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鑄劍師(1 / 3)

第二天,吃過早飯,三位劍客即向肖員外告辭。肖員外令人端出金銀等物,皆不受,各飲一杯離別之酒而已。不知何時,肖珍珠已站在送行之列中,一雙眸子含情脈脈看著陳蒼。陳蒼與她驀一對視,情恨難已,咬一咬牙,騎上馬,跟著辛初、麻健牛揚鞭而去,留著那雙眸子癡癡而望,久久難離。

路上,辛初見陳蒼心情不佳,但又不知如何安慰,隻能默默無語。麻健牛是個莽夫,一個勁兒說著肖員外、肖小姐,被辛初嗬斥幾句,不敢說話了。這樣,三人不停歇馳騁了一天,找了個旅店歇息。第二天,陳蒼心情好了一些,三個人便邊看風景、邊說些閑話,向著百泉城趕去。

一路迢迢,趕到百泉城,辛初等前去拜會指揮盧卓爾和副指揮宋增益等人,盧敢先則已護送執政李澤家眷往南州去了。眾人說起京都形勢,盧卓爾歎道:“現在局麵急轉直下,我等紛紛離京,李執政孤掌難鳴,令人感慨,無可奈何。”談了一陣,辛初、陳蒼惦念家裏,不肯在城內留歇,告辭前往鳳遙村去了。

回到鳳遙村,陳蒼歸家拜見父母,辛初帶著麻健牛去了自己家。一轉眼,辛初又已近半年沒有回家了。他父親辛大匠和哥哥辛寧打鐵去了,現正是農忙時節,本村及附近村落多有購農具的。母親聽到小兒子歸來,喜出望外,放下手裏的活兒,迎出門去,看到辛初,十分高興,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看了又看。辛初則頗有感慨——母親似乎真的老了!他甚至一時湧出個孝念:再不遠遊了。但他心底明白,像他這樣胸中有抱負的人,是終難久居家中的。辛初、陳蒼救援京都、立下大功的事跡早已傳回鳳遙村,人們聽說他們回來了,紛紛前來探望。眾人見了皇帝禦賜辛初的“冠軍劍客”牌,又見麻健牛這個巨靈神般的人喊辛初“師父”,無不歎讚誇耀,青眼相看。辛初頗得意了一會兒,但即刻有些絮煩了,心中想著:“這算什麼呢?”他要追求的可不是僅此而已呢!

辛大匠聽說二兒子回來了,不動聲色,依舊幹著他的活兒。辛寧笑道:“爹,要不今天就幹到這裏吧?守嬰回來了,咱回家吧。”辛大匠嚴肅的道:“寧兒,我一直教你幹活兒時決不能三心二意,這火候、手上的功夫,全靠專心致誌才能拿捏準。這麼多年,你的性子磨得差不多了,今日看來還是不夠。”辛寧道:“是,爹。”便又默默的和父親幹起活來。幹了一會兒,兩人都累了,辛大匠道:“歇一會兒吧。”辛寧放好工具,給父親倒一碗水,自己倒一碗水。辛大匠見辛寧有些悶悶不樂,問道:“寧兒,你怎麼有點兒不高興?”辛寧道:“沒有,爹!”頓了一會兒,又說道:“就是有點想不通。”辛大匠道:“想不通什麼?”辛寧道:“守嬰學劍有成,這次到京都打退馭族人,立下大功,村裏都傳著名聲。我卻隻能在這裏打鐵、鑄農具,因此有些失落。”辛大匠道:“他當劍客、你打鐵,分工不同,都有用處,都能養活家,有什麼不平衡的?”辛寧道:“我也知道自己當不了劍客,相對來說我覺得自己在打鐵上還挺有天分呢,我也愛幹這個。”辛大匠微笑道:“那就對了嘛!還有什麼失落的?”辛寧道:“可是爹,您不覺得我們打農具是大材小用嗎?您以前是鑄劍師,可後來您不幹了,帶著全家蝸居到這個海隅小村,打鐵為生,庸庸碌碌、默默無聞。我記得您以前當鑄劍師時,也挺風光的,現在隻能幹這個,不覺得難過嗎?”辛大匠喝了一口水,若有所思,緩緩說道:“我覺得幹這個挺好。”辛寧也喝了一口水,低著頭,沉默了片刻,說道:“爹,可我覺得不好,您一身的手藝難道就這樣讓它失傳嗎?”辛大匠看著生性馴良,但此刻卻有些憤激的大兒子,和藹的笑了笑道:“我不是一直在傳授給你嗎?你就是這手藝的傳人啊!”“我?”辛寧看了父親一眼,說道:“爹,除了小時候看過幾次,您什麼時候教過我鑄劍了?”辛大匠道:“鑄農具和鑄劍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辛寧想了想,道:“爹,這次馭族入侵,國家放寬了十年來不準私鑄刀劍的禁令。咱們在鑄造農具的同時,是不是也能鑄一批刀劍?”辛大匠搖搖頭道:“不,還不是時候。”辛寧道:“為什麼?”辛大匠歎了一聲道:“看來,雖然我把家搬到了這海隅小村,但終究還是難逃命運擺弄!寧兒,我攔也攔不住,恐怕你遲早會成為鑄劍師。可我還是得說:你要記住,劍是凶器、是不祥之物,一旦鑄劍,鑄劍師便會被勾魂攝魄、糾纏不休。寧兒,爹真的不希望你陷入其中。所以,聽爹的話,再忍耐忍耐吧。”新寧道:“爹,可我已經三十了。”辛大匠沉默了一陣,道:“寧兒,你知道當年我為什麼把家搬到鳳遙村嗎?”辛寧搖搖頭。辛大匠道:“那時你還小,當然不了解。今天,我就給你講講當年發生的事。”辛寧看著父親,等他說話。辛大匠將碗中水一口喝完,方說道:“年輕的時候,我非常癡迷於寶劍。為了鑄劍,我沒日沒夜的鑽研實驗,有好幾回險些喪命。三十年前,借著皇帝征求天下名劍之機,我鑄成了兩把好劍獻上,後來給了大將軍嶽青和爭得天下第一劍客名號的林雲翼。他們一個率領士兵、一個率領劍客,提著劍到草原和馭族人大戰。經過這一仗,一對兒寶劍飽飲鮮血,殺人無數,劍上不知鬱結了多少冤魂呢!而這使我名聲大噪,不少將軍、劍客不惜千金,向我求劍。有一天,我被幾個兵士強請到了一處府邸,內裏有一個又像將軍又像劍客的人,讓我幫他鑄一把威力無窮的絕世好劍。他當時在我麵前用一把斬馬劍一劍將一匹馬揮成了兩段,向麵如死灰的我說道:“要比這把劍的威力大。”後來,我被拘禁在那府上專心鑄劍,直到一年後鑄成擎天劍。”辛寧道:“爹,那人是誰?我怎麼不記得您被軟禁的事?”辛大匠道:“那時你才兩三歲,當然不記得。”繼續說道:“獻劍之時,那人抽出擎天劍,反複觀賞,十分滿意。忽然他目露凶光,向我看來,我立刻明白他要以我試劍。無數鑄劍師也都是以這樣的方式死掉的!我看著他,等待著死在自己所鑄寶劍下的命運。但忽然不知從哪裏竄出一條狗衝到了我們兩人之間,他一劍將那狗揮成了兩段,以狗血祭了擎天劍。他甚至包括我自己都頗有些惋惜!但我因此而活命,並知道了那人乃是霸劍客賀舉鼎。”辛寧吃了一驚,道:“是“九大劍客”中的霸劍客賀舉鼎?”辛大匠點點頭道:“正是。”接著說道:“那件事後,我搬出京都,來到附近的衛拱城,繼續鑄劍。本來我隻一味追求鑄出更好的劍,自以為其餘與我無關。過了幾年,大約是二十年前吧。那一年,發生了嚴重的饑荒,官員賑災不及時,災民造反,攻打衛拱城,城宰被打跑了。京都出兵前來鎮壓,而那領軍將領正是已成為京衛軍防衛指揮的賀舉鼎。這次,我看到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我麵前,被我所鑄的擎天劍揮成兩段!”說到這裏,辛大匠不停的歎氣、搖頭,無限悔恨的道:“罪孽啊!罪孽啊!那都是一群走投無路的老百姓啊!”辛寧看著痛苦的父親,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辛大匠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辛寧方安慰道:“爹,那是用劍人犯的罪,不能怪鑄劍人啊!”辛大匠歎了一口氣道:“兒子,你這樣說是因為你沒有看到當時的慘狀。”那時,辛寧和母親一直躲在地下室,對外麵發生的事的確不甚了然。辛大匠接著道:“把凶器交給凶人,讓不祥之物去幹不祥之事,這還不是罪嗎?當時,你母親已經懷了孕,在躲藏中受了驚嚇,到現在身體一直不太好。而初兒此後偏要當劍客,離家而去,這不都是對我的懲罰嗎?那件事後,我夜夜做噩夢,再也無法鑄劍。我便下定決心,又一次搬家,這才來到了這個偏僻的鳳遙村。”聽父親說完,辛寧方解開了多年來心中的疑惑。他與父親一樣,平日十分沉默寡言,父子倆像這樣坐下靜靜交談的時候並不多。爐火青赤,映照著兩代工匠的臉龐——黝黑的堅毅、深邃的專注,他們外表粗糙,內心細膩,有著一種超脫的執拗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