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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炊煙,沒有人跡,更沒有書聲琅琅,卡當鎮被一層厚厚的白包裹著。要不是小學的紅旗還依然挺拔,我還真以為卡當已成了原始社會。

我和安多連滾帶爬地回到了所裏,卻沒有看見尼瑪。我們又去了格桑的診所,也是空無一人。

“不會都完了吧?”

“你說什麼呢,怎麼可能?”

說這話的時候我都沒有多少底氣,畢竟我們是年輕人。但身體抵抗力差的就難說了,百年難遇的嚴寒可不是那麼好應付的。這幾日的折磨使我深諳此理。

後來我和安多終於在小學見到了尼瑪和格桑,但眼前的情景卻讓我皺起了眉頭。陰冷的房間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小學生,他們有的身上裹著被子,有的穿著與年齡不相符的藏袍,但由於保暖衣物的有限,大多數學生還是穿著一件單衣,瑟瑟發抖者不在少數,牆壁上掛著不少的輸液瓶,但無一例外都是空的,騰空的輸液管把宿舍點綴成了醫院。

沒有了以前的歡歌笑語、活潑好動,這是一群沒有生氣的孩子,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呻吟聲不絕於耳。他們年幼的心靈在承受這一種煎熬,一種不該他們去承受的煎熬。但這就是災難,它不會因為你的年齡小而停下肆虐的腳步,也不會因為你善良而蜻蜓點水,它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你們怎麼在這裏?”

尼瑪看到我和安多的突然出現,大吃一驚。

“唉,一言難盡……”

我歎了口氣,抹了抹身上的雪花,然後問道:

“現在孩子們怎麼樣?鎮上的情況怎麼樣?”

“唉!”

尼瑪也歎了口氣,說道:

“很糟糕,由於這次大雪來得太突然了,沒有來得及準備禦寒的東西,學生生病的很多,有幾個還是重感冒,病情極不樂觀。你也知道,我們就一個診所,藥品已經用完了,格桑也是束手無措。再加上儲備的食品不多,現在食物供應也成了問題。再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斷糧了。”

尼瑪說的我能理解,鎮上人本來就不多,合計起來就二十幾號人,都不是過的內地農村自給自足式的生活,根本就談不上儲備。何況又是夏天,過冬的物資還沒開始準備,遇到這猝然的天災,當然是手足無措,一團亂麻。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等!”

“等?”

“是的,等,等藥品,等食物,除了等我們別無他法。”

“可這等也不是辦法啊,誰知道政府什麼時候來援助?什麼時候能來到我們卡當?”

“可是我們現在能怎麼辦?把生病的學生送出去,怎麼送?送去哪?我們現在能出去嗎?”

尼瑪無奈地看了一眼外麵迷蒙的白色,然後回過了頭,說道:“我們現在能做的,就隻能是祈禱,祈禱佛祖會保佑我們渡過這一關。”

對於尼瑪的話我不敢苟同,雖然我也有同感。但事在人為,等終究是最消極的,我們等不起。

“鑒於目前的形勢,我覺得我們當前要集中有限的資源,進行統一管理,統一分配。因為我們不確定政府的救援什麼時候能到來。”

“有道理,這的確是權宜之計。我怎麼沒有想到?”

我話剛落,外麵就走進來一個中年人,是副鎮長。副鎮長個頭不高,原本黑瘦的臉龐,在疲憊的光顧下更顯憔悴。

“我們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必須得自救。我們內地有句話,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雖然我們人少,力量很薄弱,但隻要我們同心協力,一定會渡過這個難關的。”

“好一個同心協力。”

副鎮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朝我點了點頭,然後對著學生說道:

“同學們,困難是暫時的,這是老天對我們的考驗。隻要我們團結在一起,就一定能戰勝這災難。我相信,佛祖也不會看著我們受難。他會派天神來救你們的,所以我們一定要堅持住。同學們,你們有信心嗎?”

“有!”

副鎮長就是副鎮長,站在屋裏就有一股氣場,三言兩語,就把低沉的氣氛扭轉了過來。

“當下之計,我們一方麵要做好防寒保暖,另一方麵就是要想辦法保證食物的供應。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要把全鎮的人發動起來。大家同舟共濟,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統一調度,這樣才有希望渡過難關!”

在鎮長的組織下,鎮上的人集合在一起開了個短會。

“我們現在是非常時期,需要大家同心協力,特別是我們還有那麼多的學生被困在了這裏。他們是祖國的未來,也是我們卡當的未來,我們可以缺衣少吃,但他們不能,他們還小。我希望你們把能用得上的東西都捐獻出來,我們共同渡過這個難關。”

鎮長的話很簡單,也很動情。目前的形勢下,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了。鎮裏的居民也清楚這個道理,他們把能用得上的東西自發地交到了小學,酥油、大米、青稞、牛肉,有多少就交多少,還有廢舊的報紙、木板、塑料,隻要是能夠提供取暖的東西都沒有放過。我在家裏倒騰了半天,最後把自己的木床交了上去,還有那些陪伴我好幾年的衣服,雖然它們談不上貴重,卻承載了大學的記憶。但這個時候,也管不到這麼多了。

在災難麵前,個體的力量是很弱小的,但彙集起來,力量就不可小覷了。卡當鎮很快就麵目一新,告別了沉寂。道路上的積雪被鏟到了邊上,卡當鎮的上空又出現了炊煙。人員被集中起來,統一取暖,統一開夥,卡當鎮又恢複了生機。

我主要是負責照顧生病的學生,小西也是其中之一。他從小因為營養不良,身體本來就不好,這次嚴寒,又讓他的身體發起了高燒。由於藥已經用光了,我能做的就隻有最老套的方法,用熱毛巾在他頭上進行熱敷,但這終究治不了本。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神智開始迷糊,一個勁兒地說胡話。

“小西的情況很不樂觀。如果一直沒有藥品輸液的話,他腦子很可能會被燒壞。”

格桑將小西攬在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用濕毛巾在小西額頭擦拭著。作為一個醫生,沒有藥品,就是斷了翅的天使。而我們,就更是束手無策了。

“阿媽,阿媽……”

小西的聲音時強時弱。看著他蒼白的臉頰,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醫務工作的重要,上大學那會兒,老師經常強調我們是生命的守護者,我一直都把它當成笑話,現在我才深明此理。

“他奶奶的!什麼鬼天氣!”

我踹了一腳牆壁,大大咧咧地罵道。

“出去抽根煙吧。”

梁成情緒也不高,他拉著我走出了宿舍。宿舍外冷風如刀,由於是晚上,靜謐得有些可怕。

“我在那曲六年了,從來沒見到這樣的天氣,唉!”

梁成歎了一口氣,點燃了手中的煙,長長地吐了一口煙霧,對著我說道:“你記得2003年的印尼海嘯嗎?”

“具體我不清楚,隻知道那次死了不少人。”

“這就是大自然的報複,我說過,我們人類太喜歡自以為是了,到處侵占別人的領地,而現在極端天氣的出現,恰恰證明了這一點,這是我們自己釀造的惡果。”

梁成的臉頰埋在黑夜裏。我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很清楚他這是痛心疾首。我不懂什麼大自然的報複,我隻知道在西藏這個地方生活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不但需要樂觀的心態,更需要勇氣去應對惡劣的天氣。

“梁成,你沒想過回香港嗎?”

“回香港?

梁成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道:“一輩子的債需要一輩子還,我這輩子就在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