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審判 5
黃莫如站在光線最強的窗下,看灰塵漫舞,他不曉得算不算僥幸,隻知手上阡陌縱橫的傷口裏還埋著一些玻璃碎屑。這個時候,他本該就此跑出去,聯係保警隊,將那密道翻個底朝天,以便挖掘出更多鮮為人知的秘密。可終有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他腦中盤旋,要他“可不準對任何人講”。
於是他決意保持緘默,卻又有些不甘心,一些片斷已越來越清晰,隻是沒有一條線能將它們拚湊起來,他隻得繼續尋找。藏書樓的木梯如垂暮老人,每一級台階都有蟲蛀的細小洞眼,與水波一般的細紋路混在一起,仿佛脆弱至極,教人不忍踩踏。每層都有一圈高聳接頂的書架子,被厚薄不一的線裝古籍塞得滿滿當當,書脊與頂板之間結著密密麻麻的蛛網,宛若對似水流年的幽怨傾訴。而他夢遊似的步履,令這些古舊的階梯發出遲鈍的呻吟,愈是往上,他情緒便愈是高漲,因知道之前被偷去的記憶正逐漸奉還予他。
藏書樓頂層的凶案氣息依舊明顯,唯一一座半空的書架後頭,紅漆剝落的小隔門後頭,便是薛醉馳曾經的藏身處。移開那扇門,酸臭味仍未蒸發幹淨,在那窄小的空間裏遊蕩。他略略屏住呼吸,貓著腰鑽進去,發現頂板剛好壓在離他頭頂兩寸的地方,在裏頭想直起身子已不可能。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感慨是怎樣的執念,竟讓一個人能窩在這裏過地鼠般的生活十多年!令人窒息的空氣令他幾欲嘔吐,隻得背朝後退出來,剛退到門邊,卻撞到一件東西……
不!是一隻人手,正搭在他背上!
他當即頭皮如炸裂一般驚恐,身上每個毛孔都張開了,後腦剛剛愈合的傷口正錐刺靈魂深處的記憶。沒錯,原先也有過類似的情景,一隻手搭在他的背部,以為是掠過的蚊蠅,剛要回頭去撣,已來不及了!重心仿佛突然從他體內抽走,他在樓梯上翻撲,木頭粗糙的倒刺劃過麵頰和手臂,並不覺得痛,隻是如著火一般教人焦慮、失去應變的能力!
所幸這一次,他不是站在樓梯上,縱再被暗算一把,至多也不過跌進這臭氣熏天的暗室裏去。隻是,倘若對方手裏還握著一柄利斧呢?
密道內的驚悚經曆複又纏住他的呼吸,於是他一動不動,將每條肌肉緊繃,緩緩回過頭來,汗珠順過眉毛滴落在眼眶內,都顧不得去擦一擦,隻竭力睜著眼,想死得明白。
“是大少爺呀……”
背後那隻手的主人,是夏冰,後頭站著渾身煙味的杜春曉。
黃莫如這才恢複了呼吸,大口喘著氣站起來,捂住胸口道:“你們來這裏作甚?”
“大少爺又在這裏作甚?”杜春曉半眯著眼,反問得毫不客氣。
“我……”黃莫如剛要回答,卻見杜春曉頭頂升起一把斧頭,刀刃正對她的腦殼正中。
“小心!”他大叫,心裏卻估摸著已來不及,再過幾秒,杜春曉的頭顱怕是就要被劈成兩半。
孰料她像是背後長眼,也不回頭,徑直將身子往下一蹲。原本高舉斧頭的殺手見獵物突然矮下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竟將手舉在半空怔了一下,這一怔便給了夏冰反撲的機會,他將手裏的包狠狠甩在殺手臉上。黃莫如終於看清那殺手,竟是披著件黑鬥篷,將身材與麵孔都遮蔽起來,似活脫脫從杜春曉的死神牌裏走出來的。
殺手被夏冰裝火折子的布袋擊中麵部,鬥篷套頭的部分便落下來,露出一張陌生的麵孔。滿頭銀發,神情扭曲,五官因殺意而變得暴戾,皮膚卻光潔蒼白,似經久不見陽光。因鬥篷落下的一瞬,他整個暴露在光天化日裏,竟不由抬臂擋住雙眼。夏冰忙上前猛地向他揮了一拳,對方應聲倒地,右手卻還緊緊握住斧柄。
黃莫如站在一旁,竟完全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像被施咒了一般盯住前方。杜春曉急了,在他耳邊喝道:“快上前幫忙呀!”
其實她自己都不知要如何幫忙,因夏冰已與那殺手抱作一團,在樓板上翻滾,兩人均沾了一身灰塵,殺手的鬥篷也已脫落,露出裏頭穿的短褂長褲。他們奮力扭打,旁人卻已分不清誰是誰。夏冰死死擒住對方拿凶器的那隻手,另還騰出一隻手來掐住他的脖子,那人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嚎叫,因氣管閉塞,很快便麵孔緋紅,眼裏的血絲根根暴漲。
杜春曉也是緊盯地上那兩個人,卻不知從何插手,隻能不斷跺腳,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麵,她當真一點也應付不來,偏偏跺腳那會子,竟將夏冰掉下的眼鏡跺了個稀爛,於是便更不知所措。這個辰光,她才真正當自己是個女人,掐住發呆的黃莫如吼道:“趕緊上去幫忙呀!愣你娘呢?”
話音剛落,她已被一條繩索套住,喉嚨猛地封閉,空氣與她就此隔斷。她隻能胡亂揮手,在半空亂抓,可惜勒住她的人在後邊。
是誰在暗算她?
杜春曉全仰仗肺腔裏的最後一口氣,竭力想回頭看一眼,無奈身體發麻,血液像已凝固,想動彈一下都是妄想。她腦中不由掠過一絲沮喪,頭一回覺得做女人吃虧,不似男人這般孔武有力的話,辦案遇上危險便隻有等死的份。意識恍惚之際,她看見黃莫如還站在窗前的那道光線底下,宛如正接受神佛的光芒沐浴,神情之虔誠、呆板,令她即刻下定決心,變鬼之後定要先找這位大少爺,再去尋凶手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