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又來了!又來一具死屍哩!”

杜春曉站在黃浦江邊,手裏捏著半隻啃過的燒餅,嘴裏的碎渣隨口水噴出,沾滿灰呢洋裝領口。毛衣袖子上也是絲絲拉拉,斷成幾截的線頭隨風飛舞。幾個老姑婆捂著嘴做驚恐狀,討飯的小赤佬穿著墊滿報紙的破皮鞋在旁邊又笑又跳,看似膽壯的男子亦畏畏縮縮躲在後頭伸頭張望。

“你猜裏頭哪幾個是包打聽?”杜春曉拿手捅捅夏冰的手臂,她的嘴唇被秋燥折磨得皮開肉綻,隻好不斷舔舐。

夏冰指了指離江邊石墩最遠的一個小矮子,幹黃皮膚,鴨舌帽壓得極低,將一雙眼睛都遮起來了。他再指指杜春曉,食指都要戳到她額頭上來了。杜春曉因追求洋氣,特意在“紅玫瑰”剪了個齊劉海的學生頭,可惜疏於打理,發端已七翹八翹,原該變得年輕的一張臉反而倍顯蒼老。

杜春曉捉住他的食指,狠狠“呸”了一聲,繼續看江上漂過的屍體。

那些屍身都白澄澄的,在水麵緩緩往下流浮動,雙腿微微分開,長發披於兩側,水藻一般四散。因是背麵朝上,隻能看到兩片青白的屁股蛋子,分不清男女。但杜春曉掏出一張女祭司牌,笑道:“都是短命的男鬼啊,連日來見那些‘鳥兒’也見得忒多了。”

夏冰當即紅了臉,怒道:“你的意思是,你見多了‘鳥兒’,過了癮了,所以也想我看看別的?”

“看別的什麼?”她突然將充滿煙熏味的嘴貼近他耳邊,賊笑起來。

他沒有回應,隻是扶了一下眼鏡,脖子已憋成熟蝦色。不曉得為什麼,自來到上海,杜春曉雖還是不修邊幅的模樣,卻平添幾分性感,這是他在青雲鎮不曾領略過的。她似是天生屬於花花世界,再怎麼無所謂,都能融入到那個風景裏,反而在那水鄉小鎮上顯得突兀。他就是愛她這個欲求鮮明,又知足常樂的樣子,一些陰暗的底子卻藏得很深,如她手中的牌一般變幻難解。

二人來到上海的最初半個月裏,唯一樂趣便是站在黃浦江邊看死屍。因租的房子係在石庫門弄堂裏,房東成日懷疑他們不是正式夫妻,卻苦於抓不到證據,隻得看在錢的麵子上租了。但還是囑咐隔壁的李裁縫替她看著,仿佛已當即將他們定性為“狗男女”。所幸杜春曉並不在意,反倒隔三差五去找那裁縫聊天,蹭報紙看,由此得知黃浦江上浮屍群起,已成一道“壯麗”觀景,這豈有錯過之理?所以幾次拉了夏冰去看。

十多天以來,江上漂過的浮屍已達五十七具,均是清晨七八點左右由上流一路往下,赤身露體,正麵或朝上或朝下,精瘦幹癟的肋骨根根豎起。杜春曉每日將死神牌攥在手心板裏,秋風一打轉,法國梧桐樹葉便紛紛落地,給霞飛路上的露天咖啡座添麻煩。夏冰手裏捧著熱飲,卻遲遲忘了下口,隻等杜春曉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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