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控的審判 3
莊士頓很少出門,所以走路異常地慢,從東街頭走到西街頭,不過五裏路的腳程,他卻舉步維艱。手裏捧著的木箱子也是冷冰冰的,盡管裏邊鋪了幹燥的報紙,他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把箱子抱得更緊了一些,仿佛用體溫便能將它護得嚴嚴實實似的。一路上,他發現自己依舊未曾被幽冥街的人遺忘,擺麵攤的朱阿三,經常施舍麵粉給他的屠夫“彭一刀”,在暗巷邊緣大聲吐痰的蘇珊娜……這些人與他一樣不畏懼黑夜,隻朱阿三已匆匆收了麵攤,湊上前對他畫了個十字,神色愴然道:“神父大人,賭坊像是出事兒啦,一群人追著馬車跑,那車子像是往你那邊去了,咱們都有點兒擔心,正想過來瞧瞧。”
“我好得很,有勞你上心。”莊士頓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神父大人,可有看見我妹子?”蘇珊娜也湊上來問,“她可算回來了,可沒幾天就又跑了,也不知去了哪裏!”
他張了張嘴,想給她一個安定的信息,卻又將話吞回肚子裏去,隻拍一拍她的肩,笑道:“願主保佑你。”
“神父大人,老板請我來帶路的。”臭烘烘的叫花子亦擠上來,瞎了一隻眼睛,頭上胡亂壓著一個破洞的皮帽子,那隻健全的眼睛裏滲出一絲乳白的黏液,教人不得不聯想到他周身也許都已滲出那樣惡心的液體。
莊士頓跟在叫花子後頭,步子似乎加快了許多。站在賭坊外頭,他背上不由一陣發冷,因已經很久沒有看過它的正門,還是土壘牆,兩層的建築,屋簷下掛一排碩大的紅燈籠,上書“財運亨通”四字,底下幾堆叫花子在那裏生了火,縮作一團打盹。
“這裏邊的人,神父大人想必自己也認得,我就隻領到這裏了。”
叫花子說罷,便往那屋簷底下一坐,與其他幾個一道打起盹來,好似一直未離開過。
進門之後,是另一番天地,撲鼻的薄荷香氣抵得過在腦門上塗一盒萬金油。莊士頓深吸了一口,頓覺神清氣爽,待要往裏去,已有一位豐乳肥臀的女子,穿繃緊的桃色旗袍,頭發用薔薇花蕾挽住,上前笑吟吟地為他引路,略微洇開的口紅裏吐出幾個字:“這邊請,潘老板正等著呢。”
見到潘小月的時候,莊士頓的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悄然捏住,無論再過多久,他隻一見她便痛不欲生,這似乎已成定律。他深信,隻要兩人都活著,便是彼此的冤孽。如今她依然是烏發紅唇,身板纖薄卻有一股子倔強的精氣神,使得她與“弱女子”有所區別,係在磨難中摔打出來的蒼涼之美,被歹毒經曆提煉出的精明幹練。而他亦與年輕時候一樣清雋、俊朗,那對細長的眼,那張扁平的唇,側麵看略有些平板的五官,幹淨細潔的黃皮膚,都是曾令她又愛又恨的見證。
“那幾個人還在你那裏?”她開門見山,聲音平平直直,沒一絲波瀾。
“是又如何?早晚都是你手裏的人命。”
他放下箱子,打開,薔薇枯涸的香氣幽幽冒出。
“可你還是收留了他們,這是要與我作對?”她俯下身,自箱中撈起一捧薔薇,花蕾窸窸窣窣地從她手掌上滑落。
他忽地出手,緊緊抓住她一隻胳膊,咬牙道:“你這是與整個世界作對,再不放手,罪孽會更深!”
她眯起眼睛看著他,驚覺他頭發竟已有些花白,原來愛與恨都是抵不住衰老的,於是眼圈便紅起來,忍不住鬆了那一捧薔薇,去撫他的臉。他卻下意識地躲過,似避開蝮蛇的毒信。原來她在他心裏眼裏,早已是地獄惡煞,他卻是與天主站在一道的,高貴、慈悲,隻對惡煞殘忍。
“莊士頓神父,即便我罪孽深重,說到底,也是托您的福啊,伺候天主太久,您是貴人多忘事了吧?”
“但是……我的罪孽不該報應在無辜的人身上!你放過他們,也許我們還有機會……”
“有什麼機會?有你履行承諾,把我娶過門的機會?當初咱們都走到那份兒上了,你居然幹這個,你不就是要逃過我嘛!為了逃過我,你和其他女人結婚;為了逃過我,你把我送到這兒;為了逃過我,你他媽寧願在那破教堂裏待著,寧願陪著看不見、摸不著的什麼狗屁神!呂頌良,我潘小月這輩子都毀在你手裏頭了,你居然還有臉要逃過我?你逃得過麼?你的良心逃得過麼?就算我他媽現在是個沒心沒肺的惡人,那也是他媽你的罪過!你的罪過!”
莊士頓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在他的手心裏發顫。她是那麼地弱小,仿佛抱得用力一些便能將之壓成齏粉,然而他卻無法擁抱她,即便他一直明白兩個人都是一樣渾身腥臭,沾滿了厄運與貪欲的殘渣。
他放掉她的胳膊,在胸口畫一個十字,口中念道:“願主保佑你。”
“保佑?”她茫然抬頭,看他站直的身子,顯得高大,下顎處有一個淺淺的凹陷。她記起頭一次見到他的辰光,便是仰視的,於是便錯將其視為“神”,能左右命運,擺布人生。
她心緒迷亂之際,他已轉過身去。他總是比她要早一步清醒,她遠遠看著他奔忙的背影,她為他赴湯蹈火,見他踏入泥沼,她便也跟著踩入,孰料才剛剛將身子埋進去,他卻已抽身而退,她隻得在裏頭望著他,希冀他能拉她一把,無奈他留給她的依然是一個匆匆遠去的背影。
她這一世,都活在他背影投射的陰暗裏,不得超生。
每每想到這一層,潘小月便要哀歎過往,從而又為自己的心髒多刻下一個傷口,每一個傷口都是恨意,痛楚且痛快。
他的背影消失之後,她頹然倒地,一隻手複又插入那幹花裏。這些經過培育的植物“僵屍”給予她虛無的暖意,直觸到底下一個方硬的物件,她將它撈出,竟是一隻黃楊木雕的盒子,上頭沾滿了幹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閃電擊中,腦中一片空白,遂又悲從中來,對住那盒子一字一頓道:“呂——頌——良,你——等——著!”
“年紀輕輕,生得又好,家裏又是做綢緞生意的,還留洋念書。也不知哪裏修來的福氣,竟是指腹為婚的,可算撈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這一套說辭,好似開梳子店的便活該被看低了,與做絲綢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於是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必定是祖上積德,才換得如今的好運道。這便是她在古江鎮上最憋氣的地方,仿佛她是因爹娘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會潦倒終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