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控的審判 3(2 / 3)

事實上,潘小月對那喚作呂頌良的未來夫婿並未有一丁半點的好印象,雖兩人初見時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呂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門口與她娘聊天兒,隻給他們一人一包蔥管糖,讓他們一道外邊玩去。他細眉細眼,身子骨尤其靈活,將長衫下擺一撈便在石板路上跳來蹦去,腳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輸。她是大眼稀發,辮子紮不起來,隻能嘴裏含著蔥管糖跟在後頭,因腿太短,竟怎麼也無法蹦過那些黑石板,於是他轉過頭來扮鬼臉笑她,她心裏一急,便“哇”地哭起來。

此後逢年過節,兩家串門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後不肯見他,直躲到十歲,他已是十三歲少年。她自客廳的紗織屏風後偷看過他一眼,仍是細細長長的眼,麵目較童年時更幹淨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來羞澀裏有自信,剪極簡單的平頭,暴露完美的顱型。那個辰光,她仍是厭棄他的,隻是這“厭棄”裏卻有些微妙的心跳,後頭每每抱怨起來,都會麵紅耳赤,被丫頭笑話說:“我看小姐是喜歡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掛著他?假裝恨,心裏卻是愛得很哪!”

她方才意識到自己的戲演過了,索性就安下心來,期待這命中注定的男人在鞭炮聲裏帶著花轎來迎娶她過門。孰料花轎不曾等到,卻等來他留學英倫的消息。呂太太隔三岔五便來安慰潘太太,講是短則兩年,長則五年便歸,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靈的辰光,嫁過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這話,兩家照樣你來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須的交際。

孰料年頭一過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側擊與呂太太講:“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閣便要被笑老姑娘的。”呂太太亦是一臉為難,道:“已寫了好幾通信去,講好了要回來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將嫁妝準備起來。”

到第六年,潘太太準備的那幾床絲棉被子拿出來曬了又曬,那“乘龍快婿”還是沒有回歸的跡象。潘老爺自然有些急,於是托人將彩禮拿去退,並叫了族長來要評理。呂老爺自知理虧,又寫了信去,這才來一回信,內附一筆錢並一個地址,說是讓新娘子去英倫。潘老爺暴怒,當下便扯住呂老爺的衣領子要拚命,關鍵時刻女兒站出來平平靜靜來了一句:“我去。”

於是在爹娘與未來公婆的千囑萬托之下,她踏上漫漫長路,去到那陌生國度,隻為找一個未見過幾次麵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對狐靈的眼生生兒將她魘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馬車等在那裏,神色肅穆的英國老頭子來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國話告訴她要去哪裏,問她是否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還是偏鹹。她確是已精疲力竭,辨別對方的中國話又特別吃力,隻得一味點頭應著。

呂頌良住的房子與他在古江鎮上的一般大,隻多了些尖頂的耳房。馬車踏行好一會兒才到門口,迎接她的是兩位穿白色木耳邊圍裙與純黑衫裙的女傭人。之所以識別得出,皆因她也會看《理智與情感》之類的四毫子小說。到了客廳坐下,手邊便多了一杯紅茶,啜了一口,竟是甜的,便有些不大受用,就將杯子放下,卻見一婦人走出來,白色花邊鑲滿長裙,領口係得比她的旗袍還高些,一串鑽石項鏈裸在外邊,褐色卷發仔仔細細圍在腦後,露出曲成細碎發圈的鬢角。麵孔生得不算漂亮,然而極富韻味,鼻翼與嘴角都是細薄的,麵頰的毛孔粗大,且有點點雀斑。她麵對傳說中的“洋鬼子”,竟也不曾有一絲怯意,隻覺得哪裏被冒犯了,卻又講不清問題所在。

那女子告訴她,自己是呂頌良的正妻,她供他吃穿,為他打點一切,在英倫有許多像她這樣遺產多到無處花銷的寡婦,仿佛丈夫死後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如今她的未婚夫就是其享受的一部分。潘小月怔怔聽完,雖然那番中國話灌進她耳朵裏仍覺混沌,卻還是一字一句釘在她心口上,令她初嚐痛不欲生的感覺。

“是我讓頌良回信提議把你接過來的,你們中國人講究三妻四妾,所以我不介意遵從這樣的規矩,而且,可能會更好玩兒。”呂頌良名正言順的妻子這樣講時,眼裏掠過一絲妖魅的浮光。

她雖不曾經曆過性事,卻仍能捕捉到裏頭關乎情欲的蛛絲馬跡,不由得恐懼起來。

“你來了?”呂頌良自樓上走下,身上套著鬆薄的絲綢睡衣,印滿金棕色的孔雀尾巴。

她站起來直視他,一言不發,因知道自己做不成什麼,然而又不願將無能為力表現在麵上,所以隻得盯住他,想看出一個“交代”。

他頭發已留長,束在後頭,顯得愈發英俊,也不敢回視她,隻垂著頭走到她跟前,四目方才交彙。這一交彙,彼此竟都有些眼熱,因探出了各自的愛情,有錯失良緣的悵然。她在他那對狹長的眼裏觸到了無奈與欣喜,複雜然而清澈。

隨後,她便摑了他一掌,他沒有躲,也不曾惱,五個雪白的印子在他麵頰上慢慢泛出桃色。

當晚,潘小月便提著沉重的行李走出呂頌良的“家”,她知道那裏沒有她的位置,她隻是住在他心裏,最深處,最暗處,最見不得人處。她寧願從此逃去那裏,也不肯在光天化日裏燒成灰燼。

走出呂頌良所居莊園的路很長,古江鎮的石板換成被豔陽和雨水輪替關照的黑泥之後,腳下又濕又軟,走不到兩裏路,鞋底已經鬆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已是傍晚,她肚子已經叫喚,卻不知該如何用兜裏的便士買麵包,腦中蹦出的洋文實在有限,她甚至已記不清要如何走到車站,那條通往古江鎮的路就那樣自動封閉了。

此時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向她走來,腳上的皮鞋後跟墊著報紙,嘴裏叼一根煙,表情很機靈,是她最怕的那一種機靈。於是她轉過身去,妄想避開他的注意,然而耳邊還是傳來一記輕薄的口哨,抬起頭來,發現他正衝著她轉圈,嘴裏爆出一連串英文。她一句也聽不懂,隻得不停地搖頭說“NO”。他覺出她的強硬與防備,於是聳聳肩,走過去了,離開時刻意狠狠撞了她臂膀一下,一直緊緊提在手裏的箱子瞬時落地,所幸沒有裂開。她正欲將它拾起,那年輕人已搶她一步拾起,她即刻緊張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未曾想他卻笑嘻嘻地將箱子遞還到她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