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冰一低頭,卻發覺那被她自己愛若性命的皮盒,仍好好地掛在她脖下麵,心頭不禁猛地一陣劇跳,雖然喜出望外,但在她心所生的那一份疑忌,卻也並不在這喜悅的感覺之下。
她惘然進入回憶裏,麵前那詭秘的胖瘦兩人的身影,在她眼已是淡茫一片,而仇獨英俊、清臒的麵容,又清晰地在她腦海泛了起來。
她記起那一天,當仇獨帶著滿臉悲滄的情意離開她時,她心的那一份自疚和愧作,然而仇獨卻以為她是為了離開自己而難受,於是他從懷拿出這皮盒來給她,並且說這是他平生最富紀念價值的一件東西,她看得出他當時臉上鄭重的神色。
此後,這皮盒便時刻不離地跟隨她身旁,每當她憶起仇獨,憶起自己對仇獨所欠負的那一份情感和良心上的債,她就會無言地將這皮盒拿出來,靜靜地凝望和把玩著,讓自己回到以往去。
是以當她看到那詭秘的兩個人手拿著這皮盒時,她心的急,竟遠在任何事之上,這當然是由於她對仇獨深厚的情感所致。
但是她卻發現自己的脖了上何以好端端地掛著一個皮盒,於是她更驚異,這兩個怪客為什麼有和這一樣一式的皮盒呢?難道他們和仇獨之間有著什麼關連嗎?他們對自己這樣又是為什麼呢?
這實在是令毛冰不解,她茫然抬起頭來,那個怪客仍帶著笑容望著她,此時她對這兩個怪客的恐懼之心,雖已完全消失了,但她也沒有方法來向他們表達自己心的意思。
這種言語的隔閡,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的,她暗忖:“在他們麵前,我簡直和啞巴一樣——”一念至此,心忽地一動,轉念忖道:“就是啞巴,也可以向對方表露心意的呀,我說的他們聽不懂,難道我寫的字他們也看不懂嗎?”她臉上微微露出喜悅之色,這是因為她發現了一種方法可以解決自己心的疑團,而絕不是因為自己心裏開心之故。那兩個怪客見她麵上露出喜色,這種情感上的流露,他們自然看得出來,那胖一轉臉,朝那瘦說了幾句話,毛冰當然仍是不懂,但看他們的語氣,也聽得出他們是在高興。於是她蹲了下去,用手上留著的並不太長,但也不太短的指甲,在地上劃了“仇獨”兩字。那兩個怪客,看到了她這動作,也趕緊蹲了下去,身上的金鐵片嘩啦嘩啦地響著,下擺已拂在地上。兩人朝那“仇獨”看了半晌,忽然一齊跳了起來,連連點頭,這兩人不但武功已出神入化,外表看起來,也是奇異詭秘,再加上一點兒凶惡的樣,然而兩人此刻的神態,卻像個天真的孩童。毛冰微微一笑,她知道這兩人必定是和仇獨有著關係了,而且她可以確定,這兩人必非土武林人物,他們到原來,同時也是為著尋找仇獨,然而仇獨呢?她又不禁一陣惘然。若換了平日她頭腦清楚的時候,她立刻可以發現這兩人非但不了解她所說的話,甚至連她寫的字也不太認得,這從兩人連簡簡單單的仇獨兩字,都看了半晌才認出來的事上,就可以知道,然而她此刻心思倏亂,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是以她期望著這兩個人能夠寫幾個字,來解開一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那兩個怪客歡躍了一會,又蹲了下來,朝毛冰連連點頭微笑,現出非常親熱的樣,接著又注視毛冰的手,像是要她再寫下去,而毛冰卻在等著他們寫,這樣三人蹲在地上,麵麵相對,卻不知道對方究竟想於什麼,隻有瞪大了眼睛望著。毛冰當然不知道這兩個怪人的來曆,甚至連芸芸原武林,能知道這兩人來曆的也不多,雖然在看了他們所施展的拳法之後,每個人都會知道他們必定是和“海天孤燕”有著關係。但海大孤燕本身就是個謎,根本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處,這位被武林尊為千百年來第一人的奇人,其來如神龍,其去亦如神龍,誰會知道他非但和這兩個怪客有著關係,和當今武林的奇人“仇獨”,也有著關連呢?仇獨一生事跡,絢麗多彩,在他短短的三數十年性命,除了一些人們都知道的事之外,還有更多人們不知道的事。他曾經遠赴海外,在黃海的一個孤島上,竟認識了許多久已被武林認為死去的人物,而這“人之龍”海天孤燕,竟也是其之一。這許多位武林的前輩,都是在自己遇著了什麼不可解的困難,或者是自己也厭倦了人生的時候,被“海天孤燕”接引到這小島上,過著散仙般的生活,當仇獨無意間闖上這小島時,立刻發覺自己那一身在原武林已是頂兒尖兒的身手,在這裏竟連幾個為這些武林前輩做些雜事的黎人都不如。作為一個武林人,遇著了這種千載難逢的機緣,其心的喜悅,是可想而知的,仇獨自己不會例外,他極願意留在這小島上,想學一些他雖然久已聽說,卻連見也沒有見過的武功。但是,但是年齡恐怕己超過百歲,而精神卻極矍爍的“海天孤燕”卻對他說:“留在這裏的人都發誓再不離島了,你能夠做到嗎?”
仇獨聽了無言地愕住了,那時他才二十多歲,正是生命最美好的時光,讓他犧牲全部時日來換取武功,那時他確然覺得並不值得,因為你縱然學成了蓋世神通,然而在這孤島你又能怎麼呢?
這正如有人願意給你巨大數量的財富,而隻準你困在一間房不能出去半步,而你也絕對不可能答應他一樣。
這種心理,海天孤燕當然體會得出,於是他蕪然一笑道:“你別不好意思,若我在你這個年紀,也不肯這麼做的。”
人類之間的情感,最可貴的就是彼此間的同情與了解,仇獨一生最不服人,然而此刻卻對這海外奇人甚為傾倒,而海天孤燕也對這武林的後起之秀極為欣賞,這兩個年齡幾乎差了一甲的人,竟結成好友,仇獨在那孤島上也破例地耽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內,海天孤燕雖然絕口不談武功,但卻將些內功的不傳之秘,有意無意他說出來,仇獨是何等聰明人,自是得益非淺,他震驚武林的“萬流歸宗”心法,亦因此得成。
在這孤島上的人,每人都存一個極小的皮盒,裏邊是什麼,誰也沒打開來過,仇獨臨去之際,海天孤燕也將這種皮盒拿了一個給他,並且諄諄叮嚀,說這皮盒也許會給他幫助很大,但是不到十分危急時,卻千萬不能打開它。
仇獨踏上那來時乘來的雙桅小船時,海天孤燕說:“假如你厭倦了武林生涯,隨時可到這裏來。”他長歎了口氣又道,“我無論在不在,這裏總是歡迎你來的。”
言下大有自知死期已近之意,分離在即,再見無期,仇獨頓覺惜別之情,油然而生。
海南島上的五指山,也是劍客出沒的地方之一,“海南劍派”以辛辣詭異為主,雖然與原武林所流傳的劍法不同,但自古以來,劍法的源流,本是一統,隻是每派所走的劍路各異而已。
這身穿紫銅、黃金衣衫的兩個怪客,本是海南劍派的高手,足跡雖未出南海,但劍法亦自不凡,他兩人生性奇特,昔年在海南島上,行事就以偏激著名,哪知突然這兩人竟一齊失蹤,海南島上的江湖人士,各各稱異,因為這兩人絕不是會歸隱林下的人,而原武林,也未傳出有這兩人的行蹤。
哪知這兩人卻是被海天孤燕引到那孤島上,潛習武學,因為生性也是極為奇特的海天孤燕,對這兩人竟極為青睞。
仇獨昔年孤身闖上那孤島時,與這兩人頗為相投,人類的緣份,總是那麼奇怪,仇獨與這兩人,平日都是落落寡合的做岸之士,卻不知怎地,結交了對方這和自家完全不同典型的人物。
這兩人本是表兄弟,胖的叫程駒,瘦的叫潘金,在那孤島上一耽十年,竟再也忍不得孤島上寂寞的歲月,偷偷溜了出來,這一方麵固然是因為他們生性本就不甘寂寞,另一方麵也因為他們年紀還沒有到達將一切都能淡然視之的階段,尤其是仇獨口裏的原武林,江南風物,更使他們心向往之,神思不已。
他們想到就做,居然連袂來到江南,他們足跡從未來至土,一切都生疏得很,尤其是他們這種詭異裝束,更處處引起不便,於是自然想在這裏找個朋友,而他們在原武林唯一的朋友,就是仇獨了。
是以,他們看到毛冰頸上所掛的那個小皮盒,不禁狂喜,因為他們多日來打聽仇獨的行跡,毫無結果,這自然是因為他們本身行蹤詭異,而所打聽的對象又是仇獨,人家當然不願意告訴他們真象。
隻是他們那種南粵方言,生長在江南深閨裏的毛冰怎會聽得懂?言語不通,自然難免引起誤會,就連他們以絕頂內力為因驚悸而暈厥的毛冰推拿時,也被毛冰認為他們在故意輕薄。
他們兩人,費了很久的事,才使毛冰略為了解了一些他們和仇獨之間的關係,毛冰卻淒涼地在地上寫成的仇獨兩字下麵,加上“死了”兩字,程駒、潘金的眼睛,在看到這兩個字以後,突然射出一股駭人的光芒,各各狂吼了一聲,縱上前去,捉住毛冰的臂膀,喉間發出一連串急切的間話。
毛冰的兩隻臂膀被抓得其痛徹骨,眼睫毛上竟有淚珠流下,但她的淚珠卻不是因為痛苦而流下的,而是因著快樂。
這是因為他們兩人真情的流露。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為仇獨的死而有任何悲哀的表情,即使她自己,在思念著仇獨時,也隻是暗地流著眼淚,將真實的情感隱藏起來,那確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但是她卻不得不如此,因著所能接觸到的人,都是仇獨的敵人而非朋友。
但此刻,她卻看到仇獨的真正朋友了,她激動得流下快樂的淚珠,當她知道仇獨也有朋友的時候,那遠比她發現自己的朋友還要愉快。
程駒、潘金滿臉俱是惶急的神色,他們著急地問著:“仇獨是怎麼死的?是被人所殺嗎?他的仇人是誰?”毛冰卻一句聽不懂,就算聽懂了,她又怎能將仇獨的仇家說出來,因為那是她嫡親的哥哥呀。
程駒、潘金雖然性情怪異,但卻都是性情人,此刻心裏越急,卻也越不能將心的意思表達出來,兩人急得捉著毛冰的臂膀直晃,突地,劍光一閃,直削程駒耳畔的“玄珠”穴。
兩人心全在想著仇獨之事,對這劍光的來路完全沒注意到,再加上這劍光來勢極速,按說他們似已絕無可能躲開此招。
劍氣寒芒,眼看已掃著程駒的右耳,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裏,程駒肥胖的頸倏然向左一扭,劍光點閃而過,使劍的人一聲厲叱,罵道:“欺淩弱女,算什麼人物?姓石的今天和你拚了!”
劍尖微一顫抖,劍光錯落,全向程駒的頭上招呼。
程駒不想傷人,先求自保,反臂一指,“嗆然”一聲長吟,竟將那劍彈開五寸,但使劍的人絲毫不為這種驚人的武功所懼,劍式一、圈,“唰、唰”又是兩劍,輕靈巧快,正是名重武林的“七十二路連環劍”。
毛冰看到石磷運劍如風,再聽到石磷所罵的話,知道他必定對這兩個海外來客有了誤會,嬌喝道:“石磷,快別動手!”
石磷一楞,掌劍又被人家彈了一下,但武當劍法,劍式連綿,劍路並沒有因為這一彈之力而有所阻滯,隻是他聽了毛冰的話,卻不得不硬生生地將發出的一招“江河日下”撤了回來。
他以吃驚的目光,詢問毛冰,毛冰道:“他們都是自己人一一”她的臉,略為紅了一下,修正說道:“他們對我並沒有惡意。”
石磷更奇怪道:“這個樣還說是沒有惡意?”
石磷方才雖然被點了穴道,但人家對他可並沒有惡意,是以下手並不重,用的也不是獨門手法,石磷自己運氣行功,竟以武當正宗的內功解開了穴道,他和毛冰本是幾時青海竹馬的朋友,自是極為關心毛冰的安危,撿起方才被人家擊落的長劍,又趕了回來,卻看到毛冰淚流滿麵,那兩個人手握著她的肩膀。
這景象一落石磷之目,他竟不再顧忌人家的“化骨神拳”,拚命撲了上來,隻是自己武功和人家差得大遠,雖然拚命,也沒有用。
毛冰喝止了他,他卻覺得詫異,低下頭,眼角動處,忽然看到他們方才在地上所寫的“仇獨”兩字,心裏一酸,長劍無力地垂落到地上。
他對毛冰情根深種,後來毛冰不惜犧牲自己來幫助她哥哥的時候,他恰巧不在江南,等到回來時,毛冰容貌雖依舊,可是心境卻大不相同了。
石磷知道仇獨和毛冰之間的關係,此刻再在地上看到仇獨兩字,恍然而悟,難受地暗忖道:“難怪她說是自己人!”越發酸溜溜地,一口氣像是憋在喉嚨裏,吐不出來。“那倒怪我多事了。”他略有些氣憤他說道,毛冰也難受,覺得對他有些歉意。
程駒、潘金狠狠瞪了石磷幾眼,他們朋友雖少,但對朋友卻極為熱誠,他們知道毛冰必定和仇獨有極深的關係,也猜出毛冰腹的必定是仇獨的孩,此刻看到石磷和她四目相對的表情,心裏大大地下舒服,兩人低低說了幾句話,毛冰和石磷也聽不懂。
他們身形驀地一動,身上的銅片,響也未響,人影一晃,就掠了出去,毛冰又是奇怪,目光方才回到石磷身上,眼前又突地一花,他兩人又掠了進來,一人手拿著兩隻馬腿,竟將馬舉了起來,她心一動,恍然知道了方才她所經曆那種馬身未動,而自己卻像騰雲駕霧的感覺的由來。
石磷一直望著毛冰,但此刻目光卻也不免被他們所吸引,驚異於他們武功之深和行事之異,他出道雖然並不太久,但卻自幼被武林名家所薰陶,武林的事,他也聽到的極多,但此刻他卻再也想不出這兩人是什麼來路。
程駒、潘僉將馬舉到毛冰跟前,放下了,朝毛冰一笑,雙手如電,倏然穿入毛冰肋下,極快地將毛冰放到馬鞍,石磷又一驚,叱道:“幹什麼?”語聲未了,他兩人已將毛冰連人帶馬舉了起來,身形動處,晃眼便消失了。
石磷楞了許久,他知道憑自己必定迫不上人家,此刻他也知道了這兩人舉止雖然極端詭異,但卻井沒有什麼惡意,但這兩人卻為什麼將毛冰擄了去呢?擄到哪裏去了呢?毛冰體質本弱,加以身懷甲,會不會因此而受到傷害呢?
他暗咬牙,忖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將她的下落查明,也許我是多管閑事,但我如不這樣做,我的心將永遠也無法安寧了。”
他雖然極幼時就入了武當山,和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相處,但天性多情,有關情感上的事,他總是放不下。
於是他振作了精神,將倒提著的長劍,放回劍鞘裏,舉步向前追去。
冬日本短,此刻已近黃昏,黑暗雖近,但黎明不會太遠了。
若你是老於江湖行走的,那麼無論你在原蒼茫的古道,江南如畫的小橋,甚至是雞聲早鳴的茅店,燈火晚照的鬧市上,你都可能會發現一個長身玉立,麵目卻帶著重優的年男,負手蹈蹈獨行,他神色裏,似乎在尋找什麼,但又似乎因著太久的失望,他對他自己的尋找,也並沒有抱著大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滿含著懶散的味道,腰畔掛著的長劍,也懶散地拖了下來,劍鞘甚至已拖到地上,與地相擦,常會發生刺耳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