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1）
相見歡（1）
“洛風，洛風.....”
我抱著琴歡樂的一路小跑進了洛風的書房，他正在算賬，見我不敲門就衝了進來，先是一愣，隨即帶著幾絲無奈的笑了起來。我顧不得多說，胡亂把賬本推至一邊，把琴放在書桌上給他看。
每個月我們都會停一天生意，整理賬目，休息一下，我不喜歡枯燥無味的數字，經常偷懶，帶著小龍逛遍了整個京城。哎……每次聽我說“帶你玩”這三個字時，小龍都一臉的恐懼，因為我除了能把他從羅奶奶眼前帶走外，剩下的都是他帶我，我不但路癡還有點強，有幾次非堅持自己認定的路才對，每次卻在相反的方向找到路。好不容易有一次，遊子吟近在眼前了，卻半路殺出一道新砌的牆。從此，我再也不敢在“路”這個問題上糾纏了。
前幾日，聽客人吃飯時談論城北的舊貨集市，今兒一大早，我就拖著小龍去淘寶，小龍也沒有去過集市，我們饒了好大一個圈兒才找到。雖說辛苦，但是一進集市便發現了這把琴。那人開口就要七十兩，我身上隻有洛風給的五十兩，費了好一番口舌，那人才同意賣給我們。
把琴拿到手裏，一半歡喜，一半憂愁。
我將手肘放到琴案上，托著腮幫子看他，輕聲喚：“洛風！”
“恩？”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撫上那琴，微笑道：“我把你讓給我買材料的錢都花了。”
洛風抬頭撇嘴笑道：“我倒覺得你賺了。”
“咦？”我有些不解，知道他不會說我什麼，卻也不覺得自己做對了什麼。遊子吟生意剛剛起步，蔬菜、柴火、桌椅……樣樣都離不開錢，我們沒有積蓄，隻能賺一分，投資一分。在我們的努力下，遊子吟生意越來越好。洛風為了拓展生意，和附近的酒樓達成協議，給他們提供生餃子。最近又把目光投向附近的工地，工人大都來自鄉下，一日三餐得靠自己解決。洛風便包下他們的一日三餐，根據他們的飲食習慣，加了幾樣家常小菜和饅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夥計，都得靠洛風自己去打點，整天忙裏忙外的，人也瘦了好幾圈。
洛風撫摸著琴低，連連點頭：“一般的琴底為麵桐底梓的陰陽材，桐木為陽，梓木為陰，而這把卻是柳木製材，柳木所製發音清亮而厚，散泛按均佳，泛音尤清爽靈敏，比較其他椴木，柏木，鬆木，杉木材質的琴底，音色上都更甚一籌，雖是宏大抵不過柏木琴，但輕靈之聲卻有如天籟。我看這琴年代也算是久遠，很有可能是千年古宅或是古廊中折換下來的舊木材，甚至是蛀材，木質乾透，傳音必定優良。”
“沒想到你對琴材這麼有研究。”
洛風輕笑：“娘親精通琴瑟，爹便四處收集古琴，家裏的琴房擺的到處是，我見多了也就略懂一些。不過，家裏遭遇那場劫難後，所有的琴都被毀了。”
“啊？”我一愣，看向他，剛張開嘴想說些安慰謙的話兒出來。
“家變的那幾天，爹每天都躲在房間裏喝酒，家裏上上下下都不帶一絲笑顏，隻有娘親的清冷的琴音，從早到晚，彈斷了這把琴便換另一把，一首接一首，一把換一把，彈的手指都破了……”
我愣住了，明白那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冰麵又一次被我無意中踩破了，不禁後悔起來。我把疼痛放在一邊，下意識地想去撫慰他的傷口 ，仔細想了想：“以後，我彈給你聽，好不好？”我淡淡地說，直視他的雙眼。
他一愣，就認真地看進我的眼底，我安靜認真地回望著他，他嘴角慢慢地浮現一絲笑容，一點點擴大，最後如花般綻放。他說：“好，這是你對我第二個承諾。”
我笑了笑：“長壽麵。”
他淡淡一笑，沒說話，手撫到了琴上，垂下睫，撥動琴弦。瑤琴古樸的聲音悠然響起，像五月的陽光微微顫顫拂過大地的荒蕪，拂去冬日灰蒙蒙的麵紗，生命的新綠在冰雪消融的大地上悄悄蔓延，一種愉悅的情思在天地間散開，突然琴聲低緩，仿佛寒冰慢慢融化……
我望著他纖長的手指，曼妙地撫過琴弦，一塵不染。
閉著眼，享受著這份溫情，好久沒有這樣安逸過了，一直在忙碌……
“姐姐，哥哥。”小龍的聲音突然傳來，我猛地醒過味兒來，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不覺哼起了曲子，洛風含笑看著我，我心中一動，臉上卻是一紅，輕輕地眨了眨眼。“姐姐，哥哥，有人找你們……”
我與洛風詫異地回頭，見到一臉喜色的哥哥與滿臉驚豔的楊堅，立於門口。
我‘啊’的一聲，驚詫地看著他們，嘴巴張開要說話，就聽安綿道：“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你說呢，雲庭？”
我一怔，無意識就轉過了頭……隻覺呼吸一下子停住了，這次是真的理解了無巧不成書，雲庭正僵立在梨花樹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回視著他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裏麵盛滿了從未見過的悲傷，還有深深的哀慟，滿滿的，似乎馬上就要溢出，不禁心中陣陣抽痛。
洛風看著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歡樂的氣氛冷卻下來，我低頭咬著唇，心跳一時快一時慢。
哥哥看看洛風，看看雲庭，清了清嗓子道：“我們大老遠的來，難道你們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我“嗯”了一聲，收斂心神趕忙招呼他們進客廳，洛風有一個怪癖，很重視書房。我可以隨時隨意的進他的臥室，橫著豎著都成，但是每次進書房必須先敲門，即使他敞開著門，也得先打聲招呼。
羅奶奶客廳的桌子是典型的八仙桌，一群人圍著桌子坐下後，我把門後的小小風爐端出來，扇著蒲扇看火，洛風低笑著和哥哥說著什麼。我側頭看著他們，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還這麼熱乎！
忽隱隱聽得洛風說：“她……吃了一口……吐得眼睛都紅了……”哥哥和安綿都側頭看向我笑了起來，楊堅嘴角帶著絲笑盯了我幾眼，雲庭卻隻是臉帶微笑、目注前方、手裏把玩著桌上的紫砂茶具。我淡淡掠過他的側臉，對著洛風可奈何地搖搖頭，攔不住地，隻能隨他說了。
“離歌，你什麼時候學會這功夫茶了？”哥哥嘴含笑問。
“洛風教我的。”
看著水燒到蟹眼，忙提起壺，燙好茶壺，加入茶葉，注入水，直至溢出，然後第一遍的茶水隻是用來洗杯子，第二遍的茶水才真正用來飲，先‘關公巡城’再‘韓信點兵’。倒好後，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哥哥一笑拿起一杯，小小啜了一口，靜靜品了一會，然後一飲而盡，笑說：“味道不錯，用心了！”
洛風也拿起一杯，一飲而盡，說道：“她會煮，但不喝。”
哥哥想了下，笑道：“她怕苦！”
雲庭笑了笑，又拿起一杯喝了。
楊堅端量著那套紫砂茶具，疑惑著道：“這好像是南方進貢給宮裏的茶具。”
哥哥臉色一肅，拿起一隻杯子看了看，也問：“你們怎麼會有宮裏的東西？”
我嘴角含笑解釋道：“這是段老太醫賞的。”開店那天，張清陰著臉來了，把一個盒子重重的放在櫃台上，就二話不出掉頭走了。他那殺氣重重的樣子著實嚇到了我，以為他送了什麼恐怖的東西，正和小龍商量著如何扔掉時，洛風進貨回來，打開盒子才知道是套紫砂茶具。
哥哥眉頭蹙起：“段老太醫？”
“剛來京城時與段老太醫有過幾麵之緣，開店時他便著人送了這茶具。”洛風漫不經心的道，整個過程及段老太醫對他的讚賞一語帶過，沒有半點留戀。
我倒了兩杯茶，洛風起身從櫃子上取下一個托盤給我，我抬眼含笑看著他，他也笑看著我，突然感覺好像有種彼此了解的感覺。我微微一笑，正想說些什麼，餘光卻不經意間掃到八仙桌麵，哥哥還有安綿正恍然大悟地看著我們，還不時對望一眼，大有英雄所見略同的意思；一旁的雲庭和楊堅則所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大驚，忙著閉嘴低頭，隻覺得心裏頭“撲撲”亂跳，臉上就熱了起來。咽了口唾沫，這一幕落在他們眼裏，豈不成了眉目傳情……腦子裏亂糟糟的，趕緊暗做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吸口氣道：“我去送給羅奶奶，她最喜歡喝這個茶了。”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拉門而出，轉身關門的刹那，對上雲庭的漆黑雙瞳，裏麵眷念不舍悲傷痛苦各種情緒翻滾，看得我的心也驟起波瀾。他沒有回避我的視線，兩人的目光刹那膠凝在一起，那一瞬風起雲湧，驚濤駭浪。
洛風端了茶杯，正定定地看著我。我一愣，關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但門依舊借著起先的力，悠長、緩慢，一點一點地在我眼前合上，他們的麵容慢慢隱去，
今天這是怎麼了，每個人都怪怪，莫名其妙的怪。
天是淡淡的藍色，微風吹在臉上，帶來了初夏的味道。
我靜靜地走在長滿青苔的小路上，抬頭望著頭上天空，做了個深呼吸，突然感覺自己又迷路了，隻不過那條路是無形的，我站在路中間，左右徘徊，有些莫名的思緒在我腦中回旋……算了，既然迷路了，急也沒用，即使沒有人會領著我走出迷宮，還有北鬥星呢。
“離歌。”洛風輕聲喚了我一聲兒，我心突地一跳，潤了潤嘴唇，微笑著向推開門走了進去。洛風笑著問：“你不進來，在門口做什麼？”
我給風爐裏加滿了水道：“我在想你什麼時候認識哥哥的。”
洛風笑著抹了下頭，慢慢飲了口茶，哥哥道：“昨日洛風去找我們想接我們來這裏，我怕不妥，今早就和二王子商量了，然後就一起過來了。”
我大喜：“這麼說你會在這裏住下了。”
“我們現在是遊子吟的夥計。”
我感激地望向洛風，我早有心把哥哥和安綿接過來，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轉悠，也就不那麼擔心；況且老躲著藏著始終不是長久之計，他們要離京就一定需要銀子。還有，就是小屋裏陰暗潮濕，哥哥沒有吃過苦，安綿肯定也沒有，都是千金之軀，這樣下去會垮了身體。可話到了嘴邊又生生的咽回去，一旦宰相找到了這裏，後果必定不可設想……
哥哥看安綿一眼，點點頭：“我最掛念的兩個人都在我身邊，真好。”說著握住安綿的手，眼中除了溫暖卻還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神采……我想，那應該就叫做甜蜜吧。一個放棄自由，一個舍棄榮華，隻羨鴛鴦不羨仙……有些感動，想起一句話“佳人難再得”。這樣才貌雙全，溫柔卻不失勇敢的女子，肯定有不少男子願意為他放棄一切吧……
安綿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眼中帶著笑意回身時，似乎想和我說什麼，目光一垂恰對上了雲庭幽黑雙眸，雲庭神色平淡，眼中卻流露著絲絲哀傷，兩人視線一錯而過。安綿嘴巴張了張，最終垂頭不語。我心中卻是一緊，眼睛內的笑意立即消散，目光掃過八仙桌，隻見楊堅倒茶的手頓住了，他皺了眉看了安綿一眼，又迅速看向雲庭，雲庭卻還是淡淡地笑臉，隻是有些用力地捏著手中的杯子。
洛風眸光炯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慢慢地伸出手來，示意我過去，我有些不知所措，前幾天還覺得中看中用的八仙桌，這會兒並不盡然，八把椅子，還剩下三把，夾在洛風和雲庭之間。洛風明擺著想我坐他身邊，可我隱約感覺著雲庭也這麼希望著，因為進屋時楊堅本要坐那裏，雲庭看了他一眼，他似有所悟的看了我一眼，笑著走開了；可是，我若坐雲庭身邊，則明擺著駁了洛風的臉；當然，中間也坐不得，那樣愈顯了我心中有鬼……
禍害的八仙桌，我一會把你們劈了當柴燒。
就這麼站了一會兒，隻覺得手裏的風爐都要被攥爛了，用力定了定神，就一步步地蹭了過去。
雲庭臉上淡淡的，嘴唇兒也沒有幾分血色，蒼白的手指卻是握緊了腰間的玉佩揉捏著……是他贈我的那塊，可有些事就那麼巧，饒了一圈，還是回到他手上了。我轉眼看著飲茶的洛風，心猛然一抖，他的眼神就像個賭徒，心中瘋狂地祈求著自己想要的結果，臉上卻還要帶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腳下意識的一轉，在他身邊坐下，洛風看著我緩緩一笑。
我歎口氣，還好這裙子過長，遮住了腳。
我潤了潤嘴唇兒，輕了輕嗓子，抬頭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突然看見雲庭臉色一暗，眼底裏掠過了一絲深深的傷痛，我不禁愣住了……他轉了頭過去，看著窗外。奪目的朝陽映著窗欞，給這屋裏也灑上了一片金黃的燦爛，可就是這樣的燦爛，映在了雲庭身上，也隻會讓人感到一種孤獨的蒼白。我愣愣地站在那裏，甚至有些痛恨自己……轉念又一想，假象啊，假象啊，不要給我假象，即使很美，我也痛恨。我渴求的，哪怕醜陋，也希望是真實的，就像洛風，相識以來，雖然有時我怪他做事不提前知會我一聲，但是他不會利用我，不會造假……
隻去過一次，就深知這王府比龍潭虎穴還可怕，萬萬去不得，亦可以說躲都躲不及。不是沒打過退堂鼓，無奈楊堅太偏執，他幾個箭步衝上來，抓起我的手就走，他的步子邁得又大又急，我掙不脫他的手，隻能一麵小跑著跟著，一麵斥道：“放手！”。他卻淡然的安慰我，二王子不吃人。我瞪著他，二王子不吃人，但他母妃和三弟吃啊！但我連張嘴的時間都沒有，就聞他嘴裏打了個呼哨，就聽見‘得，得’的馬蹄聲。一匹黑得發亮的高大駿馬小跑著停在了我們麵前。
我‘啊！’的一聲驚叫還未完，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馬背上，楊堅也隨後翻身上馬，環著我的腰伸手挽著韁繩。隻聽一聲‘駕！’，馬已經飛奔起來。我從來沒有坐過這麼快的馬，隻覺得恍若在騰雲駕霧，顛得厲害。心裏極其害怕，隻能拚命往後縮，靠在他懷裏，什麼也說不了。
一陣疾馳，馬速漸漸慢了下來，終於停了下來。楊堅率先翻身下馬，然後把我抱下馬。身子搖搖欲墜，覺得骨頭架都散了，扶著牆站了好一會才重新合攏，卻來不及多說什麼，楊堅就牽著我，從側門進了府。守門的侍衛被他冷冷看了眼，什麼話也沒敢說。
我歪著頭看著他：“楊堅，你到底是誰的人？”
“我誰的人也是，也誰的人都不是，誰的話都聽，誰的命令都服從。”
我哼了一聲，懶得再問他，剛暈完了他的馬，又開始暈他的話，實在不值。還是留點精神，準備自保。心裏歎了口氣，對自己說，既來之，則安之！試著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還能擠出笑容來，忙展開一個燦爛笑臉，抬起頭緩緩環視四周。慢慢迎上各種各樣的好奇視線，可笑的是我並沒有怎樣，他們卻剛和我的視線對上就匆匆各自避開。我心裏冷笑了兩聲，越發笑得百媚千嬌，眼珠子轉的靈活機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