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盯著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隻銀簪輕挑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麵將銀簪插回頭上,一麵道:“如果能有點風就更好了。”雲庭目注著燈芯,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忽地足下一點,踩著牆壁一個利落的翻身,飛至洞頂,用手輕輕一推,隻見洞頂一處慢慢向四周裂開,夕陽伴隨著晚風霎時吹了進來。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我靜靜微仰著臉看著他,屋內的溫馨寧靜緩緩流淌進心中,讓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漸漸安穩下來。
雲庭走到桌子前,雲淡風輕的調了調音,眼光柔似水,笑盈盈的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笑著走上前,撥了撥琴弦,聽著那古樸的聲音,道:“真是把好琴。”
他溫和地望著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手指卻在桌子上寫著。
雲庭:這是師父送我的,據說有一百年的曆史了。
“是嗎,我也有一把,約摸著也一百年的曆史了,以後有時間比比看,誰的音色好。”
雲庭:好,
我淡淡一笑,沒再說話,手撫到了琴上,垂下睫,欲撥動琴弦,目光卻閃了一下,落在他身上,雖仍笑著,可笑意卻有些僵。他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側頭望去,纖長的右手手指血跡斑斑,一滴血落在琴弦,瞬間觸目驚心的紅。我順著血滴望向他的手背,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傷口整齊,心仿若被什麼東西大力地一揪,隻覺一陣疼痛,腦子一片空白,人定在當地。
一定是剛才推石板時擦傷的,怎麼這麼不小心,即使費力,就不要推了。
心裏想著,隻見他緩緩一笑,慢慢走到我麵前,抬起我的手。
雲庭:不要緊,好久沒有來了,忘記了洞口被封住了。
一股酸熱猛地衝上了眼眶,雖沒有東西落下,心卻更加的疼了。有些顫抖的握住他的手,隻覺得他肌肉一緊,嘴裏也不自覺地在吸涼氣。我忙把手收了回來。他的手猛地落下,他微微‘哼’了一聲。
我咬著唇,心歎,他愛惜我的手,卻為何不愛惜自己。還沒有理過心思,就覺得手一緊,我眨了眨眼,這才發現手已被雲庭握在手裏,好緊,有些痛。我慢慢抬了頭去看他,已沒了那副風輕雲淡表情,卻是很認真地在看著我。我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他的眼神溫柔了起來,我有些迷糊起來,隻覺的他的眼神漸漸深了,俯下頭,他的臉緩緩壓下來……我腦裏忽然閃過三王子強吻我的麵畫,心中一抽,後退幾步。
感覺他的身子一僵,我卻不敢看,低著頭,一手托著他的手,一手捏著衣襟吸著血水,還好,除了手背那道傷口,其他不算深,隻是血仍然不停地在流。想了想,幹脆放棄吸血水,掏出他托楊堅買給我的藥膏一點點撒在傷口上,但撒上去後竟好象沒有任何作用。不禁的心一橫,把半瓶藥膏撒了上去,心想,即使止不住也該黏住了。
他笑看著我微微搖了搖頭,似是明白了我的心思。
我一愣,想起這藥膏雖味兒小,但是撒在傷口上還會疼的,抬眼擔憂的看著他:“疼嗎?”
他抿著嘴笑起來,搖了搖頭。
我有些失望,放開了他的手,道:“離歌變了很多,但有一點和最初一樣沒有變,就是喜歡聽實話,哪怕是醜陋的,會讓自己難過,也會哭著接受。”他的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我眯了眯眼,立刻醒悟過來,心裏對自己一陣懊惱,我剛剛那番話,怎麼聽,都像是受了委屈心懷不滿的小媳婦兒。氣急敗壞的一甩袖子,往洞口行去,他一下子抓著我的手,我背著他掙了幾下,他用手指在我後背寫了幾個字,我身子一僵,忙回頭看,發現他真用右手拽著我,不禁無奈地瞪了他一眼。
他說:你再動,這藥就白費了。
靜默了一會兒,我扶他坐下,自己走到琴後,定了定神,抬指一瞬,一縷琴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低沉處,如萬物灰飛煙滅。正如我的心情,沉沉浮浮,又許許切切,卻又無所歸宿。
我已經不想知道他找我來所為何事,隻想知道他到底如何看我。從來沒有人,讓我如此上心,也如此傷心,我雖無驕傲之氣,卻不想為人隨心所想。如果說遇見洛風,讓我察覺了自己的笨,那麼遇見雲庭,隻覺自己中了蠱,明知有些事做不得,卻不由自主,到頭傷心的還是自己。
想到這,心中一震,幾分清醒,硬下心腸,硬生生的按住跳動的琴弦,琴音戈然而止……
雲庭手一抖,茶盅落地而碎,凝視了我半晌,最後站起,走到我身邊,伸手欲扶起我,我猛地側開身子避開,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眼中情緒複雜,隨即攬我入懷,力氣大的驚人。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我不是隨便抱的,你卻為何想著別人抱著我,就不曉得別人傷著你,而你又深深傷了我,我是無辜的啊!曾經以為在自己最美麗的時間遇見你,是一種幸福,甚至隱隱感激上蒼如此厚愛,卻忽略了,自己沒有什麼地方值得上蒼對我如此,終究是平常的人,走著平常人的軌跡,繁華落後,才知道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種悲傷。
一種從開始就注定的悲傷。
雲庭:離歌,給我初見你時的笑容,可好?
感覺著他的手指在後背若有若無的劃過,心裏一陣哀慟……你憑什麼……這樣想著,悵然一笑。
他攬著我的手緊了緊。
雲庭:人生若隻如初見…….
我笑了再笑,當一個人不能哭時似乎隻能選擇笑,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若如初見啊,說的容易卻叫我如何忘記重逢後的“假象”,怎麼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初見時覺得你風華絕倫,卻那般的寂寞,飄渺不定,卻又入骨入隨。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情到深處,人才孤獨!或許安綿在你心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但那終究不是全部,你是一個理智的人,怎可能會傾其所有,任情浸入骨髓。所以,把十幾年的青梅一戀化作一抹微笑,讓給了哥哥,也成全了安綿。
我忍著心痛,推開了他,卻實在沒有勇氣再對視著他的眼睛,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歎口氣,既然有些疑問弄不明白,也沒法張口去問,不如就擱在一邊吧。還是那幾句話:隨遇而安,順其自然,船到橋頭自然直.....姑且裝傻一次吧,哥哥也在戲裏,即使他們不帶我,我自己也會參與進去的。
這麼想著,心中竟開朗了許多。
洞外不知何時飄起了蒙蒙的春雨,雨絲又輕又柔,濕潤的微風涼涼地吹拂進來,靜簌的蒼穹蒙上一層氤氳的霧氣。那霧氣後,也不知多遠,一抹淡黃一閃一閃,我微仰著臉看了一會,一瞬間竟有蒼老的感覺,清了清嗓子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雨中的星星,在雨中他們一樣的很美,也多了一份執著。小時候常聽村裏老人說,天上的星星,燦爛的背後都有一顆孤零零的靈魂,人死後由於對世間還留戀不舍,便化作星星。”
話雖如此淒美,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低頭走夜路,連水邊都不敢去,總覺得星星眨眼,就是在掉眼淚。爹去世後,沒有了半絲恐懼,甚至渴望每晚都見到星星,恍然懂得,以前的懼也不是真懼,而是冷漠在作祟,此刻那有我的親人,我們陰陽兩隔。我隻能這樣的仰望著天空,看著星星眨眼,想著爹就在那上麵目注著我,還有我那未曾見過的娘,他們一起注視著我。
我折回身看著他,他滿眼暖意的看著我。
雲庭:我沒有聽說這個傳說,也沒有見過雨中的星星。
“現在聽說了看到了,也不遲。是不是?”我微笑道。
他的唇邊綻出如花般的笑容,點了點頭。
我盯著凝神撫琴的雲庭,我不懂得你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但我希望能化解它。
雲庭:在這裏用了晚飯再走,可好?
他溫和地望著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心裏幾分竊喜,卻本能的拒絕著,莞爾道:“謝二王子,隻是我再不回去,他們要擔心了。”
他看著我,笑了笑,伸手摟過我的腰,還未等我反應過來,身子已經騰空而起,等我回過神兒來的時候,他已經摟著我站在假山之上。楊堅立刻把傘一讓,撐到我們頭頂,不知他何時來的,還是一直守在這裏,看著他的衣袍下方已部分濺濕,麵上仍略帶笑意,動作急促卻不紊亂,不禁對他多了幾分好感,忠心為主也不過如此吧。
楊堅對我笑著點了點頭,轉頭看向雲庭,沉聲道:“少主,下雨了,這裏風大,我送你回去吧。”他用的“你”,我釋然一笑,原來如此。他以朋友之心敬雲庭,更以仆人之心忠於他,即在別人麵前做足了主仆間應該有的疏離,私底下又如朋友般親密。他這樣做,雲庭不會高處不勝寒吧。想著,心裏竟明朗了幾分,望著王府的雕欄玉砌,深陷在綿綿春雨中,心情大好,快到夏天了,茉莉花終於香飄滿園了。
雲庭:得閑的時候過來彈琴給我聽,可好?
“好。”我微笑道。
雲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不言語,微涼的夜風吹拂著我們的衣袂,我著迷地看著他如飛鳥般輕動靈敏的飛身,沒入燭光微閃的洞口。頃刻,洞裏傳來悠揚的琴音,彈得是《采蓮子》,我走至洞口,俯身望向洞裏,這洞口幽深,我看不太清洞裏,隻感覺雲庭麵對著我。他懂我當初為何選這首曲子的,他懂得……我望著幽暗的洞口,凝神細聽,清雅古樸的琴音仿若來自遠古開盤之時,空曠而安靜的天地間,時間靜止,萬物沉睡,唯有不滅的琴音,上下飛舞,輕盈的盤旋在湖麵上,顫悠悠地點出幾點漣漪,然後在清風中散開,飄揚,遠逝……
有那麼一隙間,仿佛回到兩個月前,初見他的情形,水榭的木亭裏,一席月牙兒白的錦袍,在清涼的春風中揚起衣角,那柔和的琴音正潺潺地從他的指尖流泄出來,婉轉輕盈,他瘦削的臉上帶著淡淡的憂傷,卻有一種虛幻般的晶瑩。遠遠望去,如同畫中人,紛亂的思緒和心情漸漸靜定下來。
“離姑娘!”楊堅見我望著洞口發呆,輕聲喚我。我回過神,見他又取了把傘,撐起來,笑道:“我送您回去!”
“謝謝你。”我轉過頭,欲接過他手裏的傘,“我自己來。”
“那怎麼行,這是規矩。”楊堅把傘一讓,撐到我頭頂,笑道,“姑娘請!”
我微微一笑,看來雲王府的規矩還真是嚴格,也不推辭了。假山下已停泊著一隻小船,一個帶著蓑笠船夫站在船頭,見楊堅扶著我下了假山,忙欠身行禮。楊堅笑著點了點頭,船夫方抬起頭,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童,一臉稚氣。盯著他單薄的背,可這腳是怎麼也不願邁不上船。
楊堅笑了一下,道:“你隨他上岸,我用輕功過去。”
我鬆了口氣,接過傘上了船。
船劃至湖心中,忽降瓢盆大雨。小小的竹傘已不足以遮蔽漫天風雨,白色的裙擺逐漸打濕,小童見狀,加快了劃船的速度。船未靠岸,楊堅伸著胳膊把傘舉到我頭頂,我望著他漏在外麵的半個身子,忙推辭,他笑道:“習武之人,淋點雨布算什麼。”
“這也是規矩嗎?”我笑著避開了,打著傘走在前麵。
他一怔,跟了過來,道:“離姑娘心地善良,楊堅真心把姑娘當朋友。”
我笑著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叫稱呼我的名字好了,無需‘姑娘、姑娘’的。”
楊堅帶著我繞過了一個回廊,已能看到守衛的侍衛們了,來往的丫鬟也都多了起來。我見了生人,下意識地就想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可轉念一想,楊堅都敢帶著我光明正大地在宮裏走,我又何苦“做賊心虛”。索性大大方方挺起腰板,帶著幾絲趣味欣賞著王府的雨景,陣陣涼風撲麵而來,水聲淅瀝,雖有幾絲寒意,精神卻立即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