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製的幽冥賭坊 2(1 / 2)

第二章 節製的幽冥賭坊 2

紮肉揭掉臉上的一層皮,內裏真實的毛孔才得以暢快呼吸。風裏裹帶的雪子刺在皮肉上,冰硬的疼。紮肉有鮮明的黃皮膚和一頭白發,但五官很年輕,眼神朝氣蓬勃的,耳垂微卷,人中直長,係菩薩的麵相。他坐在一家麵攤上,用腫得像饅頭的兩隻手端起湯麵大口吮吸,發出的聲音像食物在他嘴裏唱《鬧春花》。麵碗很燙,在寒夜裏冒出乳白的蒸汽,它們化自碗邊上、鍋蓋縫裏,伸出一隻妖手,召喚饑腸轆轆的過客。

然而杜春曉跟前的麵碗卻是滿的,自抽煙成為她進食的一種方式開始,食物便很少能打動她的腸胃,但紮肉樂觀的吃法令她安心。食欲反映一個人的求生意誌,吃得下的人往往對未來比較樂觀,哪怕兩隻手都被鋼釘斬傷筋骨,痛過嚎過之後,便照樣端起碗來。

紮肉之所以被喚作“紮肉”,皆因他健壯結實的身軀如一塊被捆了稻草繩的紅燒肉,又胃口驚人,吃多少都不見飽,這在富貴人家是喜事,紮肉胎沒投準,偏偏生在窮苦人家,為一塊蔥油餅都要跟兄弟姐妹打破頭。爹娘看他們鬥得狠了,便要挑出一個殺雞儆猴,往往挑中身材最彪悍的孩子,於是紮肉動不動便被他爹臘月天丟進河裏,或者吊在家中前院的榆樹上打。春秋季還好些,到了夏天,榆樹葉密密麻麻長出一個綠蓋,卻怎麼也遮不住毒日頭,挨一鞭灑層油,再辣出一身汗,苦不堪言。紮肉離開那天,正值青雲鎮家家戶戶迎蠶吐絲,大家都無暇分身顧他,他便掏了他娘掖在棉褲檔裏頭的六個大洋,遠走高飛。

從此紮肉的食量越來越大,要吃的就得有錢,所以他獲取錢財的手段也日漸高明。紮肉在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嚐到飽的滋味,那是他在一個珠寶老板的院子裏扮鬼嚇到他們雞犬不寧,又冒充高僧入內成功“驅鬼”,拿到一大筆錢。他用所謂的“靈符”燒得滿院子煙熏火燎,蓋過了嘴裏冒出的胃液酸氣。之後紮肉頭一次去廣源樓吃了一頓大餐,醉酒當歌,次日醒來時嘴邊還有五糧液與宮爆雞丁混濁的餘味。紮肉由此找準方向,幹起了騙子的營生。因有些買賣是要做完就跑的,所以東遊西蕩,沒有固定居所。他腦子活絡,臉蛋生得也忠厚,極易讓人信服,所以至今隻被抓到過兩次,係在詐一個紈絝公子“入股”跟他一道做煙草生意的辰光被那表情懶散的女人揪出,原以為要被拉去見官,或吃些別的苦頭,孰料她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勾動了兩下食指,道:“老鄉呀,既賺了這一大筆,也該分些給我不是?”紮肉理所當然逃過一劫。第二次被抓是這回扮成俄國富商在賭場誆財,孰料又碰上那個叫杜春曉的女人。然而不管與她的際遇是福是禍,她都是紮肉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能在這樣蠻荒的地方重逢,兩個人心裏都有些酸酸的,尤其杜春曉衣裳更是破破爛爛,像直接披了一塊抹布在身上,麵色白裏泛起一些青氣,像是有什麼隱疾在身卻刻意忽略。紮肉雖被教訓了一通,行頭到底還在,意味著體麵也都還在。

“姐,你到底還是逃到這裏來了。”紮肉喝完最後一口麵湯,神氣恢複了七八分,連紗布上滲出的血絲都顯得不那麼駭人了。他到底年輕一些,肉體上的打擊更扛得住。

杜春曉偏了一下頭,一片細長濃霧自唇間遊出,她也不回答,隻說:“再來一碗?”便把自己跟前那碗推到紮肉的一邊。

紮肉欲言又止,攬過碗來,又埋頭吃了起來。

夏冰扶了一下眼鏡,忍不住問道:“你們……認識?”

“還記得小時候隔三岔五就被老子吊在樹上打得鬼哭狼嚎的沈撲滿麼?就是他。”

“哦……”夏冰努力探進自己的記憶深處,隱約是從過往歲月裏掏出了一點東西,比如茂密的榆樹,一個圓滾滾的高個子男孩赤裸裸站在鎮河邊撒尿,屁股蛋子上滿是紅痕,“紮……紮肉?”

紮肉自麵碗中抬起頭來,衝夏冰擠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夏冰因“他鄉遇故知”,瞬間陷入欣喜之中,先前因無故欠下一身巨債的憂愁也暫時掃空:“原來這些年,你都躲這兒來啦!”

“你們不是也躲來這兒了?俗話說得好,不躲不相識。”

言談間,紮肉已將第二碗麵裝進了肚子裏,遂向杜春曉抬了抬下巴,似乎還想要,她隻得回報他一臉苦笑:“沒錢了,下次再吃吧。”

紮肉悻悻放下碗來,方開始琢磨他兩隻厚大的手,然後長歎一聲,道:“這下完了,大爺我可是靠這雙手吃飯的!”

剛說完,便被杜春曉重重敲了一下後腦勺,他那又光又大的額頭“咚”一聲磕在桌沿上。一直不聲不響的阿巴看到這一幕,終於指著紮肉尖笑起來。

“少吹了!先說說來這兒幹嗎?”杜春曉將煙屁股往吸了冰水的棉鞋底上摁了摁,隨後拋得老遠。

“還能幹嗎?混飯吃唄。”

“真混假混?”

紮肉一聽便笑了,眼角縫裏全是幸災樂禍的流光:“聽說姐姐在上海險些混出名堂來了,可惜後來鬧得太大,驚動了洪幫大當家,還有日本人,隻得逃難到這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