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雖說數十人在場,卻如同撞見了鬼魅出行的夜晚,寒風刮骨而過,樹木飄蕩得每片葉子都似彌漫著妖氣。聖香說“降妖除魔”,李陵宴便是此刻活生生的“妖魔鬼怪”,無論敵我,人人都覺得驚悚駭然。
聖香對他露出大大的一個笑,“好。”
容隱在高閣上聽見,眉頭深蹙,李陵宴想要玷汙聖香的手,他一早存著想死的心,想逼聖香染血,他想——毀掉聖香。
“那麼從明天日出算起,一個月後的日出時刻,如果你先死了,她便活著;如果我活到一個月後,我殺她。”李陵宴柔聲道,“如果你們兩個都不想死,那就殺我吧。”他看了一眼聖香,再看了一眼身後臉色蒼白之極的劉妓,又看了一眼容隱藏匿的方向,長長舒了一口氣之後突然極其自傲地振袖一負手,仰天打了個哈欠,“但即使以我李陵宴一己之力對付你們所有人,留到最後的人,隻怕也未必是你們——”他以森冷的目光環視了眾人一圈,“隻要是好人,都有弱點,你們都善良……想要無堅不摧、戰無不勝,必先殺己,再殺人——”
李陵宴狂態已顯,心境已然失去平衡,瀕臨瘋狂的邊界。聖香看著他的狂態,目光漸漸變得很蕭索。
小宴他——原本也許是一個好人、原本也許是一個聖人……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把自己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境地,直到如今從心裏到心外,都變成了一個邪惡凶殘的壞人?是為了什麼……為了證明他自己的存在其實是有意義的,想證明他是有用的是很強的?也許……是從來沒有人覺得他其實很重要,沒有人認真地好好地愛過珍惜過他,所以……渴求的東西永遠得不到,他不夠堅強,就變成了這樣。
“小宴……”聖香的眼神真的很寂寞,“是誰要求你一定要無堅不摧、戰無不勝?”
李陵宴回身看著聖香,他還沒有回答,人群裏一個聲音冷冰冰毫無感情地道:“我生的兒子,自然天生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無論是誰,陵宴想殺就殺,哪有那麼多廢話?”
聖香打了一個寒噤,那是李夫人,李陵宴的娘最新章節亙世輪回。
李陵宴無聲地笑笑,眼神很狂妄也很悲涼。冷琢玉以嫌惡的目光看著李夫人,就像看見一條蛀蟲。隻聽李陵宴慢慢地說:“來吧,我想這一個月,當是人間最耀眼的日子……你們能見證這一個月,是很幸運的……”最後一句他是對他身後許多人說的,竟然說得很平淡愉快。
然後他便走回他的庭院去了,未再看聖香一眼。
冷琢玉忍不住抖,“他在……幹什麼……究竟在想什麼……”
“他在追求他人生裏最燦爛的時刻,在證明他活著的價值。”聖香慢慢地說,“他的……夙、願。”抬起頭來,他習慣地去看星空,身邊的人漸漸散去,他沒有露出憐憫的神色,相反,他很鄭重。
李陵宴期待展現的生之燦爛,他全部才華的一次輝煌,豈是簡簡單單一個“死”所能承擔的那麼輕易……
他不輕視李陵宴的這種瘋狂,他尊敬這種盡情的絕舞,隻有他從心底敬重這一個月的價值,他才能接下那也許是充滿默契與感激的死亡之舞,不管……那是為了誰的死亡……
小宴的生命裏沒有溫情,所以他隻能這樣、隻能這樣……
聖香並不可憐他,李陵宴獨立地背世行走,不需要別人同情可憐。
回到客棧,聖香說到與李陵宴定下的死亡之約,玉崔嵬聽著卻似乎很羨慕,支頜斜睇窗外周家莊的方向,他柔聲說陵宴真有勇氣。容隱冷冷地道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於這一個月之中,姑射歎息說唐天書“化骨神功”練成,玉崔嵬傷重,就算四人硬闖周家莊也占不到上風。談論了一會兒,聖香喊他累了要睡覺,於是眾人早早熄燈休息。
躺在床上,容隱沒有合眼。
一個月,這一個月李陵宴自然不會坐在周家莊裏等著聖香去殺,他必然有所行動。讓容隱覺得不安的是,李陵宴若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他有太多砝碼。
受冷琢玉誘惑、樂山寶藏吸引的各派弟子潛伏未動,萬餘士兵群龍無,此刻皆在李陵宴掌握之中,無論李陵宴想要如何,隻要他一聲令下,什麼事都可能生——除非,容隱有兵力與這萬人軍相持,否則任何人無論有多好的才智多高的武功,都隻是第二個第三個屈指良。要如何穩住萬人殘軍,讓李陵宴失去如此殺人重刀?
一是能讓李陵宴失去對軍隊的控製,二是一個月之中必須有另一支萬人軍!
可能嗎?
容隱森然凝視著客棧簡陋的屋梁,他並非全無辦法!
這一夜,周家莊內也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李陵宴回莊之後命全莊上下整裝、熄滅燭火,在大堂待命。這燭火一熄,過了片刻人人都覺在對方身上有某處閃耀著淡淡藍光,一頓飯時間之後眾人駭然現,上至唐天書、冷琢玉,下至薑臣明舊部軍中指揮,人人或多或少身上都帶藍光。
那是什麼東西?
唐天書凝視著自己手掌之中的藍光,突然哈哈一笑,“陵宴,這不會是‘執手偕老’吧?”
李陵宴緩緩撩開簾幕出來,眼神帶了點佩服地看著唐天書,“這是最好的‘執手偕老’最新章節藥手回春。”
唐天書看著他頸上戴的鑽石似的東西,仰天大笑,“陵宴,唐天書跟你四年,今天才徹底服你!我說過哪一日你拋了你家裏老老小小的牽掛,放開手腳,你必是梟雄豪霸!此後天下定是你的!我一條命交與你了!”
冷琢玉臉色蒼白,她遠沒有唐天書瀟灑,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道:“陵宴,我一條命也交給你了……”
大廳中人人爭先恐後地對李陵宴跪下,紛紛爭搶著大喊“對李大人效忠”、“誓死追隨會主”,三更時分,周家莊內不僅成了個鬼窟,還是成了個瘋鬼窟。
李陵宴在眾人的獻忠之中含笑,似乎心情很平靜。
冷琢玉眼圈一熱,想哭卻欲哭無淚。“執手偕老”,江湖十大奇毒之,它於人身並沒有什麼危害,甚至能駐顏強身,但是中毒者性命與施毒者息息相關,施毒者一死,中毒者便跟隨而去宛若殉情,所以稱“執手偕老”。施毒者可以隨時讓某一個中毒之人死,此毒作時骨骼寸斷痛苦無比,他也可以讓中毒之人生,賜以解藥,但此毒的解藥隻有施毒主人才能配製。她還年輕,她還不想死,但是……她更不想現在就死,她必須保李陵宴不死。
這裏人人都必須保李陵宴不死!
至此,李陵宴牢牢掌握薑臣明和劉妓所有的一切。包括他原有的祭血會的一切,都在他指掌控製之中,不可顛覆。
接著他含笑出了第一道命令:漢軍拔營,當即化整為零移師北上,一個月後集結華山南麓,逃逸者死、遲到者死、泄密者死。
漢軍指揮領命而去,唐天書與冷琢玉心裏清楚:洛水源出華山南麓,李陵宴移師北上,是要與那位日漸崢蠑的碧落宮少年一較——誰才是當今天下第一梟霸。他與聖香立下死亡之約,而後選擇對敵宛鬱月旦,看此時江湖誰才能真正獨——霸——天——下——誰會在這一個月之中死?
誰才能在之後獨霸天下?
李陵宴對冷琢玉出第二道命令:各派祭血會中人暗殺各派掌門,凡敢動手主人贈以黃金千兩!
冷琢玉咬唇誓一定做到。
然後李陵宴對唐天命令:殺聖香、容隱二人!
唐天書領命。
李陵宴三令畢,周家莊大堂之內落針可聞,隻聽到陣陣寒風刮過窗縫,出了鬼哭狼嚎一般淒厲可怖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聖香和容隱到達周家莊的時候,周家莊人去樓空,在一夜之間撤得幹幹淨淨,隻留下幾隻黑狗在院裏餓得嗷嗷直叫。
李陵宴帶走了劉妓,如何在一個月之內找到他的行蹤,而後擊敗他、奪走劉妓?聖香問玉崔嵬如果他是李陵宴,昨晚會怎麼辦?玉崔嵬想也不想說他會挑釁碧落宮,以求傾城一戰,逐鹿中原。聖香歎了口氣,問從零陵到洛陽最快的路是哪一條。
“是哪一條,我怎麼知道?”玉崔嵬抿嘴笑,斜眼看著地上喘氣的黑狗,“但說不定,這些狗是知道的。”
聖香眼睛一亮,開門放出那幾隻黑狗,隻見幾隻黑狗紛紛往縣北跑去,“這些狗認得主人的味道全文閱讀神鬼之書。”
李陵宴在這裏數月,這些黑狗早巳認了新主人。
跟蹤黑狗到了河邊,李陵宴幾人顯然乘船而去,聖香招呼岸邊一艘快船靠岸,正打算上船直追,突然一怔:那快船裏一個人清俊利落地撩開門簾出來,卻是唐天書。
“陵宴說你們三個時辰後當趕到此地,”唐天書一笑,拖著調子含糊地說,“你們——快了半個時辰,真不愧是他心中勁敵。”
容隱冷冷地道:“下船!”
他這兩字命令讓唐天書一怔,一瞬間竟未醒悟他的意思,頓了一頓才明白容隱竟喝令他下船讓路,他和聖吞一行要上船追擊。一時間唐天書笑了起來,覺得容隱此人頗有意思,“我要是不下呢?”
容隱不願與他廢話,“刷”的一袖如刀揮向唐天書頸項,唐天書含笑挺立,竟不避讓。容隱一袖割到唐天書頸上,他絲毫未傷,陡然翻手一抓,在容隱不身勁力爆,衣裳鼓起,把飛來的鵝卵石一一震落,而後縱身而起往聖香身上扣去。
聖香的武功和練成“化骨神功”的唐天書比自然差之遠矣,但他逃命的本事天下第一,見唐天書飛身撲來,他轉身就逃。容隱手中兩塊鵝卵石直擊唐天書後腦,隻聽“嗡”的一聲,唐天書硬受了那一擊,驀然回過身來,他清俊的容貌已變得猙獰可怖,飽受重擊之後臉頰浮腫,十分可怕。容隱自不懼他怒目相向,正在這一頓之間,唐天書一聲暴喝,五指一張一握,一招“妙手何處得文章”淩空攝物,那勁力強勁之極,一把扣住的是容隱的頸項!唐天書五指顫抖、抽搐、青筋暴起,容隱猝不及防被他淩空抓住,刹那之間他的頸骨“喀喀”作響,頸上出現深深紅痕,頃刻之間便要被唐天書親手掐死!
“容容!”姑射和聖香同時脫口驚呼。
姑射奔了上來以半截烏木琴瘋狂地砸唐天書的頭,一下、兩下、三下……烏木琴碎屑紛飛,聲聲悶響。唐天書仰天大笑,手指越扣越緊,容隱雖是極力忍耐,但嘴角也漸漸溢出了血絲,臉色青紫。玉崔嵬見狀作勢欲起,想要上前幫忙,突然喉頭一腥,他肩傷、內傷同時作,竟吐出了一口紫血來。聖香情急拚命,撕下一片衣服猛地捂住唐天書的鼻子、嘴巴,姑射大叫一聲丟下烏木琴來幫忙,唐天書全力運功難以反抗,隻是拚命掙紮,聖香和姑射合力堵住唐天書的口鼻,不讓他呼吸換氣。唐天書掙紮之餘拚命運功欲殺容隱,但容隱本身功力並非泛泛,饒是他全力以赴,也不過勝過容隱一分!如此僵持著,看誰先窒息,誰就先死,誰多忍一口氣,誰就活命——足足掙紮了一炷香時間之後,唐天書雙目翻白昏了過去,手中勁力失去,容隱陡然深深吸了口氣,臉色蒼白之極地看著唐天書昏厥的身體——方才的僵持已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早巳出了常人致死的時間。
姑射撲了過來全身顫抖地抱著容隱,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聖香軟倒坐在唐天書昏厥的身體旁,不住喘氣,也是臉色蒼白,卻還能笑,“容容……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