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大年三十,一室燈火,華彩音樂,滿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著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顏色質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這樣的女人,除了十八歲的時候或許曾嫩如水豆腐——我也並未親見——幾時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過如此:兩肩頭皮屑,新襯衫必定袖上筆挺的摺痕,一舊則馬上顏色混淆,但是權力金錢才氣,哪一樁不是春藥?
席間越來越難捱,雖然他們兩人皆連連給我夾菜。杜先生為我扯下大塊豬皮,說:“這種東西,據說美容最好。”
隻是一句話,阿霞立刻乘虛而入,冷笑道:“那當然啦,女人堆裏打滾,誰還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風和神色淩厲如母老虎。
想杜先生的女人多半是溫柔如鹿,否則何以互補。
但怎麼會有這種行徑?CALL機還在聲聲不斷,五分鍾一響。難道不懂得情人守則?內是內,外是外,良夜春宵固然你是他掌心的寶,其餘時分還是要放那男人回家做賢夫良父的。男人的生命是要如此,人前人後,明明暗暗,如平行的鐵軌,不即不離,方能容他在其間恣意,遊刃有餘。做情婦的女人第一要學會如何做保險箱裏永遠不見天日的寶石,才能留住半個人,半顆心,半個錢包,若是一意要僭越,——等於逼那男人丟卒保車。
然而這是春節,電視裏歌星笑星連環出擊,樓上樓下麻將震天,誰家違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這裏那裏砰一下,小孩子歡天喜地叫。想象:一扇窗,一盞燈,一個人……
所以那女人不放過他,或者實在是寂寞。
杜先生終於忍無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對我一點頭,“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來:“你去哪裏?你回來。”撲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頭也不回就走,阿霞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驚,連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讓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脫我,三步兩步往樓下衝。
杜先生的車失火一般疾衝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邊高呼:“出租車。”奔到馬路中間截車,“追上前麵那輛車。”
我身不由己,隨阿霞在萬家團圓之大年夜上演《生死時速》之街道驚情篇,一路驚險萬狀,紅燈綠燈、雲霄飛車,阿霞連連催:“快一點,再快一點。”
司機說;“再快要被警察扣車了。”
阿霞把整個錢包都摔給他:“追上去。”
我們終於被攔在紅燈之後。
阿霞伏在我懷裏嚎啕大哭。
我來不及著外套,米黃的開斯米毛衣上迅速沾滿眼淚鼻涕,不由心生厭惡,卻還不得不擁住她,輕哄:“別哭,別哭。”
我當時暗下決定,縱使一定要輸,也要輸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記起阿霞赤裸的足趾上鮮紅的蔻丹,她何嚐不是為婚姻盡了最大的努力,方覺得當年的年少輕狂。
一角薄薄的藍,在我手心搓圓揉扁地不成形狀,我終於閑適開口:“咦,還是有牌子的呢,哪裏買的?”
“嗯?”九信大致地抬個頭,“哦,這個呀。我不知道,小吳去買的。”
我準備了他的敷衍、顧左右而言他、發脾氣、裝糊塗——甚至坦白,卻沒料到他對答如流,仿佛我問的是昨天盒飯。
我追問:“小吳?你的秘書?你叫女孩子幫你買貼身衣物?”
九信眉頭一皺,“葉青,你想到哪裏去了?”又埋頭於諸般報表。
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電話鈴驟然驚起,是饒了他還是救了我?
“你猜我是誰?”活潑潑的女聲。
我微笑,照例答:“林青霞。”那端頓時一串笑聲。
——除去朱苑,我會和誰進行這種白癡對白?
朱苑個性中,是有這些戲劇性的。
她原是謝景生的秘書,秘著秘著,眾親友便收到銀底金字的喜貼。我自是歡歡喜喜打電話過去道賀,朱苑的聲音異常冷淡:“久仰,久仰,常聽景生說起你。”
我笑:“叫我葉青好了,你就是朱小姐吧,以後是我們謝大嫂了。”
朱苑冷冷答:“不敢當不敢當。你要來參加婚禮?謝謝。我正迫不及待要一識廬山真麵目呢。”摔斷電話。
我把話筒舉在空中半晌做不得聲,哭笑不得:罷罷罷,無論謝景生娶的是誰,人情、禮金、麵子統統給的不是她。
在婚禮上,我被介紹給新娘,她指著我失聲:“你就是葉青?”錯愕半晌,然後掩口莞爾,幾至笑得直不起身。
晶瑩小小頭飾一起搖曳起來,星光燦爛有如沉迷,大蓬白紗裙盛放,仿佛風中之蓮。眾賓客竊竊而謝景生皺眉,她含苞般精致的五官,浮現一抹羞赧的歡顏。
從不曾見過這般美麗的新娘,我立刻原諒她一切。
兩人不由分說地便熟了。過三個月,她方嘻笑半晌:“原來景生就吩咐過,凡是你的電話不必通報立刻接進,日常也是開口葉青如何如何,閉口葉青如何如何,連聲音帶表情都不一樣,我以為你們可能……”
“結果聞名不如見麵,原來長得這副德性,要不是運氣好,幾乎就成了老姑娘,哪兒象個令人眷戀難安的夢中情人。”我樂不可支,大笑。
她滿麵緋紅,連忙辯解,“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看你與問先生分明一對璧人,怎麼可能跟景生……”
越描越黑。
我倒因她這一點點稚氣而喜歡上她。
她打電話來,是邀我與九信參加他們結婚一周年的酒會的。我很詫異:“結婚才一周年,值得開酒會嗎?哎呀,你們做愛一百次,何不舉行紀念日?”
她靜默了一會兒,答:“因為我們做愛尚未達到一百次。”
怎麼問出這麼下流問題,我十分慚愧,連聲應:“好好好,我跟九信商量一下。”
其實何消商量,我早知九信覺得謝景生不可理諭。
因謝景生已經四十三歲,鬢發略斑,三杯酒後寂寞,而朱苑才二十三歲,顏容如玉,一朵花開鍾情。九信很感慨,“謝景生聰明一世,怎麼糊塗一時。娶個自己年齡一半的女孩子,是當女兒還是妹妹呢?”
我不以為然,“感情的事,豈能用年齡來衡量?再說,到他們一個八十,一個六十的時候,二十年又算得什麼?”
他嗤笑,“朱苑一眼看上去便野性難馴,哪裏是能白頭偕老的隊伍?”
我不由得偏袒朱苑,“想當年我癡心塌地要跟你,不知多少人覺得我野性難馴。”
九信一怔,然後不懷好意地看我,仿佛有話要說。
我作河東獅吼狀,蓄勢以待。
他自動棄權。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我沒時間。”
我威脅他:“問九信,你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目前還看不出代價為何,打電話過去致歉的卻是我:“對不起啊,謝大哥,九信有點事,他托我……”
謝景生朗聲而笑,打斷了我:“葉青,少拿這種話來敷衍我。我跟問九信,都是外麵跑的人,這種場麵話天天在聽,天天在說,什麼有事,不愛來就是了。”
我心虛地笑:“怎麼會,怎麼會。”
他話鋒一轉:“算了,他不來也罷。反正問九信對我始終也有成見。那你來不來?”
我連聲道:“來來來,一定來,謝大哥的事,我哪有不到場的。”
——嗚呼。舍命陪君子。
謝景生的朋友,大多也和他一樣,是外國大公司的洋買辦。西裝革履,凜然倨傲的臉容,互稱“尊尼”或者“傑西”,與九信那一幫土包子生意朋友大不相同。
不過甲乙兩丁,戊己庚申,名字各異,話題大同:“最近股市不景氣啊。”“是呀,郵市也不行。”“劉兄,你信息比較靈通,最近有沒有什麼利好消息?”“你問我可問錯了人,老王,我自己馬上就要跳樓了……”
倒寧肯是中式宴席,各式菜肴熱氣騰騰暖人的心,酒過三巡之後,聲音越來越大,笑話越來越黃,空氣中有大寫意的顛狂,鄰桌女子隻要不是雙眼皮的母豬,都是可親的。
遠勝此際各人淡淡一杯雞尾酒,淡淡幾句閑話,淡淡的笑。
我與那些“伊麗莎”、“琳達”們虛虛應酬著,朱苑也維持同樣冷然距離——倒不知她原來的洋名是什麼,但此刻,她是謝太太。
女人們之間,有時連發香的內容,都是一種較量。
若李逵在場,一定揮斧大呼:淡出鳥來了。我堅持不住,找到朱苑,要先行告退。
朱苑拉住我央求:“葉青,你別走,你走了我就更悶了。我們找點好玩的事做做怎麼樣?”
我笑,戲謔,“有什麼好玩的,把你老公灌醉行不行?”
沒想到她眼睛一亮,“可以啊。”
先由朱苑上:“各位來賓,感謝大家來參加我與景生的結婚一周年酒會,我和景生無以為敬,先幹三杯。”轉向謝景生,“景生,你怎麼可以這樣呢?”拖出嬌糯尾音,“大家都看著我們呢,而且我都喝了……”於是眾人鼓掌。
然後是我:“謝大哥。我是真正要敬你一杯。我結婚呢,沒舉行儀式,是個憾事;然後你結婚呢,我又不敢多敬,怕開了頭一人一杯不得了。好不容易今天有個機會。不醉不休,醉了頂多叫九信來接,我都不怕,你還怕什麼?”眾人又鼓掌。
接著是我導演,朱苑主演,請他們表演交杯酒,朱苑笑靨如花。眾人哄笑加鼓掌。
沒一會兒我又來了:“謝大哥,我出場麵不算多,可是各種借口也聽多了。第一種:待會兒要開車;第二種,肝髒不好,胃不好,反正五髒六腑都壞了;第三種,怕回家老婆有意見;還有一種比較少見——正在血吸蟲病的治療期。謝大哥,你還有第五種嗎?”眾人笑得前俯後仰。
我先是用白酒略啜,然後改了啤酒,最後索性用立普頓紅茶冒充。
不期然,引得眾“瑪麗”、“若絲”也紛紛前來敬酒。
謝景生終於一攤泥似倒下,再輪到我與朱苑麵麵相覷,誰來收拾殘局?
朱苑開了車出來,我小心翼翼架著謝景生,他的身體濕重如鉛,冷汗淋淋。我輕輕喚:“謝大哥,謝大哥。”——都不知醉了的人有這麼重,勉力將他架上車。
好不容易到了樓下,兩個人合力把謝景生連拖帶抱弄出車外,涼風陣陣上臉,謝景生踉蹌奔到灌木叢邊狂吐。瞬間,又是一個爛攤子。
吐過了,他倒好象清醒了點,暈暈乎乎就抬腿上樓。我趕緊攙住他。朱苑把車開回車庫,我便一路扶著謝景生慢慢上樓,不時提醒他:“小心,小心。”肩膀都被壓麻了。
終於進了門,我手轟一聲鬆開,他跌陷在柔軟的真皮沙發裏。
我已是一身油汗,屋內隻有門口透出一線薄薄的光,我到處摸索電燈開關。謝景生一直不知在自言自語些什麼,此刻突然坐起來,“葉青,葉青。”
我忙應:“我在。”
“為什麼是你?”
我一怔,“哦,朱苑在停車,她一會兒就上來。”
他整個人仆倒在我背上:“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我要在三十二歲,才遇見你,你卻隻有十八歲。我知道對你來說,我太老了。那時我就下決心,一定要找一個比你更年輕的……”
一字一霹靂,在我耳邊炸響,我如著雷殛,定在原地。一時來不及悲傷或者興奮,隻急急要阻止他:“謝大哥,你醉了,朱苑……”
“不要提朱苑……”他非常粗暴地一揮手,“不要提她。根本沒有用,世界上隻有一個葉青,說什麼結婚一周年,根本就是無期徒刑的第一年。”
他又軟軟倒下去,發出一連串囈語。
突然全室雪亮。仿佛銀幕上打出“全劇終”的字眼,電影院裏燈火全開,夢幻世界結束,觀眾仍踏入真實的人生。我跳起來。
朱苑輕快愉悅的聲音:“哎,你怎麼不開燈?景生呢?”
我吞吐不定。尚未做賊,已然心虛,“他睡著了。哦,我找不到你們家電燈開關。”
“哎呀,都是景生,你看藏在桌腳下麵,說會影響牆的造型。真是這個人。”
她探一下頭,滿臉流溢盈盈笑意。我卻慌亂地,不知該把頭轉向哪一個方向,才能避免麵對。
朱苑去找毯子來給他披上,雙手輕輕繞過他的肩,難道說,如此時分,他們之間仍隔了一個影子?一個……我?
無聲無息,縹緲無依,卻又刀鋒一樣將他們劈成兩半?
不不不,一切都是誤會,是謝景生弄錯了,我們是兄弟姐妹一般的感情,需要珍重寶貴。我向後退一步,仿佛是想掙脫重重的網,把無限輾轉的心事,全力一收,象收緊一把傘,並且死死扣上。
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朱苑,我先回去了。”
我先回去了,將謝景生交給朱苑,卻將無數震駭全數留給自己。
怪不得九信一直與謝景生暗生芥蒂,也怪不得朱苑無端端,一麵不識就已起疑。是否他們都有察覺,隻除了我自己?
或許,我也是知道的?以女性的本能,天然地了解一切,明白他會無限度地包容我,照顧我。因為懵懂,因為始終隔了一層紙,所以理直氣壯,所以更加貪得無厭,予取予奪。
在靜夜裏反複思量,解不清的問題糾纏如繭,隻束縛我自己,我終於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接到謝景生的電話。照舊噓寒問暖,然後小心地問:“葉青,昨天我醉了以後,有沒有說什麼?”
我一呆,機敏笑:“有啊。”
他十分緊張,“我說什麼?”
“你猜猜看。”格外佻達與明豔的口氣。
半晌,隻是沉默,然後我聽見謝景生低聲說:“我猜不著。”
我笑得很大聲:“你在叫朱苑的名字。”
謝景生嗬嗬笑起來:“鬼丫頭,又在編排我們。昨天灌我酒的賬,還沒跟你算呢……”
萬事都付於笑談,原來笑是最好的油漆,一刷子下去,原本是紅是綠,坎坷的節疤,木本的清香,都被輕輕遮掩,永不見天日。
呈出來的總是喜氣洋洋的棗紅,華麗典雅的素白,或者端正大方的黑。
我從此不敢再見謝景生,心內卻不由得昏亂。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昏亂,我認識了許諾。
認識他,是一件偶然的事。
我的生命裏不常有偶然。
是舊同學上門來,以為敘舊,不料是向我推銷一家美容城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買,我就連第一個顧客都沒有。”費用之昂,令我嘖舌,尤其是這個當年秀麗清純的女孩壓低聲音,對我喃喃:“……”我隻推做不懂。
她與我纏鬥良久,最後歎口氣:“葉青,不是每個人都象你,一嫁就嫁得這麼好,老公又有錢又愛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氣……”
她的故事:她與廠中同事相愛,但是父母堅決不允許工程師女兒嫁給一個工人,雙方相持七年,她妥協,嫁了父母為她擇的快婿。那男人條件優異,人品亦佳,不是不喜歡她,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過,天天打打鬧鬧,甚至不惜親口告訴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在洞房夜聲音嘶啞:“那你,為什麼還要跟我結婚?你為什麼要在今天告訴我?今天,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啊。”落下男兒淚。
求仁得仁,她在婚後第四天離婚,與家中斷絕往來,住進男友的小屋,是曲曲折折小巷的深處,十幾家人共一個水龍頭和廁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個馬桶去涮洗——也包括她。
她笑:“‘下河’。你記不記得你以前我還問你,公廁門口寫著‘男’、‘女’、‘下河’,‘下河’是什麼意思?嘿嘿,原來是指涮馬桶。二十九歲才學著涮馬桶。”
貧賤夫妻百事哀,與男友小吵大吵,感情芨芨可危。前夫對她舊情難忘,有時來看她,給過她許多幫助。她這才覺得這男人的好,由感激,漸漸藕斷絲連,終於被前夫的後妻捉奸在床。那女人叉腰冷笑:“好好的原配夫妻你不要,巴巴地離了婚來做小,你想當二奶還要看我讓不讓。”
百般羞辱。
醜聞暴開,刹時間眾叛親離,聲名掃地,正值廠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雙雙下崗,而男友也在知道她紅杏出牆的當天將她掃地出門。娘家回不去,沒錢,沒住處,沒職業,沒技能,有三十出頭的年紀。應征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險,一張單子都賣不掉;做傳銷,她是最下下下線,家裏貨品堆積成山,六月黃梅天統統生了黴點。
她說完,兩人相對沉默,然後我起身去開抽屜。
她走的時候,緊緊抱我一下,大眼睛裏滿是淚:“葉青,謝謝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幾句,但是找不到話——到底,錯在哪裏?感情,還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點?隻是,怎的竟會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勝防,隻一失足,便一敗塗地,從此萬劫不複。
她堅持要留下月卡。
那張卡,九信的意見:“你不想去就扔了。”聲音在證券報的背後。
我滿腔的滔滔洪論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說的不是一張卡。”
他“唔?”一聲。
“我說的是……”又泄了氣,“九信,你有沒有聽我說啊?”
他擱下報紙——卻又拿起《金融時報》:“你說。”
什麼叫幹瞪眼?象我現在對著報紙怒目以視吧:“你這樣叫我怎麼說?”
他沒回應。
隻是一張紙,卻是我們之間的一堵牆,他在牆裏,我在牆外——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我忍氣,下聲,低低道:“九信,你不覺得,最近我們之間談話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嗎?
他又換一份報紙,眼睛仍沒有離開股評圖:“嗯?”
“九信,”我輕輕喚,“九信,”我伸手扯開了他的報紙,“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麵上的大疊報紙象受驚的大鳥翅膀一樣翻拍,他眉頭緊皺:“葉青,你煩不煩哪?你要說什麼就說,就那些家長裏短的屁話,還逼得人家聽?”
那報紙簡直象直接摜到我臉上來一樣,我衝口而出:“什麼叫屁話?夫妻之間誰還跟你談天下大事,不說家長裏短,還說什麼?”
他沉喝一句:“這就叫屁話。這種家庭婦女的是是非非,還說得那麼帶勁,虧你還大學畢業。”
一句刺中我痛處,我跳起來:“我自然是家庭婦女,每天當你不花錢的老婦子,做飯洗衣拖地,不是家庭婦女是什麼?”心中忽然一陣酸楚,我說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門“哐當”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張美容卡仍在桌上,按電影裏經典鏡頭,我應該撲上去,恨恨幾下手勢,撕得粉碎。
但是我沒有,我不遷怒於人,更不遷怒於錢,所以我去了。
被小姐花容失色的:“可惜,你這麼好的皮膚,就是沒保養好……”給驚呼得垂頭喪氣,心甘情願地被塗了一臉火山泥,還被迫聽左鄰右舍如電視連續劇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我的左鄰正生鮮熱辣、聲情並茂地講述她與丈夫之間的戰鬥。
“……我怕他?!他敢怎麼樣?他摔東西?我也摔,反正是他的錢,他不心疼我更不心疼!他動手?我就敢動菜刀,看誰的命更不值錢。他隻要出去跟那個小婊子鬼混,我就揍兒子,揍死那個小婊子養的,看他是要那個小婊子還是要兒子!……”
我險險笑出聲來。
注:她第一句話中的“小婊子”是丈夫的情人,第二句話中的“小婊子養的”卻是指自己的兒子,罵成一起,簡直不知道她口伐筆誅的“小婊子”究竟是誰。
她繼續雄糾糾氣昂昂地說:“我告訴你,男人就是賤,你越讓,他就越上,你要是狠,哈,他屁都不敢放了。女人哪,就是不能太好……”
字字真言。
她突然轉向我:“你說是不是?”
我連忙:“對,對,對。”唇角不禁含笑。
她如遇知音,愈發眉飛色舞:“你不曉得現在的年輕姑娘有幾齪,青天白日呀,就敢跟別個男的在人家屋裏鬼混。我打麻將回去,開不開門,我就曉得有鬼,把我弟弟——就住我樓下——喊過來,踹開門進去。打。若不是那個鬼攔我,我把她光屁股踹到街上去……”
我聽得大樂。她的聲音卻忽然黯淡下去:“年輕是不一樣些啊,一身的白肉,不曉得幾緊哪……”
她低頭看向自己中年的身體,頹廢的胸,傲然的小腹,腰間梯田般一層層鼓起。——她是這樣悍猛,誓與婚姻共存亡,卻仍然輸在時間的翻臉無情裏。有人贏過嗎?古今情場,到底有誰,是真心到底?
那是我第三次去。為了額上幾個小痘痘,眾人大費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我被換膚的詳細說明嚇得魂飛魄飛;膠布辦法……我旁觀一位女士:猛地一拉,她眉眼緊縮,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最後出現一位慈祥的老中醫狀白大褂,建議針灸。
數十鶯鶯燕燕圍聚我身邊,七嘴八舌,每句話都是蜜糖叉燒,甜而有肉,最後我大喝一聲,製止一切嘈雜,泄了氣:“針灸好了。”
銀針一點點、細細插入手臂,然後如晴蜓立荷般顫顫停留,看上去十分芨芨可危。——白大褂說,那叫留針。
我正忙著對左鄰點頭,這時,一個十六七歲的製服男孩沿著過道匆匆走過,我生怕他會撞到我的針,急忙用手回護——
“哇”我一聲慘叫,直彈起來,眼淚都迸了出來。製服男孩嚇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麵前,我一手指著他,痛得說不出話來。
小姐匆匆跑過來:“怎麼了?怎麼了?”
我抖抖地鬆開手,針尖已直戳入肉,針眼溢出一滴血來,我雙淚齊流。左鄰見義勇為跳起來:“叫你們老板過來,把客人撞傷了。”
頓時天下大亂,有人為我拔出針頭,有人拿藥棉止血,一片連聲說:“小姐沒事的,不要緊。”女老板飛也似過來致歉,轉身,喝道:“許諾,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不向葉小姐道歉。”
那叫許諾的男孩誠惶誠恐,“小姐對不起。”眼淚亦快掉下來了。
女老板對我溫聲款語:“實在不好意思,”笑出美麗輕淺的酒窩:“好在是熟客了,葉小姐一定會包涵的……”從容安撫。
對許諾,她隻簡單地說一句話:“許諾,你去櫃上,把這個月的工資結了吧。”
許諾情急地追上一步:“娘娘……”
她立刻叱道:“不要在這裏攀親戚。我對所有員工一視同仁,不努力做事就得努力找工作。”冷冷轉身。
我到此時才緩過勁來:“老板,不關他事。是我自己。”我急急說:“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到,所以伸手想擋一下,結果手勁大了,反而把針撞進去了。沒有他的事。”
老板愣一下,然後清脆地笑起來:“葉小姐,我謝謝您的好意,您太體諒我們做生意的難處了,這次服務不足,下次我們一定改進,但是他總是這麼莽撞……”
許諾有那樣驚怯、乞求的眼光。
我很客人派頭地沉下臉:“無論如何,你不能辭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錯,讓他無辜受罰,以後,不是要我不好意思來嗎?”
她熟絡圓潤地笑:“唉呀,既然葉小姐替他講情,我們怎麼能不照辦呢?不打不相識,這也算有緣喔,”笑吟吟吩咐:“諾諾,好好謝謝葉小姐。”嫋嫋而去。
——真他媽肉麻,所謂奸商。
人群散盡後,許諾有一雙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聲:“葉小姐,謝謝你。”
我笑:“但是的確是我自己,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氣英俊的笑容象一道光一閃,把他年輕的臉照得如此清晰。他的俊美,仿佛《泰坦尼克》之中文版,
我心生納罕,不由自主問他:“你叫她什麼?娘娘,本地是對什麼人的稱呼?”
他垂下眼瞼,過很久,低聲:“姑姑。”笑起來,一點點的倔強。
我正欲追問,早有人將他叫走了。
一切結束,小姐耐心地為我攬鏡:“葉小姐,你看你現在多漂亮,簡直豔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驚豔喔。”
但是九信隻敷衍地抬個頭:“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沒看。”
他簡捷明了答我:“你有什麼好看的。”
我想我漸漸明白了,為什麼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鏡中的美麗其實隻是掬水澆花一刹那的驚動與幻滅,卻甘心做欺不了人的自欺者。
也許隻因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沒有人這麼認真細致地留意我們的臉,並且為它萬分之一的改善而萬分之萬地致力。
在美容城裏,我瞑目靠在躺椅上,周圍一片聲喊“諾諾,諾諾。”兩個字皆為撮口音,回環疊繞,喊是再急切些也象是輕憐蜜愛。
洗過頭,身後有人過來替我按摩,我微扭頭,是許諾,我不自禁微笑,叫他:“諾諾。”
他愣一下,垂眼笑可是眼中瑩亮,叫我:“姐姐。”
他完全不會按摩,落手重如推拿,將我整個肩背都捏得痛起來,我忍無可忍,問:“如果你害怕老板說你偷懶,你可不可以隻做按摩狀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甚差。”
他憋笑憋得臉都漲紅了:“姐姐,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
我們就此相熟。
“見習期”,是美其名曰。實則雜工,洗手巾,打開水等等,便是諾諾的份內工作,實在人手不夠才打個下手。包吃住三百元。
我不禁“呀”一聲:“夠嗎?”
又覺得自己問得假仁假義,毫無真心。
店中靜寂,製服一律黑T恤,橘紅短褲,偏頭便是諾諾年輕強健、肌肉分明的大腿,汗毛輕微,隻是青春。
他顯然知覺,急切退個半步。
我失笑,旋又歎氣。
我並非有意。然而時間不是沒有殺傷力的。十年前,我如何會有這樣肆無忌憚的眼光;十年後,他又怎麼會敏感於如此的一看。
我問:“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麼不讀書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還兼任《焦點訪談》的記者。”
然他在我後頸上的手,一時輕一時重,不需揣摸亦知是心緒。許久,我靜靜叫一聲:“諾諾。”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是那種窺探別人隱私滿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濫施同情,口惠實不至,我隻是……”我完全不知從何說起,他驕傲脆弱的心,是否與當年的九信一樣?
“我想,我隻是想……”最後我說,“對不起。”
忽然後項一涼——那滴淚,竟是多芒的。
他問:“你聽說過實驗中學嗎?”
我訝然:“那是我的母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錄取通知書。”
我整個身子都轉過去了。
諾諾仍然笑:“我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媽、叔叔伯伯、堂哥堂姐、表哥表姐,看圖識字畫片上所有的親人我都有。但是沒有付學費的人。”
笑容如此,我雙肩卻忽然劇痛,是他全身的力氣都壓到手上,低聲,仿佛說給自己聽:“不過一張月卡的價錢。”
然後他開開心心笑起來:“其實上班也好,自己賺錢想怎麼用都行,下班就沒人管,又不用做功課,多舒服。你說是不是?”他問我,眼睛那樣明朗與年輕。
我盯著他,慢慢問:“諾諾,你需要幫助嗎?”
他隻微笑,非常溫和、非常溫和地說:“姐姐,謝謝你。”
我靜默許久,說:“但我又有什麼呢?一個丈夫,一個肯付帳的人而已。當我遇上他,他什麼都沒有,然後他現在什麼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諾諾突然說:“我媽媽以前也總說,她嫁我爸的時候他是窮光蛋。”
“然後呢?”我不由自主問。
他笑:“他們離婚了。”
——其實我應該猜得到。
他父親對他母親其實不薄——薄與厚,通常是指那疊紙幣的厚度。從此,他在法律上屬於母親。
離婚後多年,母親仍有斯嘉麗般俏麗十八寸腰身,因而一嫁再嫁三嫁,諾諾易姓易得不知該如何向旁人介紹自己。
然後,美女老了。老了的美女象七寶樓台頃刻倒塌,滿地瓦礫,格外地不堪與淒涼,身邊過客的男人皆成為其他人的主人,匆匆忙忙間她又一次嫁錯了人。
終於,諾諾被連踢帶打趕出家門,鼻青臉腫的母親隻敢在門後悄悄張望兒子一眼。諾諾重又姓許,而父親200餘平方米樓中樓的華宅裏已容不下他一張床。
我不由伸出手,繞過身側,在他臂上拍一拍,仿佛安慰,又仿佛得其所哉。
不過五月,窗外陽光清烈,而大廳裏空調機噴出一團團白霧,開得空氣一片凍涼,那嗡嗡的聲音似乎時間機器,讓我驀然與十七年前的九信重又相遇。
重又相遇,之間何止是流年?
美容城的月卡到期了,我又買了季卡。
熟到某種程度,我一去便有人急幫我喊:“諾諾,諾諾,葉小姐來了。”而諾諾往往一手甩著肥皂沫,匆匆帶笑過來。
我靠在躺椅上,不自覺噓出一口氣。
不知何以,我始終不曾對九信提起。
或者,我是在等他問起,不經意間:“咦,最近你為什麼老是不在家?”
而我會傲然相答:“不僅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不容你隨便進入的世界。”
然而日子仍舊,九信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我有時相信他的理由,有時不相信;有時吵架,有時不吵。
我在深夜方歸,渴望他在燈下大發雷霆,然後痛快淋漓大吵一架,用淚水醉他的心。
——遠遠地,黑暗的窗如一雙緊閉的眼。
他永遠忙,永遠在說;“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永遠沒有時間緊緊擁一下我,輕輕喚我的名字,說:“葉青,不要亂想。”
我隻好一次次去美容城。
美容城實在是個可愛的地方,有許多的眾生相。
俏麗十七八歲把頭發染得赤橙青綠、仿佛頂著彩虹招搖過市的女孩子;馬尾辮走路一搖三擺、語調嫋娜,活脫香港電影裏醜角的理發師;每天來一次洗臉、修眉、繪指甲,一張臉跟人脫節得毫無關係的中年女人,讓人不由想起《金瓶梅》:臉洗得比人家屁股還白;一會兒過來抱怨男人對她們上下其手、打情罵俏,過會兒又聽見她們在男士部咭咭笑的小姐。
一位英俊男士總在門口悄悄現身,無聲地隱入內室。不一會兒,女老板穿過大堂,不時停下來,笑咪咪,與熟客應酬數句好話,不露聲色跟進。我多看幾眼,諾諾俯身悄悄:“我娘娘的小白臉。”
我大驚:“那你姑父呢?”
“他?他在他女朋友那裏。”
我默然。這人世間的事,我不懂。
諾諾說得異常坦然:“其實我娘娘在小白臉身上吃過虧的。那時我爸媽還沒離婚,她什麼都給騙光了,向我爸借錢,我爸沒借給她——不然,也許她現在會對我好一點。”
“那她現在還敢?不怕再被騙?”我好奇心全被勾起來。
“她早就學熟了。我有一天聽她打電話跟現在這個小白臉說:你少拿這些話來哄我,好好對我,自有你好處,不然,我撚死你象撚死一隻螞蟻。”
“然後呢?”
“喝令他滾過來。”
我駭笑:“說這種話,對方自尊何在?”
“自尊?那個人乖乖地來,還抱一大束紅玫瑰。”
為什麼,有人可以進退自若,收發皆宜,而我,節節敗退,著著皆輸?是不是,我缺的正是這種狠勁?
一次我的隔鄰是個豔嬈女子,一直用嬌滴滴聲音與“馬先生”、“羅先生”、“陳先生”打手機。
我如聽複雜精致有趣的長篇言情連續劇,漸漸似笑非笑。
大廳頂上的電視機一直在放音樂節目,一位嫁入豪門的紅歌星正對全世界宣告她的幸福,聲線如蜜裏調油。
“他在外麵,無論多少緋聞,我從不放在心上,人家都說:‘你怎麼不打電話查你老公勤呢?萬一他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怎麼辦?’我都對他們說:‘不會的,我相信他。’……”
“他的工作,我不管,也從來不向他吹什麼枕頭風,他也很體諒我,盡量不把公事帶回家。……”
“有時是溝通少一點,沒辦法,忙啊。但是隻要一有時間,我們就培養感情……”
鏡頭漸漸移入紅星家中,她與她的可人兒公子並肩坐在沙發上,公子親密地環住她,露出鍾情的微笑,而她柔膩地偎在公子懷裏……
忽然隔鄰女子按住手機,問:“那男的是幹什麼的?”
我很詫異:“他是市長呀,你連市長都不認識。”
她說:“他包過我三個月。”
我愣了一下,接著轟然大笑,笑得眼淚都迸了出來,然後就沉寂下來。
我便借了櫃上的電話打回家。
響了六聲後,我掛上電話。
過十分鍾後再打,默數:“一、二……”一直數到十二聲振鈴。
再過五分鍾後又一次重撥,隻響了一下我便飛快掛上話筒,慢慢鬆開已經握酸了的手。
複又落座,我問諾諾:“本地叫半老徐娘是什麼?”
他答:“小嫂子。”
我笑:“二十一二新婚燕爾的少婦,才叫小嫂子呢。中年婦女,黃臉婆,叫‘老……’”
他脫口而出:“老菜苔。”
隨即自悔失言,雙手直搖:“不不不,我不是指你。”
我笑:“本來就是,再忌諱也沒用。”想一想,“真形象。老了,賣也賣不掉,掐又掐不斷,炒起來費油費火還咬不爛,一無是處;是個花什麼的也好,運氣好一點的‘留得殘荷聽雨聲’,差一點的‘化作紅泥更護花’,但是菜苔——新菜苔還賣不了幾毛錢一斤,何況老的——隻好爛在地裏作肥料,跟豬糞、牛糞級別一樣。”
諾諾雙手掩麵,笑得不亦樂乎。然後說:“姐姐你真風趣,但是真的,你一點都不老。”
我大笑:“多謝多謝,多謝恭維。我且問你,不老在哪裏?”我揪揪眼皮:“這裏?”又摸摸抬頭紋:“這裏?”點點頰上的麵苞:“還是這裏?”
諾諾輕輕說:“姐姐,我想無論怎樣,你能選到的男人,一定不會是那個樣子的。”
連他都明白。
我忽然雙眼一酸,默默地濺下淚來。
此刻,電視裏一位黑人女歌手正低沉幽怨地唱著:“我不預備細述,你是如何碎了我的心……”
一次我到了許久,才見諾諾匆匆趕來,強笑與我招呼,信手拉開抽屜,無聲無息,手裏什麼滑進去。
一閃金光,刹時吞沒。
我問:“什麼?”
他不大情願地答:“手表。”
我笑問:“咦,女朋友送的?”
諾諾惱道:“姐姐,你也開我玩笑。”我一怔,回頭看去,隻見他先是眼圈一紅,一直蔓延下去,不能自抑地紅過雙腮,連脖頸都紅了。
我心裏多少明了,剛想撫慰,忽聽遠遠有人興高采烈喊我:“葉青。”
是朱苑。
我無緣無故地,便覺尷尬。
她隻著簡單的小圓裙,全黑,無領無袖,可是裙邊有玫瑰紫的花結,挽出一朵一朵的玫瑰花,行走間,圓裙擺蕩,玫瑰在頃刻間開開謝謝,越襯得她膚光如雪,眉目如畫。
連我都不禁喝彩一聲。
她喜孜孜過來:“這麼巧,碰到你,你也在這裏做美容?好久沒看到你了,你都不過來玩。哎,這間店怎麼樣?朋友剛給我推薦的。”又趨前仔細端詳我的臉:“效果好象不錯嘛。”
一眼看去,便知是毫無心機。
她就在我旁邊坐下。隔好久,我才問:“謝……謝大哥怎麼樣?”
她漫不經心答:“還不是老樣子。”
隻如此?一切無非酒後,一句半句輕狂,隨酒力上頭,不得不一吐為快,然後酒醒人闌,醉後情誼不複記憶?
竟說不清,是心頭一鬆,還是隱隱失落。女人最淺薄無聊的虛榮心吧?是,我不要他,可是他也不曾為我焚身以火呀。
朱苑的聲音斜風細雨一般綿綿不絕,再不經意也捉到隻字片語:“什麼術?厚唇修薄術?”
朱苑一頓,忽地臉泛紅暈,我至此才注意到她的嘴唇,酡紅爛醉,如花骨朵般小而厚重。
朱苑有點忸怩:“嘴唇厚,人顯得笨,化妝時老是要注意描薄一點,很麻煩的。”
我笑:“哎呀女人——但是很方便接吻哪。”
連隔壁左右都笑出聲來。
朱苑滿臉飛紅,嗔道,“呸,葉青,你最色了。”
正在說笑,忽聽背後一陣吵鬧,一位中年女士虎虎聲威地進來,指著諾諾大叫大嚷:“我就要他給我洗頭。”
我吃一驚,隻見諾諾不自在地偏過臉去,緊緊咬著嘴唇。
有小姐疾步過來,在諾諾耳邊絮絮說些什麼。諾諾隻把半身向另一個方向躲,手底的動作,卻仍是一下一下,十分頑強。
我隻冷眼旁觀。
漸漸拉拉扯扯了。我才沉聲道:“怎麼回事,我這邊還沒弄完呢,就叫人走?”
小姐笑意殷殷,“對不起呀,葉小姐,諾諾另外有事,我們叫別人來為您服務。”
我還不及回應,朱苑早喝起來,“搞一半你換人?你屎拉一半還縮回去呀,一口痰吐地上你還哈嗤哈嗤舔回去?你們把客人當不當數啊?她要就要,我也要啊。”
那中年女士雙手揮舞,氣焰囂張,“我付了錢來消費的……”
朱苑索性跳起來,指著她鼻尖:“你花了錢,我們就沒花?我們花的是人民幣,你花的是美金?有錢了不得?有錢你還買不到人家愛伺候呢。”
那位女士當即破口大罵。
兩下裏險險不曾打起來。
眾人一擁而上,一番擾攘,做好做歹地勸走那位女士,諾諾也不知去向。朱苑才恨恨坐定,猶自喋喋:“最討厭這種人,有幾個臭錢就拽得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當初……”
急急看我一眼,收了口。
我隻作不知,道:“其實我也一直沒錢。我大姐出國,光路費就借了一、兩萬——那是什麼時候,八十年代初,萬元戶了不得的,人家都說出國的人不怕還不起錢,借得倒痛快。可我爸媽背了好大一個負擔,真是肉都不敢多買一斤。好不容易我大姐的錢還了,又是我二姐。九信家裏呢……”
朱苑插言,“我聽景生說過一點,說你遇到問九信的時候,是他最艱難的時候。”
“可不是。”我點頭,“他又死心眼,自尊又強,我父母姐姐寄來的錢,一個子兒也不肯動。有一段日子,說了你可能不會信,我經常在上午11點半向同事借一塊錢,買一把青菜回家。”苦笑。
幸好有時間,是最好的過渡器,讓所有慘痛的記憶全模糊淺淡,卻仍不自覺,心內翻攪。
還是決定微笑,轉頭看朱苑,她也在同時對我綻開笑容。
女人間的友誼,往往便是如此開始。
這明明是我每天上下班要經過的街,入夜後卻呈現異樣的幻麗與魔異,出租車疾駛而過。我知道剛剛經過我的工作單位,卻轉身間,在燈火裏迷失了它的大門。
各燈都燃著霓虹,各處都燃著放縱。
夜本身便是最好的致幻劑吧?我仿佛身處過山車,與高速相遇,覺得微微的暈眩,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
我們在後座上討論到哪裏進行我們的竟夜狂歡,朱苑建議去蹦迪,我敬謝不敏:“我怕閃了腰。”
“要麼去花園酒店吧,在大堂裏喝喝茶,聽聽音樂,情調很好的。”我提議。朱苑問:“純喝茶?純聊天?一整晚?”
?一直默不作聲的司機忽然丟出一句石破天驚:“你們帶了多少錢?”
我怔一下,朱苑問:“什麼意思?”
“帶你們去個賭場怎麼樣?”
“賭場?!”我與朱苑異口同聲。
上了高速公路之後,天才開始真正黑下來,星子一顆一顆閃亮,果凍似的柔軟淡光。車前大燈照出一段白茫茫道路,而周圍是更多的、密密撲來的黑暗,不止不休。有黑黝黝暗影在車窗兩側此起彼落。朱苑悄聲:“那是山吧?”手心又濕又冷,全是汗意。
我知道,她也有點緊張了。
隻憑著一時衝動,簧夜來奔百餘公裏,還不知那賭場是什麼虎穴龍潭,是否有去無回。
兩個女人麵麵相覷。
不過四十分鍾路程,司機一指前方,“到了。”
車隨即轉入窄徑,沿途密布紅燈籠,款款迎送。隻見大門上方,彩燈流麗如瀑,又仿佛巨株的懸崖菊,自天而降,金絲銀錢華美在整幅夜色裏。
在大門前,站了一個人。
燈火盛如白晝,他卻站在燈下的一線黑裏,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修長身軀傲然挺立。光從他背後來,為他周身鍍上一層銀邊,竟仿佛一尊銅像,在隱隱生輝。
他從暗處一步步走出,向我們迎來,一身白衣,正獵獵飄動,如此淨素,仿佛在與整個黑夜抗衡。他目不斜視,步伐從容沉著,而他的衣袂發角,都在飛起來。
越來越近了。看清他唇邊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而那雙眸子,卻深不見底,如嬰兒般清亮無邪,而他周身白衣如雪。
仙與魔,夜與晝,仿佛在瞬間揉和。
朱苑突然在我身邊低低“啊”了一聲。
“兩位小姐是第一次來吧?請問貴姓。”他笑容可掬,神色裏卻仍有一分掩不去的倨傲。
我正編織謊言,朱苑已經傻乎乎開口:“我姓朱,她姓葉,你呢?”
男人笑了:“我姓季,在這裏管一點事。朋友都叫我阿季。朱小姐,葉小姐,請跟我往這邊走。”
一進門,滿耳都是麻將的嘩嘩聲。寬廣大廳裏,數十張綠氈台子排列整齊,黑壓壓坐得都是人,“碰”、“和”之聲不絕於耳。卻無端聽得,正中的水晶吊燈在空調吹出的微風裏發出細碎的叮咚。
稍遠處,還有賭大小、二十一點的台子,甚至老虎機,隻是聊備一格,幾乎無人參與。靠檣處,剛剛下場的人疲倦地靠在長沙發上,黑白製服的付者穿梭往來。
我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一時隻覺目不暇接,朱苑亦緊緊握著我的手。阿季做個手勢,立刻有侍者在我們麵前停下來,彎腰以待,托盤上有籌碼和茶水。
我和朱苑對看一眼,阿季已經微笑轉頭:“這是我們賭場送的一百塊。葉小姐,”轉向朱苑,沉定看她,“朱小姐,想下場玩一下嗎?”
朱苑笑容如星初綻,卻又刻意收斂,求援似看我。我隻好道:“我不會打牌。朱苑,你去玩吧,我到處看一下。”
朱苑歡喜而去。我看見阿季帶著她深入人群中,一白一黑,格格不入卻又絲絲入扣,十分搶眼。不覺心驚一下,仿佛有些什麼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四處逛逛。
心中不斷感慨,原來這世上有這麼多有錢人。一局終了,籌碼雨一般在桌上飛,四人一般鐵青臉色,竟看不出誰輸誰贏。
粗糙如舊抹布的中年婦女,黑壯喃喃亂罵象包工頭似人物,西裝革履手機擱一角的老板狀,濃妝豔抹辣眼睛的年輕女子。平時三六九等打死不搭界的人,此刻團團坐,八隻手太極般推來推去,若拍張照片下來,取個標題就叫“天下大同”。
一位女士,吸引了我的注意。她身著玲瓏絲絨旗袍,身段高挑頎長,如絲黑發直垂腰間,臉容端莊。靜靜站在她的男人身後,半俯身為他看牌。男人許是手氣不大好,粗聲大嗓,她隻溫婉微笑,聲音極低極低,看得出是賢淑女子。
才不過走了幾步,立刻有侍者前來:“小姐,請到這邊休息。”
顯然我這樣走來走去大有作弊嫌疑。我歉意地笑一笑,過去看朱苑打牌。
正是最後階段,朱苑握著一張五筒舉棋不定,眼神不斷在桌麵與自己的牌之間逡巡。對過有人不耐煩,敲敲桌子:“快點快點。”朱苑手勢略略移動,一咬嘴唇,仿佛下了決心。
這時,阿季恰恰從她身後走過,忽然喚過一人,交待些什麼。聲音平平,內容也平平,我卻不自覺掉頭看他一眼。
朱苑不動聲色換張牌。
那局,朱苑大贏。
她跳起歡呼,笑得眼睛彎彎的,回頭找我,卻在空中,與阿季的眼睛交結,輕微的一糾。“嘩”一聲,剛有人遞過來的一疊籌碼被她撞掉了。
我俯身替她拾起,無意間一瞟,整個人便凝在彎腰的姿態上。
半晌,我喉頭刺癢,不能自抑地狂咳起來,仿佛是想將剛才所見象一口濃痰般重重吐出,再狠狠輾上一腳。
我看見了兩件事。
一、那位女士在旗袍下麵寸縷不著。
二、“她”是男人。
我想起聊齋了。
風雨如晦的夜,書生誤闖大宅,正是紅燭高照,宴開蘭馨,良朋佳伴,美女如雲。一場不夜天之後,他醺醺醉去,第二天,發現自己醒在一間廁所裏,背後是野草蔓生的墳堆,而他吐出的,全是糞便,上麵蠕蠕爬動著,蛆蟲。
我直起身,用力一按朱苑的肩:“朱苑,我們回去吧。”“才玩了一下呀。”朱苑不情不願地叫。我堅持:“我們回去。”硬把她拖起來。
匆匆向門口走去,但阿季比我們更快,一晃便擋在我們麵前:“葉小姐,我們做娛樂生意的,客人是衣食父母,有些什麼癖好我們管不著。請葉小姐不要見怪。”
我答:“我不見怪。”繞開他。
但是阿季轉向朱苑,輕輕問:“朱小姐,你想走嗎?”眼裏深不見底,汪然如海。
朱苑抬頭望他,腳步不由趔趄。
我有點惱,“那好,你在這裏玩,我先回去。”板著臉,十分不解風情的樣子。
朱苑嫣然一笑,將柔軟的手插入我臂彎:“我們一直來的,當然一起走。阿季,謝謝你今天接待我們。”
阿季竟也十分有風度,退後一步,“我送你們出去。”轉身命人,“師傅睡了嗎?把師傅喊起來。”
我鬆口氣,禁不住發發牢騷:“真想不到還有這種地方,錢都不象錢了。也是,不必用汗水換的錢,沒什麼可珍貴的。”
阿季突然停住腳步,轉頭看我,刹時間,眼中精光四射,口氣卻仍是淡淡:“葉小姐,你錯了,天下沒有好賺的錢,不流汗,就流血。”
我笑:“何以見得呢?”
他伸出左手,我到現在才留意到,他竟一直戴著白手套,雖然是這樣的六月天。他緩緩地、近乎鄭重地褪下手套。
我聽見朱苑驚呼一聲,然後用力掩住嘴。
他左手小指上分明隻有半根指頭。
我亦有些震動,結結巴巴:“怎麼會這樣?”
他悠閑地笑了:“我自己。”深深看一眼朱苑——那樣一雙會跳桑巴舞的眼睛啊。
“自己?”朱苑失聲。
“是。”他笑意更濃,“一刀下去,血一篷霧似飛起來,也不覺得疼,一低頭,一戴小指骨碌骨碌滾到腳邊。”
“為什麼?”朱苑追問。
阿季淡淡答:“做錯事。”慢條斯理戴回手套。徑直向前,不再多說任何。
朱苑如觸電般定在當地。
我卻想起謝景生與他的粉紅薯條:男人騙女人無非那幾招。輕輕喚她:“朱苑。有些事不必太當真。”
我知道她沒有聽見。
依原路,我們經長廊,下樓梯,又穿過舞廳。更深夜闌,舞廳裏的燈全熄了,不多幾人在清理場地,紛紛招呼“季哥”。卻有一盞鐳射燈還在緩緩轉動,音響裏舒緩放出《昔日重來》:“When I was a lillte girl……”在暗中格外悠揚。
阿季忽然站住,折身,後退一步,向朱苑伸出手:“可以嗎?”
我大驚。但朱苑已夢一般踏前一步,將自己的手交給他。
牽手。相擁。所有的玫瑰一一綻放。他們在空曠無人的舞池裏旋轉,塵煙自他們足端升騰,周遭一片溫柔的黑暗。
而在幽光裏,阿季的白衣與朱苑的黑裙,緊緊相依,象一幅久已注定的八卦圖,從此難舍難分,她中有他,他中有她。
漸漸地,世界仿佛不存在了。
音樂如雲漸漸散去。阿季鬆開手,優雅地鞠躬。朱苑如夢方醒,撲過來將我緊緊一擁,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她額上晶瑩汗珠。
我怒視阿季,他隻若有若無、輕佻地瞟我一眼:我能奈他何?
倒沒想到門外有這麼涼,夜風習習,盡是露意。朱苑不禁抱住自己哆嗦一下。阿季沉靜地脫下外套,為她披上,朱苑輕輕“啊”一聲,雙手微微動作,仿佛想推拒,卻隻是挽住下滑的領口。
他輕輕道:“下次來時還我吧。”
我強硬地說:“我估計我們以後不會再來了。”
“哦,是嗎?”他仍微笑,“那就給朱小姐做紀念吧。”遞過一張名片,“有事打我CALL機。”夜色裏露出強壯肩膊。
他旋身而入。
清晨,我方與朱苑一臉倦容地坐在小攤子上吃牛肉麵。
周圍是灰暗嘈雜的城市早晨,急匆匆上班上學的人群,車鈴不斷,牛肉麵攤附近,一地快餐盒。有公共汽車過來了,有人急急追車,舉著手裏一隻油漬漬的麵窩,跑起來。
我仿佛方從一千零一夜裏走出來,一腳又踏入另一個夢境,竟仿佛不能相信,這樣混亂肮髒的周遭,這樣平凡的生存,便是我生命中的真實。
我哈欠連連,正匆匆往嘴裏扒牛肉,朱苑忽然轉過頭來。
她脂粉半溶,裙子全是皺痕,卻愛惜地護著膝上的白衣,眼裏是些什麼在暗暗流動?聲音很溫柔:“葉青,我還衣服的時候,對他說什麼?”
我心中一凜,警告她:“最好說: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朱苑,當是一場夢境吧。”
她低下頭去:“我也想,可是有這件衣服……”
我還要趕上班,不跟她羅嗦了,順手拎起那件衣服,往垃圾箱裏一扔:“現在沒有了。”——馬上有拾垃圾的人如飛撿走。
我低聲:“朱苑,對不起。但是阿季不是一杯下午茶。”
朱苑眼中一黯,顫聲:“那他是什麼?”
“他是四號海洛英,一次即足上癮,終生不能戒斷。你見過吸毒的人沒有,一輩子離不了毒品,還死還慘。”
朱苑隻垂下眼眉:“謝謝你。”
要過好幾天,我才有機會對九信說出我的奇遇。九信反應並不激烈,“早知道了。我跟客戶去過。”
“但你肯定想不出,我在那兒看到什麼了?你信不信?……九信,九信。”
九信已經睡著了,《中國證券報》覆在他臉上,隨著呼吸微微起落。
我呆了一會,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嚶嚶哭泣,隻是輕輕將報紙取下來,把他露在被外的手臂放進去,替他細細掖好被角。
象全世界無數個妻子一樣。
我也曾是童話裏的少女,皮膚是銀子,頭發是烏檀木,笑起來是鑽石,眼淚是珍珠。每一開口,便吐出一朵玫瑰花。
後來不知怎麼的,便變成她那個好吃懶做的姐姐:皮膚是柏油,頭發是稻草,永遠不會笑,一張嘴,便跳出一隻癩蛤蟆。
誰見了都掩鼻而走。
而翰海闌幹百丈冰,豈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以為我扔掉那件外套,朱苑會與我反目成仇,沒想到她會來找我吃午餐。
我們在吵得不可開交的快餐店裏,吃難吃至極的套餐:飯是涼的,黃瓜軟不拉嘰,幾塊薰魚,湯有股怪味。我隻吃得一口兩口。
朱苑隻叫了一杯可樂,偶爾吸一兩口,她慢慢轉動著吸管,忽然問我;“葉青,你為什麼嫁給問九信?”
我把餐盤推到一邊,笑:“太難吃了。這個問題,以前問的人比較多。我可以簡單明了地回答你:愛情。”
她低下頭去,過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問:“你這麼肯定?那你跟問九信那麼久,他有沒有做過什麼特別令你心動的事。”
我失笑:“天,老夫老妻了,還心動。”還是想了一想,“有吧。去年體育館不是開食品展銷會嗎?我買了一斤魚排,味道很好,後來他出差去青島,我就讓他帶點回來。結果你猜怎麼樣?飛機上隻允許帶二十公斤的行李,他便給我帶了四十斤魚排回來。”
“四十斤?”朱苑驚呼,伸出四根手指。
我笑:“你看這人豬不豬,多少給我帶點魚片搭配一下也好。四十斤……”搖搖頭,“最後連我對麵同事的姐姐的鄰居小孩都曉得我是‘魚排阿姨’。”
朱苑瞪大了眼睛,輕輕說:“啊,多麼浪漫。”
我提醒她:“浪漫?九信是絕對不會為我拉椅子、脫大衣、女士先行的。倒是謝景生,這套西式規矩熟極了。當年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頓一頓,說不下去。
朱苑苦笑:“是。也隻限於此。”忽然問:“你們一般,都覺得我是為什麼嫁給謝景生?”
我笑:“我們怎麼想,重要嗎?”見她神思不屬,我作婚姻顧問狀:“我想,謝景生肯定是很愛你的。”
她隻緩緩搖頭:“我從來不曾愛過與被愛,我不懂得什麼是愛。”
我笑:“這樣美麗的女子,年輕生命應該是由一連串的戀愛與失戀、玫瑰與眼淚組成的,不留餘地。說沒愛過,太大的笑話了。”
她忽然熱切地抓住我的手:“葉青。我是談過戀愛,有男孩子捧著花等在我樓下,有人陪我看電影、打網球,也有人不懷好意,可是,”她猶豫了一下,“我是從小地方來的,家裏條件很差,從來沒有男孩子對我說,我跟你回去,你家裏再苦我都不在乎。”
——如謝景生所說:我願生生世世與你為夫妻,無論貧與富,貴與賤,健康或疾病。所謂可遇不可求。
我輕拍她的手,安慰:“我明白。”
想是太久沒人傾訴,朱苑竟一瀉千裏:“謝景生是我最好的選擇。我見過太多跟老板隨隨便便上了床,隻得點小恩小惠,要不就當二奶的女秘書。所以我一直很當心,不肯輕易付出,沒想到他反而欣賞。他留過學,沒結過婚,年紀不算很大,又對我好,又肯娶我,我還要什麼呢?”
我不知該說什麼,隻能默默聆聽。
她接著說下去:“你上次說我們作愛一百次,為什麼不舉行儀式?我們一個月頂多就兩次,一百次,我頭發白了能不能到?”
竟然說到如此隱私處,我很震驚,連忙阻止她:“朱苑。”
朱苑抬起頭來,靜靜地說:“直到現在,有時醒在他身邊,我還覺得他是我老板。”
我們在喧鬧的快餐店相對沉默。
而我心中全是惻隱,卻不知該給謝景生,或是朱苑。他們也是這紅塵中兩顆掙紮的靈魂,給出自己所給的,想要換取自己想要的,卻隻得到對方給出的。
上帝永遠公正,有所得必有所失,隻是得與失,都不是我們自己可以做主。
我隻好說陳詞濫調:“慢慢培養感情吧,先結婚後戀愛也是好的呀。你看你叫他景生,多麼親熱順口。總不致於他原來是你老板的時候,你就敢這麼叫他吧?”
她無奈地笑:“他的英文名字本來就叫強生。”
我無言以對,隻好看看表,驚呼:“下午還要上班。”如此打發了一餐,心中盤算,待會買點餅幹到辦公室吃。
“葉青,”朱苑忽然喚住我,片刻遲疑,“說了呢,怕象挑撥離間,不說呢,又怕你吃虧。有人說,上次看見九信開會時,身邊帶了個年輕女人。”
接連好些時日,我都沒有機會見到九信,最初的震撼已漸漸平息。卻在登記文件時,筆下輕輕帶出:“九……”尷尬地立刻劃去。
處理完畢,那位送文來的同誌卻仍猶豫不去。我客氣地問:“您還有什麼事嗎?”
他遲疑地問:“請問你是工大畢業的嗎?”
我點點頭:“是呀。您是……”
他綻開笑容:“葉青,你不記得我了?”那是個壯實的中年人,“我是學生處的羅老師呀。”
我連忙起身,“不好意思,羅老師,畢業這幾年沒回過學校,有點麵生。您請坐,我給您倒杯茶?”
他笑著擺手:“不要緊,我還有事馬上要走。你沒有出國?”
我有點疑惑:“誰說我出國了?”
他連連點頭:“沒出國就好。問九信,還在車輛廠吧?”
我笑:“幾年前就出來了。”
羅老師仿佛鬆了口氣,十分真誠地說:“真好真好。你們倆現在……還好吧?”
我心裏萬千話語,沒有一句可以對陌生人吐露:“挺好的,謝謝您。”
羅老師一直笑咪咪上下打量我,看得我有點不自在了,他才滿意地點頭,很感慨:“問九信真沒看錯人。”
我愣一下,笑:“怎麼呢?”
他很詫異:“葉青,你不知道嗎?那年本來分配到車輛廠的是你。”
我大吃一驚:“我?”
羅老師說:“是呀,那年我們學校分配形勢多火爆,車輛廠效益又不大好。誰也不願意去。大家就說,葉青反正是要出國的,分個好單位,占個名額也沒什麼意思,就把你分到那兒了。”
我呆了半晌,“那,那最後怎麼會是九信呢?”
“是問九信來找我們,他說你吃不得苦,去不了工廠。那時分配都差不多了,沒有什麼其他的位置,他就說,他跟你對換。”
——我記起來了。是有一段日子,傳說我要被分到工廠去,再不通世務,再不食人間煙火,我也著急了,想去追問,是九信一直攔阻我說,“不會的,傳言。”
我茫然問:“真的?”羅老師細細看我,十分訝異:“你真不知道?”
“當時我們都勸問九信,說去了車輛廠,再出來就難了。反正葉青是要出國的人,能不能跟你成還說不定,她一走,你不就人財兩空 了?”
我的聲音牙膏一般艱難地擠出來:“九信說什麼?”
“問九信說,真到那一步,他也認了。”
我緩緩跌坐在座位上,心潮澎湃如海上巨浪。羅老師幾時走的,我完全不知道。
他認了。
九信九信,你竟待我如是。為什麼,你從不曾提起?當我與你爭吵,當我傷害你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曾為我傾盡所有?
報時鍾突然嘟嘟長鳴,我不顧一切站起來,對處長打個招呼:“我要回去一下。”
其時是上午十一點。
鐵門開著,我正疑惑是不是早上出門時忘了關,匆匆掏鑰匙,插進匙孔,來回幾轉,門始終巋然不動。
我剛想把鑰匙拔出來檢視,忽然整個人僵住了。
陽光如此之盛,“開不開門我就曉得有鬼”,那女人的大聲象鬼火般在大太陽地裏燒得痛徹。
還有,“有人說,上次看見九信開會時,身邊帶了個年輕女人。”
我輕輕地推門,輕輕地喚;“九信,是你在嗎?”
盲人般盲目、猶豫,沒有把握。
“九信,你在嗎?”然後我就憤怒起來,為什麼,我的聲音要這樣怯,仿佛怕驚動心裏的一隻鬼。
“你開門開門,”我使勁擂門,擂得一片山響,“你開門,”我連踹幾腳,連大腿都震痛了,“開門!”不知不覺間,我聲嘶力竭。
門開了,我一把推開九信的訝然,衝進臥室。
床鋪完好,窗簾密密履著一室幽靜,空氣澄明無波,床頭櫃上半杯深黃的果珍——是我自己昨晚喝了忘了洗杯。我仿佛一頭撞進一幅靜物畫,一切如此靜、如此無辜。
我慢慢退後,轉身,迎麵是九信的莫明其妙。我軟弱地問:“你為什麼不開門?”
“我一聽到你敲門就開了。敲那麼急幹什麼?著火了?”九信生氣地說。
他竟問我!我大聲起來:“你為什麼從裏麵鎖上門?”
“誰鎖門了。”他一低頭,“你看你拿的什麼鑰匙?”
我手裏緊緊捏著的,分明是鐵門鑰匙。
九信忽然凝住,閃電般的一瞬間,火焰掠過他的臉:“葉青,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眼睛在跳,“你在想什麼?你不上班回來幹什麼?”
我囁嚅:“對不起。”
他呼吸重濁,漸漸失控,嗓門大得震耳,“捉我奸?你捉到了沒有?我幫你捉!”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拖過整間屋子,一腳踢開衛生間的門:“有沒有?”所有櫥櫃的門都砰哩啪啷摔開:“找到了沒有?”
我拚命掙紮,“九信,九信……”我們撞到了書架,書象高山上的雪崩般紛紛灑落,我尖叫起來。
他扶著書架喘息:“你天天抱怨我不陪你,我特意回來陪你吃午飯,沒想到是這個結果。”最後的時刻,他轉過頭來沉痛地說:“葉青,你這個樣子,跟最庸俗的家庭婦女有什麼兩樣?”
而我本來隻是想告訴他:“你為我做過的一些,我已經知道了,我將終生懷著感激。”
卻又一次深深傷了他,傷了我自己。
“但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不由自主地喃喃,不知是向誰說。
那一次,九信帶我出去應酬,席間有個女子,黑唇,深藍眼影長長描到鬢邊,眉宇間繪了一顆星,眼皮上全是金粉,濃豔如尼羅河肚皮舞娘。是十一月天氣,她卻隻著薄薄絲衫,水紅內衣若隱若現,有一種故作天真的誘惑,轉側間,豔光四射,簡直會放電。
見到我,目光先是尺,量我的長短;再是秤,拈我的輕重;得出結論,便再不屑一顧,眼光蛇一樣漾漾遊動起來。
於九信盡情放電。
“問先生,您不反對女士抽煙吧?”一支纖長薄荷煙早夾在雙指間,嗲嗲問。
九信客氣笑,微微欠身,“當然不。”
“那麼,能借一下您的打火機嗎?”九信立刻起身,抽出打火機趨前,俯身,為她點著,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吐出,盡噴在九信臉上,笑得異常嫵媚。
“問先生,是滿族人嗎?”
九信答:“不,我是漢人。”
“哦,”連一個感歎詞都千回百轉,“我還當是同族呢,問先生,我是滿人,家母便姓答……”
雙目不離九信左右,電波四射。
九信也不知是得趣,還是真的人在江湖,竟與她一問一答,恍如調情。
完全視我如無物。
漸漸有賓客似笑非笑看我。
我自顧吃喝,隻當看戲。
上甜點與雞尾酒了,她沉吟:“問先生,您覺得‘一見鍾情’怎麼樣,或者‘冬日暖陽’,”眼光一波一波泛濫而去,字字句句都是話裏藏話。將菜單遞過去,“問先生,您幫我點好嗎?”楚楚動人,如蛛網般百般纏繞。
九信替她點了“白雪公主”。
輪到我,我並不看菜單,“有沒有‘裸肩’?”
服務員一愣,“什麼?”然後抱歉地搖頭,“小姐,對不起。這個沒有。”
“那麼,‘陰曹地府’呢?”專撿絕不可能的名字。
小姐又一次搖頭。
我正一正色,“咦,不對吧,你這裏說是意大利調酒師,怎麼會連這幾種最基本的都沒有呢?小姐,你們調酒師,有LEO證書嗎?”
小姐滿臉慚愧,“的確是意大利調酒師,但有沒有您說的這個證書,我就不知道了。”
我大度揮手,“隨便來一個吧。”小姐推薦了“七重天”,我無可無不可地點個頭。
女郎第一次正眼看我,“沒想到,問太太對這些這麼熟。”
我微笑,“這是西餐最初步的禮儀,人人都應該掌握,我家裏自小就這樣教我。”
“哦,”她有點興趣,“問太太家裏是做什麼的呢?”
我輕描淡寫,“我家裏十分普通,大姐大姐夫在美國矽穀,二姐二姐夫在加拿大,都不過中產階級,家父母也在加拿大定居。”
女郎杏眼圓睜:“原來問太太娘家在加拿大呀,做生意?”——弄錯了。
我氣定神閑:“哪裏哪裏,尋常讀書人家罷了。”——我幹嘛要糾正她。
女郎臉上神情略有變幻,她一定在想:原來這個貌不驚人的女人背景不同凡響,說不準,問九信便是靠外家出身。縱不是,也倚托外家之力不少,怕不是那麼容易釣到,即使釣到了,也難拋妻棄子,為她赴湯蹈火。
還要不要繼續,便有三分躇躇。
又問:“那您一定走過許多地方吧?”
我語氣更淡:“都不值一提。隻有羅馬的噴泉,維也納的假日,法國的第五大道……”一時忘形,“斯圖亞特……”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