在沒有勇氣再對視著他的眼睛,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歎口氣,既然有些疑問弄不明白,也沒法張口去問,不如就擱在一邊吧。還是那幾句話:隨遇而安,順其自然,船到橋頭自然直.....姑且裝傻一次吧,哥哥也在戲裏,即使他們不帶我,我自己也會參與進去的。
這麼想著,心中竟開朗了許多。
洞外不知何時飄起了蒙蒙的春雨,雨絲又輕又柔,濕潤的微風涼涼地吹拂進來,靜簌的蒼穹蒙上一層氤氳的霧氣。那霧氣後,也不知多遠,一抹淡黃一閃一閃,我微仰著臉看了一會,一瞬間竟有蒼老的感覺,清了清嗓子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雨中的星星,在雨中他們一樣的很美,也多了一份執著。小時候常聽村裏老人說,天上的星星,燦爛的背後都有一顆孤零零的靈魂,人死後由於對世間還留戀不舍,便化作星星。”
話雖如此淒美,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低頭走夜路,連水邊都不敢去,總覺得星星眨眼,就是在掉眼淚。爹去世後,沒有了半絲恐懼,甚至渴望每晚都見到星星,恍然懂得,以前的懼也不是真懼,而是冷漠在作祟,此刻那有我的親人,我們陰陽兩隔。我隻能這樣的仰望著天空,看著星星眨眼,想著爹就在那上麵目注著我,還有我那未曾見過的娘,他們一起注視著我。
我折回身看著他,他滿眼暖意的看著我。
雲庭:我沒有聽說這個傳說,也沒有見過雨中的星星。
“現在聽說了看到了,也不遲。是不是?”我微笑道。
他的唇邊綻出如花般的笑容,點了點頭。
我盯著凝神撫琴的雲庭,我不懂得你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但我希望能化解它。
雲庭:在這裏用了晚飯再走,可好?
他溫和地望著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心裏幾分竊喜,卻本能的拒絕著,莞爾道:“謝二王子,隻是我再不回去,他們要擔心了。”
他看著我,笑了笑,伸手摟過我的腰,還未等我反應過來,身子已經騰空而起,等我回過神兒來的時候,他已經摟著我站在假山之上。楊堅立刻把傘一讓,撐到我們頭頂,不知他何時來的,還是一直守在這裏,看著他的衣袍下方已部分濺濕,麵上仍略帶笑意,動作急促卻不紊亂,不禁對他多了幾分好感,忠心為主也不過如此吧。
楊堅對我笑著點了點頭,轉頭看向雲庭,沉聲道:“少主,下雨了,這裏風大,我送你回去吧。”他用的“你”,我釋然一笑,原來如此。他以朋友之心敬雲庭,更以仆人之心忠於他,即在別人麵前做足了主仆間應該有的疏離,私底下又如朋友般親密。他這樣做,雲庭不會高處不勝寒吧。想著,心裏竟明朗了幾分,望著王府的雕欄玉砌,深陷在綿綿春雨中,心情大好,快到夏天了,茉莉花終於香飄滿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