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華宴綺羅香
行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踩屋子”。
是說煙花巷裏倌人們供奉的祖師爺乃管仲,各院都立有木頭神牌。為著某段時間收入不好,驅驅晦氣。倌人們一字排開,在神牌跟前燒香磕頭,禱祝:“祖師爺保我人多客源廣,無災無難,錢財廣進。”若璧、念汐上罷香,花無憂抱了個問街坊借來的小男孩,給他抓了把糖果,哄他說:“姨姨喜歡你。”轉手放到床上,那孩子歡喜了,在床上蹦跳起來,這就叫作“踩屋子”。
別瞧是胭脂林,同行競爭可慘烈呢。平媽媽的“燕平書寓”算起來屬老字號。可後來南來北往人煙稠密,院子開得漸漸多起來。一時間群芳爭豔,長三幺二,互相傾軋,蘇常兩幫,明爭暗鬥。書寓的行情比起前些年,可說一路看跌。可該繳的人頭稅還得按數繳,不減反增。怪不得平媽媽時時叫苦。
才拜完,就有生意上門。倌人們急急忙忙收拾頭麵,預備出外局。
這回乃家宴,去的是洪全發的府上。“燕平書寓”這邊隻點了謝念汐、許若璧,沒點花無憂。另外,還有別間堂子裏的幾個有名有姓的紅倌人。洪胖子本就轄這一帶的堂子,既叫誰,誰都不敢不給麵子。
洪全發招待王霆,因不能不著人盯他盯緊些。恐他“坐牢”坐得不開心,為給他散悶,這才大宴賓客,宴請各路朋友。既有白道小開,也不乏黑道的公子,皆有名姓有來頭的人物。念汐大半認得,見王霆在各色人等中間應酬,勾肩搭背的,便暫不上前與之招呼。
待人到齊,入席,開飯。還是老三篇,洪全發先起身,衝眾人一舉杯,先把王家七少的來曆大略道一遍,又說道:“老爺子是在下的大恩人,王家小老弟便是在下的兄弟。從今往後,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在這地界上,還望各路朋友多多幫襯、多多照顧。我這兄弟……”
說著將王霆肩膀重重一拍,大聲說道:“性子豪爽,仗義,識人頭!為了兄弟,也是兩肋插刀……”
不意他忽然插口,伸出兩隻手指一比,笑道:“為了女人,插兄弟兩刀。”
登時哄堂大笑,彩聲雷動。念汐見他又來當堂耍寶,忍笑不住,卻感到他目光朝這邊掃過,在她身上停了停,方才轉開。他起身,謝過諸位捧場,照規矩謙詞一番,先幹為敬。念汐一看這人,果然是家學的江湖中人,為人大方灑脫,說話滴水不漏。之後的節目無非推杯換盞。這幫人雖說不全是俗人,雅也雅不到哪裏去。談詩射覆就拉倒罷,為助興,先是“容莞院”的朱月娥鼓三弦,來了一段《續黃粱》。這朱月娥個子高挑,膚白人靚,吐字字正腔圓,博了個滿堂彩。
若璧湊過來,低聲說道:“她這是要和咱們別苗頭呢。”
原來“容莞院”與“燕平書寓”就在對門,兩家平素裏搶生意搶得雞飛狗跳。這朱月娥乃是那邊的頭牌,以單弦成名。明裏,都是來捧洪全發的場;可暗裏,遇上這等場合,自然少不了唱對台戲。
許若璧的長項是琴,在座的人三教九流,未必聽得出好來。念汐長於梅花大鼓,隻得由她出麵應戰。
她便端杯含笑,走到王霆跟前,柔聲婉語道:“這杯我先幹,算是給七少接風。咱們書寓沒別的孝敬,小曲一首,聊表寸心。”
說著一飲而盡,寶瑟將鼓擺好。她皓腕輕抬,啟齒亮嗓:
唉!唱的是哎,八月裏的秋風,人人都嚷涼。一場白(呀)露嚴霜兒伊呀呼場。小嚴霜單的打那個獨根草。掛大扁要是甩子就在蕎麥梗兒上。燕兒飛呀南到北它還知道冷熱,秀女在房中她還盼想著才郎。
蘇州城啊住著一位王老員外,財大就是業大他還有餘糧。雖說有哇銀哪錢他還不算富。身前還缺少一個戴孝的兒郎。一母生下姐妹兩個,姑娘要是長大成人配才郎。二姑娘許配了這個張庭秀,大姑娘許配了賊子叫趙昂。趙昂南京他還把官做。王大姐就是一位做官兒娘。
……
這一段蓮花落,那叫遏雲響穀,珠落玉盤,聲情並茂,曲折婉轉,餘音繞梁而猶不絕。王霆微笑,一手支頤,聽得入神。方才意氣風發的朱月娥麵色一沉,自覺無光。許若璧卻別有心思,壓根兒沒在意她們這邊鬥法,自去與在座的皇甫寧暗送眼色。
謝念汐一曲《王二姐思夫》(又名《摔鏡架》)終了,眾人都拍手誇讚。她走回座位,王霆眼睛便在後邊隨著她,目光不離左右。她才待坐下,猛地有人一掌,重重拍在她臀上。她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原是個棘手難纏的老油子。
那人姓田名繼先,是現任官長夫人的表弟。起先在軍中混飯吃,後因人品實在太爛,得罪同僚,又好酗酒兼濫賭,惹惱官長,前些時剛被掃地出門。念汐但凡見著他,必退避三舍。這人逛花街都不付賬,還愛亂占人便宜,喝高了便四處鬧事,人見人嫌。可田繼先偏偏就相中了她,每次上書寓非要她出來相陪,真如瘟神一般。
念汐雖不怵他,可他畢竟有軍中背景,好歹是官長夫人的親戚,明麵上不能得罪。盡管厭煩,還是暗中忍耐。田繼先伸脖湊過來,“這些時沒見,你唱得越來越好了。怎麼不給我也唱一個?”
說著,手就在桌子底下不老實起來。她忙把腿往旁一讓,轉過身,口中還得趕緊拿話圓場:“瞧您說的,今兒這不是給七少接風嗎?趕明兒給您上壽,自然再給您唱。到時您想聽哪段便聽哪段。”
她在這邊跟個色狼大打太極。那邊皇甫寧早與許若璧暗度陳倉,兩人瞅空退出來,在外邊一會。若璧還惦記著前些時他們講好的事,拉住他問:“離一個月的期限已過了一半。你到底有主意沒主意?”
皇甫寧麵露難色,低聲道:“你的事我回家跟二老說了,他們不同意,一個子兒都不肯拿出來。我什麼招數都使盡了,就是沒用。”
“那你打算撂開手了?”
皇甫寧忙道:“你別急,我如今有門路。我跟你說,最近有樁買賣,是我一個挺要好的朋友介紹給我的,利頭能翻十倍,穩賺不賠的。可惜我手上沒本錢,哎,你手裏若有錢,暫挪借一些,等過了這陣子,準能湊夠贖身費用。”
若璧這幾年接客,倒私下攢了些家當出來。但他頭回開口跟自己要錢,就要這麼大的數目,真不知該給不該給,一時躊躇。
皇甫寧見她猶疑,心知要給她加加碼,否則她不會痛快答應。於是故作生氣,怒道:“我又不是為了自己,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既不信我,我上趕著貼你冷屁股有什麼意思?免得你當我還想你那幾個錢!”
話畢,他拂袖要走。若璧心頭發慌,忙拉住他,委屈道:“不是我不信你,是那些錢我本是攢來給自己脫籍的,好容易攢起一半,若有個差錯……”
“說來還是不信我。可你也不想想,講到錢,這兩年來我隻往你這裏撒過錢,什麼時候問你借過錢?我如果是個小人,就不必多說,別處找樂子不就完了?可不成啊,我是真正想娶你回家,給你個名分,將來長長久久在一起。”
她被他一篇大義凜然的言辭說得動心,心頭天平終於還是傾向他,“長久不長久,不到死的那天是說不準了。我就再信你最後一次……也隻有……這最後一次。”
皇甫寧喜笑顏開,握住她手,道:“我定不負你。”
田繼先行為粗鄙,還一直給念汐灌酒。她尚且沒醉,他倒先臉紅脖子粗起來,說話舌頭也大了。謝念汐見勢不妙,告便離席,想找個地方躲上一躲。
酒已過半,略有上頭,經穿堂小風一吹,微然發暈。她倚在廊下,瞧著那碧茵茵的院子,自忖:還好這等倚門賣笑的日子快要到頭了。等出了暗門子,便可遠離紙醉金迷,做個平平淡淡的小女子,舒舒心心相夫教子。以前總覺得是奢望,如今奢望成了真,就覺得是個夢,怕回頭天一亮,夢就醒。
有人從後邊突然襲擊,伸手把她用力一抱,一股子酒味噴到臉上,便聽田繼先含糊說道:“喲,我說人怎麼……不見了,原來藏在這兒。來……給爺香……香一個……”
念汐隻覺胃裏泛酸,當真煩他煩得要死,用力扒開他的手,道:“你過量啦!”
兩人拉拉扯扯,念汐左躲右閃,忍到極限才沒脫下高跟鞋拿鞋拔子往他臉上刷。照行規,上上等書寓的頭牌姑娘隻賣藝,呼作“清倌人”,不靠賣春掙銀子。他這個官長不成氣候的二道親戚不識規矩,且做派吝嗇。然這人是個老粗,行為不尊重,且不上道,清醒時就跟他講不清,何況喝醉了?
田繼先纏了半晌,見她不肯屈就,臉上掛不住,動了肝火,罵道:“不就一個窯姐兒,裝什麼裝?跟誰沒睡過?你還當自己是黃花哪?”
念汐被他罵得著惱,當即反唇相譏:“你不也就是個滿肚子黃湯的尿桶?在人家的家宴上,搞人家花錢招來的姑娘。呸,不要臉的鐵公雞!”
他給她氣得三屍神暴跳,當即失了分寸,一手狠狠卡住她的脖頸,一手去解她的領扣。他力氣何其大,念汐給他掐得喘不過氣,眼前發花,再顧不得什麼後果不後果,瞅準他襠下,屈膝正要拚盡全身之力給這渾蛋一腿。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倒有人先她半拍,自後將田繼先腋窩一架,扯了起身。念汐一麵撫頸,一麵咳,好容易才站起來。等穩住神,卻是王霆方才扯開架,幫她解了圍。那姓田的還要不依不饒,王霆一手虛攔住他,順勢將身一斜,剛好插在兩人中間。
他盯住田繼先,嘴上卻對念汐說道:“小辣椒,真虧我找你半天找不著,原來貓在這裏。”
她長出口氣,站定,冷笑道:“你要再來晚片刻,這龜孫子就被姑奶奶我吃幹抹淨、斷子絕孫了!”
田繼先氣得不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掄拳道:“嘿!這娘們兒……”
奈何王霆橫在中間,就是不讓開,“田兄看我麵上,我的女人不懂事,她就這毛病,全是我慣出來的。她要不這麼嗆,我還不喜歡呢。”
“什麼?你這麼快就上手了?!她……你……”
末了大約感到無趣,且場子是絕對找不回來了,隻得狠狠瞪他們一眼,口中罵罵咧咧轉身而去。
念汐氣猶未消,無處可撒火,遷怒於他,“誰是你的女人?誰叫你幫忙了?多管閑事,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