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偷襲
她早就發現他了,不過一直不動聲色而已。鬆霖倒未覺異樣,兩人談笑風生。難得偷來浮生半日閑,念汐絕不想破壞大好一個夜晚。
猶記上回聽戲,正是王霆給人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當口。同樣是“和盛班”的演出,唱的是她所愛的折子戲《思凡》。彼時,若璧尚在。她自然沒忘記在後台大衣櫃裏遇著王七少,一夜驚心動魄,跌宕起伏,比章回小說還要精彩紛呈。
坐久了,暈,悶,念汐大感不適,就叫鬆霖去買些爆香的糖炒栗子。她自己就走過夾道,出來透了兩口氣。返身回來,過道窄而黑,拐角本就逼仄,她猛地被人重重一撞,右肩生疼。撞她那人卻非但不曾道歉,反將臉扭過,加緊快步離開。念汐模模糊糊聽到背後有人沉聲說:“是他嗎?”另外一人回答:“嗯。”這等對話本就透著蹊蹺,她大感不祥,心口怦怦亂跳。究竟為什麼驚慌,自己也答不上來,隻隱約預感有大事發生。
會有什麼事?
她暗地自言自語,卻不由自主舉步上樓。等她醒過神時,已停在二樓王霆的包廂門口。兩人幾乎撞個滿懷。
王霆又驚又喜,以為她故意瞞著顧鬆霖來找自己,“哎呀,好巧,你也在?”
念汐怔怔的,壓根兒就沒想好該說什麼。她連自己為什麼鬼使神差上這裏來都說不明白。於是張口結舌:“呃……那個……我……”
王霆將她的魂不守舍誤讀成偷情的緊張,一把拉她進來,反手將門帶上。他目中閃光,不禁低笑:“說吧,找我什麼事?”
“其實……沒事……”
她本來想說,你近來有沒惹過什麼麻煩?轉念又覺這話太不妥當。方才的對話,短短四字,如何就能確定一定與他有關呢?就這麼思來想去之間,話便說不出口。她吞吞吐吐,目光遊移。
王霆又道:“你那位顧先生剛剛出去了。他不會知道你在這裏的。”
她似沒將他的話聽到耳朵裏去,雙手撐住台麵,向兩旁張望。她這等奇怪舉動,終於引起王霆警覺,“出什麼事了?”
“我剛才在樓下,偶然聽到有人……”
砰——
一瞬間有時很短,有時很長。
火花爆裂不過眨眼,可那聲巨響,好像被拉得長長的。一聲、一鳴、一動,都化作慢放的西洋鏡頭。
命運就是這麼奇妙。如果她不是聽信第六感,下意識將他推了一把,故事大概就完全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頃刻大亂,四下一片沸騰。
她伏在地板上,初聞一陣雜亂腳步自廊上經過。轉頭去瞧王霆,他反應倒快得很,放低身姿抵在門後,神色當真凜然。兩人僵在那裏,過了不知道有多久,並沒再有任何異動,他這才收手去拉念汐的手腕。
念汐一麵起身,一麵還問:“你沒事吧?”
抬頭見他神色古怪至極,她就知道大事將要不好……
探手往肋下摸去,摸到一片黏稠,對著光亮一看,果真是血!她腳下發軟,或許太過突然的緣故,傷處全不覺痛,隻陡然氣空力盡,從頭涼到腳。
念汐滑坐在地,麵無血色,扯住他的領口,咬牙顫聲說道:“你……欠我……欠大發了!”
念汐?念汐?快來!
快來,這邊景色更好看呢!你瞧,你瞧那邊的山,白白的,像饅頭。
鬆霖一蹦一跳,興高采烈。畢竟是半大男孩子,且打小便生在深宅大院內,見了鄉下的野景,任什麼都新鮮。她沒他的好興致,心說,下個雪你那般興奮,倒像下金子似的。便不理他的招呼,低了頭,一步一步,爬上山坡。
臨川而眺,沃野無垠。她咯咯一笑,搓著凍得發緊泛紅的臉蛋,回身瞄一眼,身後一對小小腳印,清楚分明地印在雪地裏。
念汐憶起媽媽同她說過的一副對子:
鶴立霜田竹葉三。
雞鳴桑巔楓葉五。
她尚年幼,還不能深懂得這兩句裏細微的妙處,隻覺得念著好聽、貼切。鬆霖就是立在霜田上的仙鶴,不小心踩出足跡,若雪竹落葉有三。她把自己的腳印,故意一個不落,疊印在他的腳印之上。
這樣,看上去就隻有一個人的腳印了。
他與她,便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好不好?
她生出這個念頭,莫名歡喜,正想說給他聽。猛抬頭,周遭半個人影都沒有。
“鬆霖——”
王霆簡直氣瘋了,也悔死了。
氣的是,出了這樣大的事,對於原因他竟然一無所知、茫無頭緒。悔不當初怎麼就沒聽洪全發的勸告,現如今他滿世界想找人算賬都找不著!
他陰著臉,半靠著牆。病房內,靜得呼吸可聞。所幸她呼吸均勻綿長,雖仍在昏迷,卻睡得十分平穩。傷勢並不在要緊的位置,子彈擦過肋骨,射入牆壁,並沒有穿透身軀,臥床靜養幾天即可。運氣當真好到極點。
然而,他疑問重重。她是怎麼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她如果早就知道,絕不會前半場像個沒事人一樣與顧鬆霖談笑風生。如果她是中途遇到什麼人或事,那她有沒有看清楚對方的長相、衣著?
另外還有個消息,他不願意,但不得不告訴她知道。
對他來講是噩耗,對她正好相反。
王霆揉了揉鼻梁,心情灰暗頹喪,聽她輕輕喚道:“鬆霖?”
他無奈答道:“不是他,是我。”
她眼眶發澀,勉力抬起目光,“喔,是你啊。你……”
自這個角度,瞥見他側臉微有紅腫,心說:該不會被鬆霖給揍過吧?鬆霖幹嗎揍他?這才把方才一切盡數回想起來。
“鬆霖呢?”
王霆朝外一指:“他說不想和我待在一起,怕在醫院又打起來,剛剛出去。”
念汐忖道:好麼,都“又”了。她長這麼大,一向知道鬆霖是個好好先生,還沒見他跟人動過手。
王霆肅容,“你傷勢沒大礙,別亂動就好。我問你,之前的事,現在還能想得起來嗎?”
“大概還記得。”
“那些人長什麼樣子?穿什麼衣服?個頭高矮?胖瘦?說話口音如何?”
“樣子我不曾見到,衣服也沒看清。個子中等,比你稍矮一些。不胖不瘦,就是最不打眼的那種。模樣實在沒什麼特點。但口音我記得明白,不似本地人,帶北平那邊口音。”
這說了等於沒說。南來北往的人,帶北方口音者比比皆是。照這些線索來找,十個人裏就有一個有嫌疑。王霆歎口氣,替她掖好被角,“好好養傷,近來我走遠點兒,免得殃及你。”
“好。”
她這“好”字答得幹脆爽快。王霆忍不住道:“好?沒別的話了?”
念汐將被單拉到眼下,雙目忽閃忽閃,明眸顧盼,“你不做電燈泡了,我好高興。”
“……你倒真坦白。還有個消息,我想你反正總要知道的。之前給你診視時發現,你有孕了。”
念汐愕然,有孕了?!鬆霖早便提過想要個他們的孩子。想不到來得這般快,這般突然。難怪近來屢感不適,起先根本就沒往這上邊想。
王霆見她露出絕大的悅色,便說道:“你如想要這個孩子,總不能在書寓裏把他(她)生下來。就算你想,也有人不讓。因此,我擅自做主,贖還了你的賣身契。”
說著,將那張契約亦遞了給她。念汐猶感不妥,“可是……”
他斷然說道:“咱們論理論情,你救我一次,我的命總歸不止一萬銀子吧?欠你一次,還你一次,就算扯平。你不想欠我的情,難道我就想欠你的命?”
他這幾句,說得入情入理,且鏗鏘有力,擲地聞聲。念汐自然不會反駁,默然無聲收下這份禮,柔聲說道:“卻之不恭,謝了。”
“還有寶瑟。”他再遞過一張,“我想她跟你時間那麼長,你若走,留她一個,未免可憐。”
這就是他人情練達,細心周到之處。他幫她贖身,她尚且沒有如此動容。難得在她之後,他還能想到寶瑟,並不因為她們是主仆關係,就低看人一等。念汐鄭重收下,十二萬分誠心誠意道:“我替寶瑟謝過七少。”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她瞧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我領你這個情。”
正當此際,顧鬆霖探身而入,見她已然蘇醒,萬分欣喜。
王七少乃識趣之人,這種時候,不便在這裏討嫌兼礙眼,留他們兩個互訴衷腸。
他反過手,小心翼翼帶上房門。
顧嚴氏聽罷鬆霖所述,良久不言。老太太麵籠寒霜,薄唇緊抿。顧鬆霖直直坐在旁側,自她神色中實在瞧不穿她想法如何。他語氣盡管堅定,但對於結果確實無甚把握,難免患得患失,生恐對方再度翻臉、百般刁難。南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既不看自己婆婆,亦不看自己丈夫。她的緊張隻怕與鬆霖不相上下,不過意圖卻剛好相反。乍聞念汐得孕的消息,於她無異晴空霹靂,之前滿盤算計一著盡沒。
真應得:人算不如天算。
她於今之計,唯有期盼老太太對謝念汐厭惡至深,不肯認這一胎。如此,事情才有轉圜的餘地。那女人如若懷著孩子進了顧家大門,請神容易送神難。到時,她和文玉自身難保。更可怕者:謝念汐生下的如果是男孩,那便是顧家長孫!等老妖精駕鶴西行後,要承繼家業的。那麼她多年經營,就全都在為他人做嫁了。
於此節上,南琴絕不能忍。但凡女人都忍不得。
月桂天使西洋鍾嘀嗒嘀嗒地響,猶如一支小槌,敲在她的心尖上。
顧嚴氏扯了扯嘴角,露出個似笑似哭、極為難看的表情,輕點了下頭,“就這麼著吧。”
她才不是為了那花枝招展煙視媚行的小婊子才首肯。她是為著自己多年以來添孫子的念想。顧家香火,不能在她這裏絕後。傅南琴雖乃有功之臣,可年紀太大,肚子不爭氣,該讓她好好騰點兒地方出來。那姓謝的丫頭出身盡管低下寒微,又有過為娼的經曆,到底勝在年輕。等得了孫子,到時再想法攆她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