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奴才……”低頭細望,剛毅一張胖臉不由泛起朵朵紅暈,嘴唇翕動著囁嚅道,“奴才方自湖濱過來,有個公公打水漂兒,一沒提防便濺得滿身都是,這——”

“剛相爺該不會下湖裏涼快了吧?”李蓮英笑著掩飾了句,移目望著慈禧太後打千兒道,“老佛爺,這天氣熱得蒸人,奴才意思您和眾位大人們還在門前涼棚下歇著吧,您說呢?”

“那樣也好。皇上,你呢?”

光緒低頭隨在慈禧太後身側,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聞聽淡淡應聲:“是。”

“怎的,心裏不痛快?”

光緒心中本自因著花費數千萬銀兩悶悶不樂,進園來但見處處景致、物件莫不珍貴華美,更心裏堵了團爛棉絮價不是滋味,聽她言語,遂不冷不熱道:“回親爸爸,不是這麼回事的。”

“一副哭喪臉,給誰看呀?”慈禧太後居中坐了,啜口茶盯著光緒,良晌咽下,腮邊肌肉抽搐著冷道。

眾人兀自竊竊私語、指手畫腳,陡見得慈禧太後臉上掛了層霜價冷峻,忙戛然而止。排雲門前頓時鴉沒鵲靜,隻籠中鳥兒欲重返天際般撲騰翅膀的聲音不時傳入耳際。珍妃唯恐慈禧太後當著眾人麵作踐光緒,雖心裏惶恐不安仍禁不住插口說道:“回老佛爺,不是這麼回事的——”

“是不是你曉得?莫不你是皇上肚裏的蛔蟲?!”慈禧太後咬牙道。

光緒深邃的眸子熠熠閃亮,開口道:“兒臣不是不高興陪著老佛爺,是因著——”“老佛爺,皇上是因著頭暈打不起精神的。方才在玉瀾堂裏還差點暈過去了呢。”奕不知是熱的還是心裏駭怕,豆大汗珠直往下淌,偷偷丟眼色給光緒,插口說道,“老佛爺信不過,這些奴才們都可作證的。”說罷,他掃了眼眾人。

“回老佛爺,六爺所言奴才都親眼見著的。”眾人心裏雖各自尋思著,隻嘴上卻齊聲應道。見慈禧太後望著自己,孫毓汶小心道:“老佛爺,許是因著天熱,皇上方才確是差點暈了過去的。”

眼見眾人皆這般說話,慈禧太後睃眼光緒,不冷不熱道:“既如此,說聲歇著就是了,這般樣子讓人看著——”正自說著,東南方向隱隱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聲響,慈禧太後遂收了口,吩咐道,“是時辰了,放生吧。”

“嗻。”李蓮英答應一聲,扯著公鴨嗓子高喊道,“老佛爺懿旨,放生開始。放——鳥!”

眾蘇拉太監早在湖濱旁候著,聞聲山崩價答應一聲便打開了鳥籠。“嘩——”數百隻百靈鳥、雲雀、鴿子、布穀鳥……衝籠而出,直飛天際。藍天、綠水、展翅的小鳥……構成了一幅絢麗的畫麵。慈禧太後仰臉望著,臉上掛滿了喜色。

“放魚!”

……

“瞧,快瞧!那魚怎的又遊回來了?”

“是呀,這怎的回事?”

慈禧太後收神回來,見眾官傾胸探頭,嘴裏竊竊私語,抬手拿了桌上西洋物件——望遠鏡。眯眼細望,不由呆住,雖年年放生,可今年這場景卻還是頭一遭遇上,忍不住開口問道:“蓮英,這究竟怎生回事呀?”

“是呀。”奕劻忍不住亦插了口,“這是為的什麼呀?難道說這些畜生也有心思?”“王爺說得一點不假。這魚也和人一樣,有心思的。”李蓮英點頭故作沉吟狀,道,“依奴才看來,這魚兒定是為老佛爺菩薩心腸所感動,特地遊回來與老佛爺您謝恩的。王爺,您說呢?”

“這——”奕劻皺眉望著李蓮英,猛地回過神來,上前一步跪了慈禧太後麵前,叩頭道,“奴才恭喜老佛爺,賀喜老佛爺。”

“你這是——”

“老佛爺虔心禮佛,如今這魚兒回遊謝恩,不正說明老佛爺您已修得正果了嗎?”奕劻賠笑道,“眾位意下如何?”

“是是。奴才恭喜老佛爺修得正果。”如此討好不費力的機會,眾人豈肯錯過,忙黑壓壓跪了地上,高呼道。剛毅暗地裏長籲了口氣,抬袖偷拭下額頭汗水,笑道:“本官意思,不如便今夜喚戲班子進來與老佛爺助興,不知眾位以為如何?”

“中堂所言甚是。隻不知老佛爺——”

慈禧太後直喜得心中喝了蜜兒一般,笑著虛抬下手道:“都起來吧。悶了這幾個月都想找機會樂樂,是不?好,就今夜。蓮英,回頭喚戲班子進來吧。”

“嗻。”

“老佛爺,奴才心中有一事不解。”李鴻藻不知有意抑或無心,躬身打千兒道,“不知當問不當問。”“說。”慈禧太後笑道,“有甚話兒放開了講,不要有甚顧忌。”李鴻藻躬身謝恩,問道:“那鳥與魚同是一類,依總管說法,也該有心思的。隻這魚兒回遊,那鳥兒卻——”

“這——”慈禧太後怔了下,移目望著李蓮英,“這怎生解釋,你且說來聽聽。”

老不死的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李蓮英叫苦不迭,三角眼滴溜溜轉著,少頃躬身打千兒道:“那鳥兒定是去了天上仙境,說與如來我佛知曉。”“嗯。”剛毅聞聽,忙點頭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一物回遊謝恩,一物天庭報訊,這才周全,諸位說呢?”

“是是,這才周全,這才周全。”

謝什麼恩?報什麼訊?光緒雙眸掃視著周匝,心裏直覺著一陣惡心,忍不住便欲開口。身側的珍妃瞅著,忙不迭伸手扯了下光緒袍袖。光緒猶豫了下止住,發泄胸中鬱悶價仰臉長籲了口氣,移目遠望:清綠的湖麵微風拂過,泛起陣陣漣漪,陽光照映下道道銀光閃爍著、晃動著。遠處,南湖島上,蒼鬆翠竹碧綠欲滴掩映著棟棟瓊樓玉宇。

“皇上。”奕移身近前低聲道。

“嗯?”光緒怔了下,回首掃眼奕,“六叔——”說話間但見奕雙眸張望著長廊方向,光緒遂收口循目觀望,但見一人飛跑著正奔排雲門而來,卻是吏部侍郎、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徐用儀。光緒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下,見徐用儀止步遲疑著,遂低語吩咐了王福句:“喚他過來吧。”

徐用儀端莊的五官看上去很勻稱,隻顴骨旁兩頰微微下陷發暗,略帶一點破相,滿臉大汗猶如水澆價,上前一甩雪亮的馬蹄袖,跪地叩頭道:“稟老佛爺、萬歲爺,朝……朝鮮國王李熙發來急電……”

“說些什麼?”雖心中早已有著準備,陡聽此語,光緒猶自不禁渾身一個寒戰。

“朝境東學黨借災荒之機,以‘濟世安民’、‘逐滅倭夷’為號發動暴亂,業已占領全羅道首府全州。”徐用儀凝神回道,“李熙因無力鎮壓,懇請我朝派兵入境代為剿定。”慈禧太後兀自在興頭上,聽得徐用儀言語,臉上頓時掠過一絲不快:“就這事兒?值得這般慌張嗎?!”

“奴才——”

“還言語?!沒瞅著老佛爺正在興頭上嗎?”奕劻低斥道,“下去!”“親爸爸,”光緒睃眼奕劻,躬身道,“此事關係非小,兒臣意思——”

“明兒再議就遲了?!”慈禧太後冷道。

“老佛爺,日夷早已蠢蠢欲動。”奕咬了下嘴唇,小心道,“且咱又是與它有約的,其間若生甚變故,隻怕不好收拾,您看——”

“行了,你們都下去議事去吧!”慈禧太後冷哼一聲道了句。見眾人兀自遲疑,遂提高了聲音複道,“沒聽清怎的?都隨你主子去吧,沒了你們在這,我還樂得清靜!”光緒心知她明著是斥著眾人,實則是對著自己,腮邊肌肉抽搐了下,躬身打千兒施禮,不言聲轉身便踱了前去。

“好端端的樂子就這樣攪了——”

“沒了那股子晦氣,不更舒暢嗎?”慈禧太後說著站起身,“去,備船去南湖島。”

腳步“橐橐”行在彩畫長廊間,光緒心頭直撞鹿般亂跳。他渴望這一刻的到來,渴望著能由此樹立威信,收回權柄,大展宏圖。然而,當這一刻陡然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的心中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萬一——他不敢想、不願想,卻又不能不想!於仁壽殿前丹墀上站定,回望眼眾人,光緒吩咐句:“軍機們進來,其他人都下去候著。”便踱了進去。

幾個人互相略一注目,奕、奕劻打頭魚貫而入,頓覺身上一陣清涼,卻原來屋內四匝都用大條盤垛了冰塊,李鴻藻的病身子方好轉些,竟打了個寒戰。見眾人欲施禮,光緒擺手道:“大熱天兒,規矩都免了。坐著說話就是了。”

話是這樣說,隻光緒卻不言語,換雙千層底布鞋在殿中來回踱著碎步。殿外,日頭在晴得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一絲風也沒有,便知了都懶得叫一聲。光緒默然佇立,亂絲一樣的心緒理了一遍又一遍,仍舊是一團亂絲。奕站在一側目不轉睛地望著光緒,半晌了,方忍不住張口呼了聲:“皇上。”

“嗯?”光緒怔了下,撫著有些發燙的腦門轉過身來,見眾人兀自佇立一旁,莞爾一笑道,“坐,都坐著。王福,切個西瓜端進來。”說罷,抬腳在正中寶座上坐了。眾人這方拿捏著身子斜簽著坐了。待王福端著西瓜進來,光緒自拿塊在嘴裏嚼著開口道:“行了,你下去吧。你們也不要拘束,邊吃邊議。”說罷,吐子兒放了桌上,接著道,“此事該如何處置,你們且說說看。”

“皇上,”奕雖沒名兒,隻實際上卻無異於領班軍機大臣,聞聽輕咳兩聲沉吟道,“朝鮮乃我屬國,既上表求之我朝,依理當出兵助其剿平內亂——”不待他話音落地,剛毅忙不迭插口道:“皇上,奴才意思,還是不發兵妥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何必惹那麻煩呢?再說這打仗靠的是銀子,眼下咱這底兒,便賑濟災荒還不夠使用,哪有銀子用這上頭?”

“子良忘了六爺言語?朝鮮可是我大清屬國!”李鴻藻接口道,“這可關乎著我大清顏麵的大事。”

“顏麵?這些年咱這顏麵——”陡覺失口,剛毅忙不迭戛然止住,惴惴不安地望著光緒。光緒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旋即斂了,歎口氣道:“這些年咱這臉麵丟得不少,也沒甚遮掩的。說下去吧。”剛毅輕應了聲,咬嘴唇接著道:“皇上,奴才意思咱現下自顧都不及,能省著的還是該省著。這萬一日後有個甚事兒,咱拿什麼支應?”

“子良說得甚有道理。”孫毓汶呆坐一側,兩眼瞅著案上西瓜隻是發怔,這會兒亦開了口,“皇上,恕臣鬥膽,單隻不說這銀子,便我朝目下官兵這等光景,派出去能否應承得下來實在難說。這萬一——咱可就更不好收場了。”翁同龢冷哼了聲:“萊山兄也太小覷我朝了吧,依著萊山兄意思,當年我官兵鎮南關一役打得法夷落花流水,又作何解釋?”“這都是老……”孫毓汶支吾一聲,說道,“老皇曆的事了。”

“老皇曆?萊山兄莫不是給洋毛子嚇破了膽,怕日夷插手其中吧?”翁同龢冷哼一聲道。

“你——”孫毓汶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心虛,竟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

“本官怎樣?說中——”

“師傅。”光緒插口說道,“莫忘了這議著正事呢。萊山說話也不無道理。你怎生想說出來便是,這樣子豈不如市井中人一般?”“奴才急切間言語放肆,請皇上恕罪。”翁同龢似乎不相信光緒會說出這等話來,呆望了片刻方躬身謝罪道,“這事奴才也尋思好一陣子了。我大清這麼多年花費上千萬兩銀子發展軍事,難道還敵不過一群草寇?日夷目下境內矛盾尖銳,是否插手其中尚在兩可之中。便其真插上一腳,奴才愚見,但我官兵上下一心奮力抗擊,亦足以禦之。試想我大清這二三十年發展,難道還不及這彈丸小國數十年作為?”

“你二人說得都不無道理。以我朝實力抵禦日夷彈丸小國,當不在話下。隻我官兵懶散怯陣,卻也不可不慮。”光緒端杯漱漱口,眉頭緊鎖道,“奕劻,你心裏是怎生想的?”奕劻因著揣摩不透慈禧太後意思,一門心思萬言萬當,不如一默,聞聽沉吟良晌方模棱兩可道:“此事關係甚重,奴才意思還是慎重些好,這萬一冒冒失失出兵,鬧出個甚事兒出來,可就後悔莫及了。”

光緒似笑非笑地望眼奕劻,淡淡地道了句:“你說得很好,甚合朕意。”便移目凝視奕。奕仔細品味著光緒話中深意,沉吟著開口說道:“奴才意思,現下先給李鴻章去電,探探日夷動靜,然後再作決斷。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嗯。”光緒點了點頭,“奕劻,你這便回衙門發電李鴻章,你們也都回去尋思著。申正時分養心殿遞牌子。”眾人答應一聲躬身施禮退出,翁同龢遲疑著,似乎在等光緒傳喚,隻光緒卻攢眉蹙額凝視著窗外湛藍的天穹,久久一動不動,無奈間長籲口氣頹然退了出去。

“王福。”不知過了多久,光緒開口呼道。

“奴才在。”

“告訴連材收拾東西,起駕返城。你去與老佛爺說一聲。”

“皇上,這——”

“國事紛擾,非人君宴息之時。”光緒皺著眉頭說道,“回城吧。”

“嗻。”

答應一聲出屋,恰聽得金自鳴鍾連撞了十二下,交代了寇連材,王福忙循湖濱奔了南湖島。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時分,火辣辣的太陽照得大地一片臘白,熱氣撲麵襲來,比起玉瀾堂內真有人隔兩世之感。及至知春亭,王福已是汗流浹背,落湯雞一般,止步抹把臉,抬腳間卻聽不遠處傳來說笑聲音,仰臉張望,卻見一眾太監、侍女並著些命婦妃嬪,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慈禧太後兀自在銅牛旁指指點點,心裏慶幸著可少跑一大截子路程,腳下已加快了步子。

“蓮英,”慈禧太後笑著回望眼李蓮英,道,“你且與大夥兒念念這上邊寫著什麼。”

“嗻。”李蓮英答應著移步上前。刻有海浪紋的青石台座上,一尊銅牛栩栩如生,似回首驚顧若有所思,炯炯的目光凝視著昆明湖,盞茶工夫,方張口緩緩念道,“夏禹治河,鐵牛傳頌。義重安瀾,後人景從。製寓剛戊,象取厚坤。蛟龍遠避,詎數鼉黿。潫此昆湖,瀦流萬頃,金寫神牛,用鎮悠永。巴邱淮水,共貫同條。人稱漢武,我慕唐堯。瑞應之符,逮於四海。敬茲呈祥,乾隆乙亥。老佛爺,奴才念得可對?”

“嗯,不錯。雖念錯幾個字,隻於你已算難得的了。”慈禧太後點頭道,“你可知這銅牛做甚用的?”

金寫神牛,用鎮悠永。這上邊不寫著嗎?李蓮英詫異地望著慈禧太後,回道:“老佛爺,這寶貝是用來鎮邪避禍的。”“對,乾隆爺當年置這神牛便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後頷首應了句,移目掃眼珍妃冷聲道,“如今宮裏,便這園子都有著一股邪氣,真希望這銅牛能顯顯靈,好好壓壓這股子邪氣!不然這樣子下去,能成嗎?”

無數道目光或驚訝、或得意、或茫然地紛紛投到了珍妃身上。珍妃直覺自己宛若置身人市中一般,任眾人肆意觀賞著卻不能言語,彈指可破的麵頰頓時漲得桃花般紅豔,眼中淚花滴溜溜打著轉兒垂下了頭。“對對,老佛爺說得一點不假。”李蓮英心領神會,抬手拍下油光閃亮的額頭,感慨道,“如今這確是有著股邪氣,不不不,是股子妖氣,趕明兒奴才去白雲觀請那老道士過來——”

“李總管這不白費力氣嗎?老佛爺如今修得正果,還怕甚妖氣邪氣的?”博爾濟吉特氏心裏惱著光緒,這光景也一肚子怨氣撒在了珍妃身上,“依臣妾說呐,老佛爺您呀便是咱大清國的鎮國之寶,任甚邪氣妖氣也與您無侵的。隻是苦……苦了臣妾們。老佛爺您就發發慈悲,施法壓壓這股子邪氣,好歹拉臣妾們一把。”說著,她眼角竟擠出兩滴淚水。

“我——”慈禧太後冷笑著凝視珍妃,歎道,“我也無能為力的。皇上是真龍天子,有他庇護著,誰又能拿她怎樣?唉,任命吧。”

“那就將老祖宗們請出來,總不能任著她攪得咱大清國烏煙瘴氣呀。”

“對,請老祖宗出來,皇上再誰的話不聽,老祖宗的話兒卻萬不能不聽的。”

一時間,昆明湖畔直如開鍋稀粥價熱鬧。片言碎語似支支利箭直射珍妃心坎兒,她嬌弱的身軀搖晃了兩下,眼前一片茫然……

“妹妹!妹妹!”瑾妃分了眾人上前,攙了珍妃急道,“老佛爺,您看這——”

“大呼小叫什麼?!”慈禧太後冷斥道,“她那是熱的,熱昏了頭,知道嗎?”

“老佛爺——”

“閉嘴!”慈禧太後腮邊肌肉跳動兩下,“好端端的樂子讓你們攪了還嫌不夠!我看是皇後主子不在,你們便無法無天來著——”王福早已近前,隻猶豫著不敢言語,眼見得瑾妃姐妹少不得又遭責罰,再也顧不得許多,扯嗓子插口便道:“奴才恭請老佛爺金安!”

“大膽!老佛爺說話你也敢插嘴?!”一場好戲便要拉開帷幕,隻冷不丁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李蓮英兩眼怒視王福,喝道。

“奴……奴才不敢。”王福身子不由一個激靈,隻眨眼間便定了心神,向著慈禧太後躬身打千兒稟道,“老佛爺,是萬歲爺有話要奴才告與您的。萬歲爺還急等奴才回話,故奴才這才——”

“可是議著了結果,怎樣?”慈禧太後雙眸眨著,急道。

“這……這奴才不曉得……”

“嗯?!”

“奴才真不曉得的。萬歲爺一進殿便將奴才趕了出來,求老佛爺明察。”

“那他說些什麼?”

“萬歲爺要奴才告訴老佛爺一聲,他準備回城裏去。”王福小心回道,“老佛爺您看——”

慈禧太後兩眼閃著寒光直勾勾地盯著王福,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良晌,方說道:“好吧,你下去吧。”她頓了下,掃眼一側滿臉惶恐神色的珍妃,又道,“回來,扶你主子一並過去,省得在這礙手礙腳。”

“嗻。”王福心中一陣欣喜,忙不迭答應一聲上前攙了珍妃。瑾妃猶豫著,仰臉怯怯地望眼慈禧太後,如逢大赦似的蹲身道個萬福亦碎步隨了前去。

“老佛爺,您看這事怎生是好?”李蓮英兩眼望著珍妃三人過了文昌閣,方移目打千兒道,“那奴才——”“看他神色,似是真不曉得。”慈禧太後攢眉沉吟道,“你過去看看,那幾個東西不識得好歹,你掂量著說與他們。”

“老佛爺放心,奴才理會得。”

大熱天兒,單隻烈日下走上盞茶工夫,已是熱汗淋淋,更何況還攙著個人兒,及至耶律楚材祠前,瑾妃已是香汗遍頰、嬌喘籲籲,王福瞅著,猶豫下攙了珍妃在祠前簷下石杌上坐著,守祠的奴才望著忙不迭趕了出來:“王公公,您裏邊歇著,這——”

“不用了。端碗水出來便是。”

那奴才這方瞅著一側珍妃姐妹,打千兒行禮後忙小跑著進去。

“姐姐,這……這是哪兒?”珍妃緩緩睜開雙眸,“王福?你怎也在這裏?莫不是皇上——”“皇上皇上,你受的委屈還不——”瑾妃說著掃眼王福戛然而止。王福喉頭抽動了下,聲音已自有些嘶啞:“主子放心,萬歲爺不曾過來的。萬歲爺打算回城裏去,讓奴才過來告訴老佛爺一聲,恰遇著主子昏了過去,老佛爺便命奴才侍奉主子回去歇息。”

珍妃長籲了口氣掙紮著起身,王福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卻被她止住:“我沒事的。萬歲爺既尋思著回城,咱們還是早些趕過去吧。王福,這事兒莫要言語萬歲爺,知道嗎?”

“奴才……奴才曉得。”王福抬袖拭了下眼眶,“隻是主子您——”“我這不挺好的嗎?”珍妃淡淡一笑,說道,“事兒過去了,就別再提了,徒傷心神而已。隻要皇上好,那才是最關緊的呢。”說罷,移腳徑自前行。至仁壽門,卻見翁同龢攢眉蹙額,低頭來回踱著碎步,珍妃沉吟下開口問道:“翁師傅可是有事要見皇上?怎的不進去?”

“哦,奴才給主子娘娘請安!不知主子娘娘駕到,失禮處還乞恕罪。”躬身打千兒請安,翁同龢猶豫了下掃眼周匝,低聲道,“朝鮮一事,皇上本早已定了心思的。隻方才議事,卻又——”

“皇上不應允出兵?”珍妃眉棱骨抖落了下。

“不是。隻……隻怕也難說的。”翁同龢輕輕歎了口氣。“六爺說先探探日夷動靜再做定議。”珍妃細碎白牙咬著嘴唇:“皇上性急,凡事總期一朝告成,然性情中又……又多了份柔弱,此二者皆是人主所忌諱的。”她沉吟了下,“不過話說回來,此事關係匪淺,慎重些總是好的。倘有個閃失,怕……怕皇上再也不會有機會的。翁師傅你說呢?”

“依奴才看,也……也不盡然的。”

“此話怎講?”

“皇上欲要中興我朝,必得先坐穩皇位,而要坐穩皇位,隻有在天下人心中先樹立自己的形象。老佛爺持政多年,莫說百官懼其威仰其鼻息,便天下蒼生又何嚐不為現下境況所麻木?皇上期望通過懲戒些許不安分的奴才喚醒他們怕比登天還難,唯借外事張國威振民心方為上上之策。這也是皇上最初想的。”說著,他往仁壽殿方向掃了眼,幹咳一聲接著道,“以我朝實力,平息朝亂不在話下。便與日夷交手,亦有放手一搏之力。縱退一步講,設若我朝真……真的失利,奴才以為皇上亦無大礙的!”

“嗯?”

“天下蒼生對皇上寄望者不在少數,尤其南方各省,陡聞皇上親政,莫不歡呼雀躍。便失利,奴才想人們至少也可看出皇上欲興我朝之決心,從而激起其忠君衛國之心。此之失利與前有質的區別,蒼生中不乏仁人誌士,他們不會不曉得的。”

“那老佛爺——”珍妃遙望著遠處湖畔攢動的人群,長籲口氣道。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時比不得前些年,老佛爺她不會不有所顧忌的。”西移的太陽,半邊已掩在了巍峨的宮闕下,殷紅的陽光由西向東延伸著,越來越淡。珍妃遙望著,似乎在想著什麼,久久沒有言語。“奴才本欲進殿叩見皇上,再行痛陳利弊的。隻……隻正沉吟間,主子便過來了。”翁同龢咽了口唾沫,猶豫下開了口,“奴才……奴才想,主子與皇上進言更為穩妥些,不知——”

“你們說什麼來著,這般嚴肅樣兒?”兀自說著,光緒從殿內踱了出來。翁同龢滿臉惶恐神色,半晌回不出話來。珍妃見狀,忙蹲萬福請安道:“翁師傅意思,老佛爺今兒高興,皇上當留園子盡盡孝心的。這正說著不想主子便出來了。”

光緒似信非信地掃眼翁同龢:“盡孝心以後日子長著呢,也不在這節骨眼上。”說罷,移目望眼王福,吩咐道,“起駕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