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巔 6
旭仔已是“死”過兩次的人,所以他對死亡並不陌生,更深諳死亡比痛苦舒服的道理,所以他現在最覺恐懼的不是沒命,而是加倍的肉體折磨。削去的手指,像依然長在那裏,他經常以為它們尚活動自如,隻是有一些遲鈍。唯有用眼睛確認,看到手掌上草草包紮過的切口,才倍感無奈。
斷指的根部還在流血,他能體嚐到生命正一點一滴地流逝,這令他多少有些欣慰,因終於要去了,永別顛沛流離的境況。諸多千鈞一發的關口,他求生之餘心底裏都會冒出“不如就此放棄”的念頭,繼而懷疑起自己的生存意義來,究竟這般支離破碎的人生是否還值得苟且?教書先生冰涼的手掌仿佛一直壓在他潮濕的前額上,讓他因高燒而發燙的身軀得以暫時的平息。
但旭仔求死的決心,似乎一點也沒變。他並沒有憶起前半生,因那些都是不堪回溯的往事,哪怕有一點點所謂的“美好”,除教書先生的短促溫柔之外,恐怕唯有對邢誌剛的忠誠了。這“忠誠”裏包含了太多微妙的情愫,所以他對邢誌剛有些畏懼,有時互相遞一個火,便靠得有些近了,他能看清他唇上的青色胡楂,及頭頂那個蒼白的發旋。想到這一層,他便心髒緊縮,喘不過氣來。尤其原本打算從容赴死,但邢誌剛的麵貌一浮現,那些壯烈便成了灰。
他想知道邢誌剛在哪裏,但又預料到他的安全處境,倘若秦亞哲已找到他,便不必如此費心審問。斷他三根指頭了,接下來,恐怕得挨“三刀六洞”的刑罰,於是從昨晚開始,他便在計算那個時刻的到來。
結果等來的,是秦亞哲。
旭仔雖然被秦亞哲折磨到一心求死,但他骨子裏並不討厭秦亞哲,相反卻有些羨慕他。同樣從馬仔混起,有些人是早死早超生,有些人像他一樣至今還是跑腿做事的,而另一些人就是他們活到這種程度卻仍不放棄的唯一依據。倘若沒有“秦亞哲們”的存在,旭仔真不曉得風口浪尖上的日子還有什麼甜頭可嚐,秦亞哲就是他們的願景,他們的夢。
而有夢,其實是一種“致命傷”。
給旭仔處理傷口的,是一個形銷骨立的老頭子,背很駝,臉上生滿了老人斑,但眼鏡片後頭的一雙眼卻透著精光,且動作靈活,有一種與年紀背道而馳的動力。所以旭仔隻覺得傷口微微刺痛,絕對在承受範圍之內。待料理完斷指,被推到飯桌前的辰光,他已是一身輕鬆。
桌上擺著一大盆小米粥,一份小籠包,一碟榨菜,並一個砧板碎肉燉豆腐。他未曾覺得餓,卻還是機械地坐了下來。左右手都已沒了食指,隻得用大拇指和中指貼合,夾起一個大大的銀湯匙來。舀了一勺粥,溫溫地含在嘴裏,還未吞下,眼淚卻出來了。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哭,隻是眼睛在發熱,怎麼做都是個失控。
“點解放過我?”
“你認得花弄影麼?”秦亞哲將一隻鑲瓷麵戒指擺到桌上,泛黃瓷麵上有教書先生的清俊麵孔,“聽說,她的父親救過你一命?”
花弄影?這名字在他心裏是蒙了灰的,仿佛不知塞在何處的一件舊衣裳,早已記不得要穿,更記不得要丟。
於是他茫然搖頭,又變成點頭。因隱約想起她是個聲名在外的老舉,他曾看在這隻瓷麵戒指的份兒上替她收過幾次錢,後來有一天,這老舉竟提出要他帶她一道遠走高飛。他知她次日便要被贖身,嫁予一個上海大老板,於是隻當成玩笑,便講了句:“好,明早六點,在碼頭等你。”次日他果真去了碼頭,卻不是六點,而是淩晨三點,渾身傷痕累累,上船時已丟掉了半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