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籃一聲比一聲尖利的叫聲穿透了屋頂,穿過雨聲,向著天空刺去。
很快,三十歲左右、文質彬彬的宋曉晨從屋頂上下來了,晃蕩著兩隻泥手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屋門口,眨著他露珠般純淨的眼睛,和顏悅色地有意逗著葉小籃消氣:
“我費這麼大的勁剛剛修補好的屋頂,讓你的叫聲又給穿出窟窿來了!”
在宋曉晨進屋之前,葉小籃已迅速地將馮威龍的風衣塞進了一個隱蔽處。
葉小籃氣不打一處來,心中一場壓抑太久的埋怨終於爆發了出來:
“我們怎麼混得這麼慘?!看看其他男人,有的辭職去開公司,有的炒股發了財,買了房子,你除了上廣告公司的那個破班,業餘時間開那輛破摩的,還會幹什麼?擔心給你施加壓力,我一直強裝笑臉過日子,可你看看這房子,這哪是人過的日子?!”
“我不也一直在賣力地賺錢嗎?可現在這房子這麼貴——”宋曉晨無奈道。
葉小籃賭氣扭身走出屋來,揮著钁頭刨著窗外的一塊堅硬的泥地,用手扒拉、揀拾著其中的小石塊。忽然,她疼得噝噝哈哈地抽搐了一下,是小石塊將手指紮破了,血一滴滴地滴在碎土上。
她忍著疼痛,將那株玫瑰花苗栽進去,然後培上土。
在灰沉沉的天空下,那朵猩紅色的玫瑰花將破舊的小院映照得詩意盎然。
葉小籃環顧一眼狹窄的小院,發狠道:
“這個狹窄的小地方!隻夠一株玫瑰棲身,等什麼時候,我要擁有一大片的玫瑰園,滿園裏種滿猩紅色的玫瑰花!”
“如果這一株玫瑰,隻為你一個人開,又有什麼不可呢?”宋曉晨在旁一語雙關地說。
宋曉晨遲疑著又開了口:“小籃,我知道這個時候又提結婚的事不是個時候,可咱將這房子維修一下,刷刷白,不就能結婚嗎?這間小平房,雖然是租的,可好歹也是個能遮風避雨的家。”
葉小籃走回屋後環顧四周尖利地叫道:“這間破房子哪能稱得上是家?一個真正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是永遠也不會有人來叫你卷鋪蓋走人,是窗外盛開著的玫瑰花,是滿書房裏的書香,是廚房裏印花的潔淨瓷磚——”葉小籃憧憬著,臉上浮上了一層柔和的光。
宋曉晨緊跟在後麵深情地說:“可在我的感覺裏,愛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哪怕是一頂帳篷裏,哪怕是一棵大樹下。具體到咱們倆,你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是身體的家,也是心的家。”
也不知忽然想起了什麼事,葉小籃的心情兀地好起來,說:“誰說我就是一輩子走黴運的命?說不定天上掉大餡餅單單就掉到了我的頭上。李嘉誠不就老做慈善事業嗎?”
“也說不定哪天哪個房地產商就會對我們這對可憐的無房男與大齡剩女忽發善心,白白送我們一套大房子。”宋曉晨開玩笑。
“做夢想好事!”葉小籃笑著去刮宋曉晨的鼻子。
宋曉晨反過來刮葉小籃的鼻子,笑道:“說你呢!”
葉小籃走到鏡子旁照了照,說道:“曉晨,我原來一直很自卑,覺得自己相貌平平。我真的有那麼差嗎?在你的眼裏,我具體是怎樣的?”
“情人眼裏出西施,”宋曉晨道,“在我眼裏,你怎麼看怎麼舒服。”
“是嗎?”葉小籃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心說,“也說不定,我這隻醜小鴨,在白馬王子的眼裏,就是隻天鵝呢?”
那個時刻,葉小籃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意念、憧憬,當然,還有更主要的,比如愛、情欲,使她原本安寧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
火車站出站口處,黑壓壓地潮水般往外擠的民工中,一個背著被窩卷的鄉村男青年顯得非常惹眼。雖然穿著破爛,但魁梧的塊頭和眉宇間的氣度使他顯得那麼卓爾不群,跟身處的環境顯得很不協調。這是年輕時的馮威龍……
“啪”地一下,剛才一連串的畫麵驟然消失。一片掌聲響起,是電視台的演播大廳。
漂亮的女主持人說道:
“觀眾朋友們,剛才我們在大屏幕上放了一段根據大庇天下寒士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馮威龍先生真實的創業曆程拍的紀錄片的部分片段,裏麵的人物由馮總親自出演,真是感人至深。從一個進城的農民工,到今天省內著名的房地產大腕,馮先生創出了一個人間奇跡,令我們感歎不已。這也就教育我們,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觀眾席上熱烈的掌聲再次響起。
氣宇軒昂、身著高檔服飾的馮威龍出現在畫麵裏,麵對著鏡頭侃侃而談: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我走出火車站口初次踏上這座城市的時候,全部家當隻有口袋裏的1.2元。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身處社會最底層時所受的諸多刺激給我的動力。以後,我一定要蓋很多很多的房子,給那些沒有房子住的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觀眾席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觀眾看他的眼神充滿敬仰。
……
一棟豪華的房子內,鄭小燕和兒子正坐在家中的電視前看那個電視節目。
鄭小燕看著畫麵陷入回憶之中,對兒子幽幽地說:
“那時,我是個鄉村教師,你爸爸要來風城當建築工,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民工,我便辭去教師的職務,跟他一塊兒進城來了。後來你爸爸用你姥爺賣羊的幾萬塊錢做本錢,組建了十多個人的小建築隊,‘幾把瓦刀,提著灰桶,流落他鄉,砌磚打牆’就是我們當時的真實寫照。後來你爸爸的公司興旺後,我便離開公司又幹起我小學美術老師的老本行,因為我喜歡單純和詩情畫意的生活,喜歡看孩子們天使般的笑臉,喜歡將世間的美種植進孩子們的心裏,而不喜歡整天跟那些數字打交道,討厭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血腥廝殺……”
馮威龍做完采訪步履灑脫地走出了電視台巍峨的大樓,開著車駛進了城市的車流中,最後,進了一高檔社區。
“回來啦。”門開處,鄭小燕熱情地迎著他,將一杯咖啡遞過去道,“威龍啊,什麼時候我們回老家一趟好嗎?剛才我和兒子看你的節目了。感覺你接受采訪時說起自己的出身,有種作秀的感覺,那段苦難的經曆成了你成功人生的一種炫耀,而你似乎完全忘了當時的真實感受了。”
“不作秀別人怎麼知道我馮威龍?咱們的房子怎麼能賣得那麼快?我現在接受采訪都極少有時間,哪有空回老家憶苦思甜去啊?”馮威龍喝了口咖啡不以為然道。
鄭小燕無奈地搖搖頭。
這時,馮威龍關切地對鄭小燕說:“家裏請個保姆吧,咱這套大房子,隻打掃一遍衛生,就夠你累的。”
“好的,謝謝!”鄭小燕感動道。
已是黃昏,那個平房小院裏,炊煙嫋嫋。
“咚咚咚!”從小院裏的其中一戶人家裏傳來砸釘子的聲音。
原來,是葉小籃在往牆上固定一幅用鏡框鑲著的畫,畫裏是一幢歐式風格的小別墅,非常美。
釘好後,葉小籃反複地看了又看,還好,釘得很正。
她開門出來,看見窗外的那株玫瑰上又有一朵新的花綻開了,驚喜地禁不住俯下身去,用臉去蹭那毛茸茸的花瓣,心中升起一種溫柔的感動:
“這株玫瑰是否通人性呢?自知是我和它邂逅的契緣,感知我手指上的血曾滴在它的土上,所以才這般繁盛地生長著,帶給我意外的喜悅。”
她舀來清水,小心地澆灌著那株玫瑰。
進屋後她又偷偷摸摸地將門關好,打開櫃子,迫不及待地從包裏拿出馮威龍的那件風衣來,抱在胸前,眼睛一下子變得濕潤不已,道:“又觸著你了,我的人嗬。”
她用手細細地觸摸著,生命深處發出呼喚:“這布料上有體溫,也有心跳。我觸摸著這件衣服,就是在觸摸著他,就能吮吸到他彼時的呼吸了呀!”
她頭俯向衣服,微眯著眼貪婪地嗅著衣服上的氣味,一絲隱約的煙草味和男性氣息若隱若現。也許是她自己想象的。
她終於克製不住內心的感覺,拿出名片,照著上麵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我馮威龍。你哪位?”電話裏傳來一個渾厚、低沉的男中音,聲音充滿磁性,像是海水輕輕晃動的聲響。
葉小籃拿著手機的手微微戰栗起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喂?”對方又問了一聲後,“啪”地掛斷了電話。
葉小籃拿著手機一動不動地坐著,怔怔地發著呆,心裏久久地盤旋著一些深情的話語:
“如果有一種瓶子,能把他的聲音捉住該多好,想聽的時候就打開晃一晃。世上有些情感,難道永遠無法抵達?”
這時,外麵響起了摩托車熄火的聲響,天色已很晚了。葉小籃趕緊將那件衣服藏起來。
“小籃,我回來啦!”宋曉晨興衝衝地進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