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胡說什麼?”副官臉色當下變了。
“人在這兒!”
鍾樓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抬頭望去,隻見莊士頓、潘小月與一眾教徒已在鍾樓上被憲兵包圍,數十杆刺刀直逼他們的前胸。奇怪的是,莊士頓與潘小月的手竟握得那樣緊,一點兒沒有因窮途末路而倉皇,仍是不緊不慢地倚靠在護欄邊緣。莊士頓的另一隻手裏,握著若望慘白的五指。
“我……我們可以做交易。”杜春曉驀地開口道。
“你們憑什麼?”
“憑這個!”她翻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自裏頭掏出一隻瓷盒,打開,裏頭是一堆細白粉末。
“這是?”
“‘仙粉’,官爺不會沒見過吧?”
“有多少?”副官果然將瓷盒接過,用指尖挑了一些。
上頭又傳來一記槍響,有人放空槍要挾正欲逃竄的多默。
“多到足夠官爺享盡榮華富貴。”杜春曉悄悄湊到副官耳邊道。
“嗯,現在帶我們去!”
“不過有條件的。”
“還有什麼條件?”
“把鍾樓上那幾個孩子都放了,你要找的替罪羊,光憑那潘小月便也夠了,多了反而不好。官爺意下如何?”
副官沉吟片刻後,便叫了兩個人跟住他,與杜春曉一並往鍾樓內的花房裏去了。這筆交易做得既輕鬆又沉重,尤其被腿傷整得死去活來的夏冰,總懷疑杜春曉前腳將花房地板下的“仙粉”交出去了,後腳就被那副官給滅了口,直到聽見杜春曉對那副官道:“官爺,若不嫌棄,下回我有了貨再給您送些來。”
“頌良,這可是你頭一回主動碰我。”潘小月眼神甜絲絲的,宛若瞬間回到十歲那年,隔著紗屏遙望的美好,都是青蔥氣的,用古江鎮的霧水潤過的甜蜜。為那一捧甜蜜,她做了諸多錯事,繞了太多彎路,雖然他們一個手指頭都不曾碰過,卻似交頸纏綿了幾個世紀。
莊士頓的笑容映在鋥亮如雪的刺刀上,他隻是再次握緊她的手,一刻不肯鬆開。
“娘,我是天寶呀!”若望抬頭看著潘小月。
“天……天寶?”她沉睡在體內的最後一縷記憶終於被喚醒了。臨盆那一晚,一隻金發碧眼的魔鬼守在榻前,看著大姨婆將她的骨肉自胯間推送出來。
“天寶!我的天寶哪!”劇痛之後的恍惚不曾麻醉她的喉舌,她發出最鬆快的呼喊。
隻是醒來之後,魔鬼一臉獰笑地問她:“你還要湯姆的孩子麼?”
抱到她跟前的,是個肌膚白如石膏的一團“幽靈”,會叫,會笑,會瞪大眼睛看著她,卻是那樣詭異,粘在頭皮上的細軟銀絲猶如鋼針紮碎了她的心智!倫敦那些噩夢遂向她壓來,她隻得下意識地退讓,掙紮:“不要了!這孩子我不要!不要!”
如今她百般強調“不要”的孩子,卻被最愛的男人牽在手裏,所謂的“合家團圓”大抵便是如此。她已有多久不曾體嚐“家”的滋味?自去到英國之後,自來到幽冥街之後,自拒絕了呂頌良之後,自與斯蒂芬相遇之後……“家”便在她身上以錢財的形象出現,於是她一次又一次摟抱珠寶與鈔票,為錯誤的需求奔忙。
“如今終於像一家人了。”他將她的手握起,夾在腋下,於是三個人又緊密了一些。
“娘……”若望又喚了一聲,她當下肝腸寸斷。
“總算可以一道走了。”
她似乎有些不信,幸福怎能在最殘忍的時刻才賜予她?先前那些努力、計較、退避、瘋狂、仇恨,又是為了什麼?
“嗯!”呂頌良點了點頭,又將天寶的手臂夾在腋下,他瞬間覺得溫暖無比。
三人仰麵後傾,自高處落下,朝陽將鍾樓染成血色。墜落過程中,天寶的皮膚竟泛起自然的淡黃,銀發亦映成褐紅,在風裏飄揚。
杜春曉與夏冰走出鍾樓的時候,一腳踏進了血泊,呂頌良與潘小月姿態扭曲,頭部卻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脫的快意。天寶仰麵向上,一對寂寥的淺色雙眸直視天際,宛若等待神的召喚。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夏冰忍痛說道。
杜春曉一言不發,曙光下暴露的眼角細紋,令她瞬間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