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控的審判 4
幽冥街的曙光與別處一樣,係自深藍色的天空裏漸漸睜開一條白線,那線愈來愈粗,有金紅色的雲層自線內流出,隨後積雪在光線下晶瑩透亮,張五麻子將裝了一個大爐灶的車子匆匆推往菜市場門前,等待早起要吃煎餅果子的娃娃們光顧。可是今天,他卻被早起出去倒糞籃的老婆扯住,死活不讓他跨出家門半步。
“剛見一大群人都往東街頭趕,手裏拿著刀棍,嚇人呢這是。你今兒在家待一天,等知道出啥事兒了再出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兒倆怎麼活?”
於是張五麻子忙卸了車,隻走到前院口往門縫外頭瞅。
遠遠看見一群麵相不善的漢子往聖瑪麗教堂去了,手裏不是提刀便是背著火藥銃,似是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張五麻子正納悶呢,偏巧認出其中一個是平素常在他那裏吃煎餅果子不給錢的痞子,對方人雖橫一些,倒也不找麻煩,偶爾還嘮個嗑,然而今天看起來卻是嚴肅得很,一張臉繃得刀劈不進。
張五麻子隻得將門關緊,對著家裏的婆娘長歎一聲道:“恐怕,潘小月要血洗幽冥街啦!”
這邊杜春曉與夏冰一行六人正收拾行裝,欲離開聖瑪麗教堂,卻見吊橋不曾放下,大門也是緊閉的,匍匐在地的小刺兒已自底邊門縫內探到外頭情況,驚叫道:“外頭一群人圍過來啦,都拿著槍呢!”
他們隻得退回到禮拜堂內,卻見莊士頓的門徒都在那裏吃東西,包括若望在內,每個人手裏都拿著幹硬的窩頭,就一碗熱米粥。莊士頓跪在祈禱台前,雙手握住十字架珠鏈,正向高高掛起的耶穌像念念有詞。門徒們沒有人抬頭看他,隻顧著吃,仿佛生下來就隻是為了填飽肚子。
“莊士頓,趕緊把吊橋放下來,讓我們出去。潘小月已經帶了人包圍這兒了。”杜春曉說得又急又快,“不過,麻煩你能收留一下小刺兒,這事兒惹出來都是我的錯,這孩子是無辜的。”
莊士頓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神色平靜如水,他緩緩起身,道:“小刺兒,餓了吧?”
“餓!”小刺兒爽快回道。
“來。”他招一招手,安德肋會意,從旁邊的粥桶內又舀了一碗,並兩個窩頭,遞到小刺兒嘴邊,小刺兒咬住碗邊呼嚕呼嚕喝起來。
“你們餓不餓?餓的話可以吃東西。”莊士頓走到小刺兒跟前,低頭撫了一下他的腦袋,眼中流露出的慈悲卻叫人不寒而栗,“如果不吃的話,我怕以後你們都沒機會吃了。”
“這意思是看準了咱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了。也罷!”杜春曉大大咧咧地坐下,向安德肋要了一碗粥,笑道,“那就死前先混個飽,免得做餓死鬼!”
“那不成!”腆著大肚子的譚麗珍尖叫起來,“我……我身上可是兩條人命!你們……你們……要不然,我也留在這兒,我……我可以躲!把那娘們兒丟出去,反正她瘋了!”
譚麗珍指的是雙手仍被紮肉用繩子反剪著的阿巴,其實阿巴折騰了半夜,已再無力氣號叫暴跳,隻歪著頭,乖乖跟著他們。但譚麗珍還是將她視作虎狼,總是避她遠遠的。
“都要死。”莊士頓的話讓譚麗珍硬生生閉上嘴,因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都要死。”他凹陷的雙頰裏兜著病態的安寧,“再過幾個小時,這裏將沒有活口。這是我們所有人的最後一餐,隻是委屈了這些孩子,不能吃上一頓好飯就去見天主。隻能保證他們吃飽,這樣身上才不會冷。等一下……”
杜春曉及時用一記耳光阻止了莊士頓的死亡預言,她眉頭緊皺道:“你這樣的人也配叫上帝的仆人?良心早讓狗吃了吧?大難當前不是想著如何逃脫,保護這些孩子的安全,竟是想著等死!怪道你這教堂裏除了孤魂野鬼之外,就是這些跟孤魂野鬼隻差了一口氣的孩子!你不如現在就抹脖子去了,還幹淨些!哦……對了對了,你們有教規,還不能自盡,所以隻能等人上門來取命!這個容易,等我吃飽了,便來抹你的脖子,等著!”
話畢,她將匕首狠狠紮進木頭桌麵,繼續低頭吃粥。
其他人反而倒停了,隻看著她。
一隻粥碗猛地飛向莊士頓,自他右耳邊呼嘯而過,在懺悔室門上撞成一片碎花,乳白的粥液從莊士頓額上流下。
“我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扔過粥碗的安德肋大叫,這是屬於孩子的恐懼,麵對劫難他們無能為力,隻能用最脆弱的憤懣表達不滿,“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收留他們,我們就不用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