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絕望地在那裏盤算,耳邊卻傳來一聲模糊的轟響,脖頸也隨之一鬆,剛踏入鬼門關的半隻腳竟又收了回來!聽覺與視覺恢複之後,她又轉頭看地上抱在一起的兩個人,想是因先前那聲巨響驚動了所有人,夏冰不自覺得鬆了力,竟被那殺手反撲,將其摁在牆上,利斧再次舉起,往夏冰頭上砍去……
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
殺手正欲殺戮的動作定格了幾秒,便軟軟倒下來,靠在夏冰身上,斧頭“哐當”落地,之前所有緊繃的殺機,也似乎在這一刻意外落幕。
夏冰臉色蒼白地推開殺手,對方參差不齊的白發刺過他的下巴,令先前強烈的求生願望變成受驚嚇後的餘溫,他忙推開不知還有沒有氣息的殺手,抬頭望去。
卻見黃菲菲站在那裏,原先瞄準殺手的獵槍冒出一縷青煙,槍管正隨她豐滿的胸膛劇烈起伏。
“這……這是李常登……”杜春曉指著地上的屍體說道。
“胡說!這個人根本沒有見過!”夏冰忙捂著脖子爬起來。
黃菲菲將槍管往杜春曉身邊那具屍體指了一下,努嘴道:“她是說這個人,不是剛才對你行凶的那位。”
果然,李常登睜大雙眼倒在杜春曉腳邊,左手指上還纏著一根細紅繩,轟開的太陽穴裏正流出粉紅的腦漿,汁液淌過黃莫如腳邊,將那隻滾落在地的舊黃楊木煙鬥染紅了大半。
“那這又是誰?”夏冰迅速恢複鎮定,將白發殺手的身子翻轉過來。他背部中槍,血流得不算很快,但已洇濕了一大塊地板。
無人回答,因都說不上來,空氣瞬間又凝結成冰。過了好一陣子,隻聽黃莫如大叫一聲:“我想起來了!”他一副頭痛欲裂的樣子,捧住額上已滋出血水的繃帶,嘴唇抖動得極厲害,仿佛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到了水源。
“嗯,其實,我也想起那個人是誰了。”杜春曉指指皮膚與發色一樣蒼白的殺手,笑了。
張豔萍腳下的板凳似乎有一條腿已偏斜,在過分安靜的室內,她能聽見木榫鬆脫的聲音。於是悄悄踮起一隻腳,稍稍給脖子與繩索之間騰出些空隙,如今她需要大量的空氣,原本深深勒進皮肉裏的繩子係呼吸的最大障礙,再加上許久不進飲食,腳底終究會有發軟的時候。此刻,孤獨感比恐懼感還要強烈,因漫無邊際的陰暗令她無所適從。她想起嫁進黃家的前一晚,大雨傾盆,娘有些不高興,拿一隻金綠繡線的香包出來,要她掛在窗欞上頭,以乞求次日豔陽高照,讓她嫁得風光。她將香包掛上,坐在窗前等待雨住,夜深時分,竟見不遠處有個人縮成一團,坐在牆根下發呆,將油燈移近了瞧,是李常登被雨水糊住的一張臉,也不知有無眼淚,隻是皺著眉,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她恨不能記憶就此停住,不再往前而去,由此,過門時蘇巧梅的刻薄麵孔,分娩時撕心裂肺的疼痛,與孟卓瑤假意客套的難過,便可在生命中分毫不留,隻餘李常登的溫存嗬護。較之黃天鳴,他既不英俊,亦不富有,是普通得教人轉瞬即忘的男子。可年少時,她每每劃著木桶采菱的當口,經過河邊的遊廊,便總能看見那細長黝黑的青年男子,坐在矮凳上,嘴裏含一根細細的篾棒,腳邊落滿雪白刨花,他總是對她笑一笑,是羞澀裏摻了渴望的,卻不像街上那些地痞那般嘴巴不幹淨,就隻是遠遠地凝視,從不回避那層陌生的距離感。他便是那麼樣摘走了她的心,悄無聲息的,甚至上蒼連招呼都不打,隻是硬行地把她交予他,此後無論她在哪裏,那根羈絆都是在的。
如今她吊在這裏,耳邊猶響起那夜稀稀落落的雨聲,天井裏的梧桐與藤蘿都淋成了濃綠。可惜這裏卻讓她分不清晝夜,隻知是命懸一線,後頭也必定凶多吉少。有一段時間,她想勿如兩腳一蹬,就此了卻算了。可驀地腦中又浮現李常登那雙燒灼著她靈魂的雙眼,裏頭包含對幸福的渴望。這虛構的幸福裏也有一個她,風姿綽約地站在鎮河邊,正拿一隻銀簽子,仔仔細細地替他挑挖煙鬥縫裏的汙垢……倘若能在這樣的幻境中死去,抑或人生才勉強算得上“圓滿”。
正在陶醉處,門卻開了,黑鬥篷向她移近。
雖然如今她眼是半盲著的,卻依稀知道那個人正在仰頭看她,她睜了一下眼,昏黃的燈光在牆壁上映出對方巨大的“獸”影。
時辰到了?她暗自發問。
隻聽得“哢”的一聲,腳下遂騰了空,恍惚間,她看見李常登由高處伸出一隻手,將她摟住,她感覺自己輕得像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