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巔 13
上海老街的鴉片館,靠近最邊角的總是生意最興隆的。那裏原是長三書寓的地界,被包養的倌人均在自己的地盤設煙榻接待金主,後來南京政府要求娼館嚴查管製,一些私娼便漸漸沒了蹤影,隻餘偌大的屋子,成了正宗大煙館。唐暉常去的那一家,便是哪個出名的倌人留下的住宅,牆壁都是胭脂色的,煙榻肮髒不堪,連木頭窗上的灰都不曾揩一揩。他坐在窗口位置,隻覺灰塵不斷往鼻孔裏鑽。
之所以願意在這樣的地方久留,一是擺脫不掉癮頭,二是那一家去久了還能賒賬,三是一個叫張熾的夥計態度尤其親切,每每見他等煙管等得無聊,便會上來聊幾句。後來才知道,這個張熾原來在麵館做過,後來因經不住煙館老板出的高價,便跳槽過來。張熾並沒有三頭六臂的能耐,隻嘴皮子厲害,不管來客身份貴賤,他總笑臉迎人,所以特別招待見。唐暉喜歡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他從不嫌棄他這樣手頭拮據的客人。
“唐少爺,今朝身上鈔票有了哇?沒有的話,我跟老板也不好交代了。”
這幾日唐暉過來,張熾還是殷勤地為他撣一撣煙榻,招呼卻又打在前頭。
“怕什麼怕?不好交代,我自己去交代!”唐暉斷不敢理直氣壯地賴賬,隻得涎著臉,隻是形銷骨立的模樣已同鬼魅無異。
“嘿嘿……”張熾賠笑道,“要麼……唐少爺今朝不要在這裏抽了?”
唐暉這才惱了,一把抓起張熾的胸口衣襟,罵道:“小赤佬,儂敢趕我?”
“不敢,不敢呀!”張熾倒也麵不改色,繼續道,“其實是為了唐少爺好,這個東西抽不得多。”
“我樂意抽,你管那麼多作甚?”
“唐少爺樂意抽,可樂意給錢?”
一提“錢”字,唐暉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嘴裏雖仍是罵罵咧咧,卻再不敢大聲。隻可惜即便如此,也讓掌櫃的聽見了,對方大手一揮,將算盤往旁邊擼了擼,高聲道:“小張,帶伊出去!”
“我不出去,我要抽這個!”唐暉將鼻涕一抹,當即耍起賴來。
於是張熾那張媚俗的笑臉上皺紋擠得更深,忙道:“唐少爺誤會咧,不是要趕儂出去,是帶儂去另外的地方吃。”
“啥地方?我不去!”
“跟我去,那個不要鈔票。”
“做啥不收鈔票?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事?”
“有唉,如今有了別的規矩,就是每次新進鴉片,都要叫幾個熟客嚐嚐看,儂曉得,現在每批貨進來的渠道都不一樣,所以一定要試過才可公售。唐少爺平常也算關照得多了,所以也輪到我們關照一下唐少爺,可好?”
唐暉半信半疑,將大衣披起,跟著張熾走進裏邊一個靜謐的房間。那裏的空氣明顯要潮濕許多,一張長桌上擺了幾隻藤箱,都已經打開,裏邊密密麻麻整齊裝著兩排青綠色瓷瓶,瓶口都封了蠟。他一聞見瓶口那熟悉的香味便心中大喜,抬頭對張熾道:“小張,看來儂真是關照我呀!”
“就是,就是嘛……”張熾的笑容有些僵硬,他隱約覺得唐暉身上有一道光暈,卻又看不出是從哪裏放射出來的。
“快!去把我的煙槍拿來!”唐暉的聲音又急又喜。
拿到錢之後,杜春曉又終日蹲於黃浦江邊看死屍,有時好幾天沒見一個,有時一天漂過來好幾個。不過如今除夏冰之外,她又多了一個陪她看死屍的伴兒,那人便是埃裏耶。他一麵緊緊盯住湖心,一麵嘴巴還不停嘮叨:“杜小姐,我上個禮拜心血來潮查了一下施家大少爺的命案,看到驗屍報告上寫著,施常風雖身上被砍了幾十斧,但真正的致命傷卻是背後的一處刀傷,可見凶手是先從背後捅了他,然後——”
正說著,江中已有慘白起皺的浮屍被打撈上岸,埃裏耶忙上前翻查一番,像是對死亡有異常的執著。這些屍體特征依舊大同小異,係長發散亂的赤裸男性。
但是今朝,似乎二人等到了“奇貨”,竟有一具短發的屍首漂過。
埃裏耶如獲至寶,擠到最前頭,站在負責打撈的巡捕跟前指手畫腳。因他是個洋人,那些巡捕當即也不敢怎樣,隻得忍氣吞聲由他發號施令,隻沒人聽得懂他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所以並未答理。杜春曉則懶洋洋跟在後頭,雙手環抱,心裏惦記的卻是那個包打聽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