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鄭小燕的正氣歌:大廈傾覆前後 十一 鄭小燕:愛人嗬,我等你回家(2 / 3)

“爸,您老就入土為安吧,是我的不孝啊,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被窮逼死。人怎麼能讓窮給活活地逼死?”

這時,村長帶著張山等幾個人拿著鐵鍁等工具來到了跟前,看了眼馮威龍父親的墳後著急地埋怨道:“威龍啊,我剛從縣裏開會回來。你爸爸入土,也該跟我說一聲。”

“村長,我原本想等你從縣裏回來後再辦喪事的,隻是這個節氣,人死不能等啊。”馮威龍解釋道,又引起了一陣哭。

村長過去給馮威龍父親的墳鞠了一躬:“老哥呀,你走得太早了啊!”哭了幾聲後,村長對馮威龍歎息了一聲,“哎,按說我說這事真不是個時候,可誰讓咱這兒地少人多呢!你家的地是你爺兒倆的,你爸去了,就得退回一半地再分給別人家,你怎麼把你爸的墳坐在了地中央了呢。”村長著急地跺腳。

“村長,你的意思是?”馮威龍驚恐道。

“張山家新添了孫子,火上牆似的追在我的屁股後麵跟我要地,把我的指甲蓋裏摳幹淨了也摳不出地來呀,隻有村裏死了人才能騰出地來,你說威龍,你幹嗎非把你爸的墳坐在地中央呢,還得費勁挪——”

“什麼?你們?!”馮威龍手指著村長,原本傷心過度,再加上急火攻心,他竟然一下暈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躺在地上的馮威龍被什麼聲響給驚醒了,他睜開眼,隻見濃黑的夜色裏,幾個黑黝黝的身影揮動著鐵鍁在挖他父親的墳!

“幹什麼呀,你們這是?”馮威龍匍匐過去趴在父親的墳上,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父親的墳土,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你們就讓我爸先安安穩穩地睡一宿吧!”

“活人還顧不過來呢,哪有空管死人?”張山煩躁地去拉扯馮威龍。

“張大叔,大家鄉裏鄉親地住著,咱兩家平時並無積怨,你怎好意思去攪這剛入土的人?!”馮威龍近乎哀求道。

這句話像是觸動了張山,他試圖解釋什麼地說:

“村西王家媳婦這幾天也要生了,他家和村長的關係好,要是村長將這塊地給了他家,我孫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輪上——村裏哪就容易死個人啦?”張山意識到自己說了欠妥的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呸!我這張臭嘴!”但又繼續訴苦,“我兒子小犢子長到十六歲時才分上的地呀!”說著一屁股蹲在地上竟然嗚嗚地哭起來。

馮威龍無力再堅持什麼……

第二天早晨,馮威龍父親的墳已被挪進了自家的那一半地裏。馮威龍拿著把鐵鍁表情呆滯地給父親修整著墳土。

張山也拿著把鐵鍁在培土修整著地沿,邊培土邊激動地念叨:“孫子,你也有地啦!有了這塊地,隻要不遇大的水澇蟲災,這輩子你就至少餓不死了。”說著,張山竟喜悅地用衣服袖子抹起眼淚來。

……

鄭小燕聽到這裏驚駭道:“對不起威龍!我真不知道還有這事!早知道的話,我橫豎不能讓父母提那要求——”鄭小燕擦著眼淚。

“我並沒有怨你父母,哪家的父母都希望女兒嫁過去後有個較好的安頓處。我隻是怨恨自家怎麼會那麼窮?!地少人多的這片土地,貧窮是那麼可怕,讓人的活和死都沒有一點起碼的尊嚴!我恨透了貧窮這種東西,也恨透了滋生貧窮的這個地方,所以在和你結婚後的第三天,我便帶著你遠遠地離開了家鄉,並且再也不願回來。”馮威龍道。

“其實,你內心深處,多少還是有些怨痛的,不是麼?你覺得我們倆最初的婚姻是構築在你父親的墳塚上的?雖然我們從小便兩小無猜。”鄭小燕問道。

馮威龍用沉默做了肯定的回答。

鄭小燕說道:“窮則思變。也恰恰是地少人多的狀況,這片土地上才先後走出了那麼多出類拔萃的私營企業家,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商業神話、人間奇跡,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一道令人矚目的風景線。從這個角度上說,原先的窮,不一定是壞事。”

“是啊,正是貧窮的刺激給了我無窮的創業動力:以後,我一定要擁有很多很多的房產、地產,將被踐踏的尊嚴一點點地撿回來!”馮威龍恨道。

“我們不能因為身處弱勢時自身的尊嚴曾被百般蹂躪,成為強勢後便再去蹂躪別人的尊嚴,來療治自己的舊傷。冤冤相報何時了?隻有你贈我一滴露水,我報你一捧清泉,才能擁有和諧社會的溫馨。我不是在單說你,也是在說我自己,葉小籃在我們家做保姆時,我多少也做過傷害她尊嚴的事,過後,她便對我生了報複心理。其實每個人都處於自我完善、自我校正的過程中。”鄭小燕道。

“正因為那塊疤在我心裏生了膿,我對貧窮的憎恨和恐懼更強於別人,所以很多時候,把利益看得高於一切,才一再做了傷害你的事,也傷害過別人——我無顏乞求你的原諒,隻想用自己以後的生命、用心來愛你,來彌補。”馮威龍麵有愧色地對鄭小燕真誠說道。

“正因為每一步都是我們倆一路共同走過來的,我對你每一絲細微的情緒才都感同身受。既然你今天把那塊疤揭開了,就有將膿水擠出來、從而得到治愈的可能。”鄭小燕說。

兩個人敞開心扉,做了一次最徹底的溝通。

這時,鄭小燕看著馮威龍的眼睛道:“威龍,你不覺得,我們還應該去看看什麼人嗎?”

“那當然!我們現在就去!”馮威龍道,馬上牽起鄭小燕的手,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拉著小樹離開了父親的墳塚,向村外的一條山路上走去。

在崎嶇的羊腸小路上,兩人邊走邊聊。

馮威龍說:“當年,因為我父親長年生病在床,家裏窮得供不起我上學,我麵臨著成為文盲的可能。是李老師,從自己微薄的工資中拿出一部分來給我交了學費。這一供,就是長長的八年!我記得,他一個民辦教師,當時每個月的工資隻有六塊錢,而且還經常不按時發。如果不是他,我絕不可能成就以前的那段人生傳奇。”

鄭小燕道:“是啊,是因為有接受了教育的前提,我們才有了從眾多農民工中脫穎而出的機會。否則,我們倆很可能就被淹沒在芸芸的民工大潮中了。”

三個人在一條彎彎的山路上氣喘籲籲地走著。

他們上了一個高處。“快看,咱們的母校!”馮威龍、鄭小燕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隻見在一個山坡處,幾間簡陋的校舍,一麵鮮豔的五星紅旗高高地迎風飄揚。

他們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

就要走到校舍的時候,忽然狂風大作,刮得教室屋頂上的茅草忽地被卷走了一些,有一些學生跑出教室,有往回撿茅草的,有從木梯上蹭蹭地爬到了屋頂上的,有往屋頂上遞石塊的,還有用塑料布堵窗子的。

馮威龍和鄭小燕、小樹也加入了學生們緊張忙碌的行列。

這時隻聽見一個激揚的聲音從教室內傳出來,大聲給學生們鼓著勁: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馮威龍和鄭小燕麵麵相覷。“這分明正是我們前來看望的李老師的聲音啊,卻怎麼隻聞聲音不見人呢?”鄭小燕道。

總算將屋頂蓋得差不多了,暴雨也隨之嘩嘩地下起來了,馮威龍、鄭小燕兩人和小樹及那些被淋得落湯雞般的學生們趕緊跑進教室。

隻見屋頂上有了幾個鍋蓋大小的洞,可以看見烏雲翻滾的天空,有學生從牆角處拿出幾個塑料桶、臉盆放到漏雨處接著雨水,地上濕漉漉的,屋內的土講台、土桌椅都成了泥。牆皮剝落得斑斑駁駁的,有的地方糊了些報紙,一幫穿著破爛的學生們,從六七歲到十四五歲,年齡差異很大。

這時忽然響起了一個驚喜而沙啞的聲音:“這不是小龍和燕子嗎?”

那聲音卻是從地麵上傳來的。他們看去,是李老師,跪在地上摟著幾個年齡小的學生蜷縮在牆角不漏雨的地方。

馮威龍和鄭小燕撲上前去,深深地喊了聲:“老師!”兩人的眼淚止不住出來了。

老師很見老,竟然滿頭的白頭發了。小時候,李老師在他們的心目中總是高大、偉岸,無所不會、無所不能的;現在看來,李老師身體瘦削,衣履不整。最關鍵的,李老師的兩腿竟然跪在兩隻小船般的特製鞋子裏!

“你們終於回來了?我這不是在做夢吧?”李老師揉著眼角的淚水。

“老師,你的腿,這是怎麼啦?”鄭小燕痛心道。

“癱了。”李老師淡然道。

“癱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馮威龍緊接著問。

“有一次我冒雨搶救用來維修校舍的磚坯時,累暈在了地上,被淋澆在大雨裏多時。醒來後,發現這雙腿再也站不起來了。”李老師說。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鄭小燕問。

“二十年前了。”李老師淡淡道,透露出一種什麼都經曆了的寧靜與平和。

“二十年前?那麼說我們離開家鄉五年後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您怎麼不捎信告訴我們呢?”鄭小燕哭道。

“你們出去闖世界也不容易,我哪能再影響你們工作?”李老師道。

“那就該在家休息才好,怎麼還教學呢?”馮威龍抹著眼角的淚水。

“休息?這所學校是我一個人撐著的,自從我病倒後,學校便停課了。我在家哪能待得住啊,便繼續教學了。”

這時,一處擋住窗洞口的塑料布被吹得鼓鼓的,忽然,“啪”地一聲,塑料布被吹破了,一股雨水猛地從沒有窗玻璃的窗洞傾了進來。

李老師指指教室的窗戶和屋頂:“這裏差一個窗子,那個窗戶上差幾塊玻璃。每刮一回風,屋頂上就要刮跑一些茅草。”

“小時候校舍遭風雨蹂躪及您教我們杜甫的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的場景,是那麼刻骨銘心,因而我成立公司時才取名‘大庇天下寒士’。沒想到事隔這麼多年,我們的國家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在家鄉這個偏僻的角落,竟然貧窮依舊。而我,在公司取得可觀的贏利後,卻都用於再投資再贏利了,忘了當初取這個名字時的初衷了。”馮威龍道。

“小龍,你怎麼才回家來啊?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成為房地產商的消息,把我高興的呀,天天盼、夜夜盼,就盼著你回來給家鄉的孩子們蓋校舍,可這一盼,就是多少年啊!都快把大山望穿了!”李老師傷心道。

馮威龍一陣哽咽:“老師,我回來得太晚啦!”

“小龍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你們兩個,是咱們這個小山村裏飛出去的兩隻金鳳凰啊!”

馮威龍又哽咽起來:“老師,我真沒出息,辜負了您。我這次回來,不是衣錦還鄉,我破產了。”馮威龍羞愧地低下了頭。

“破產怕什麼?隻是在人生的路上重重地跌了一跤而已,爬起來再走就是!一個人隻要有勇氣尋找自己的來路和故鄉,他就有了再次出發的勇氣。何況,像我這樣一個雙腿癱瘓的人還在往前爬呢,你跌了個跟頭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李老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