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計賺
王霆說話算話,三天一過,便有確實的消息。說貨給他要回來了,叫鬆霖上府上親自去提。念汐有些不大放心,鬆霖說上午過去,下午便回來,午飯不在家裏吃。
顧鬆霖出門叫輛黃包車,沒多大會兒工夫便到了。才在正門口停下,就見到好幾輛大車,橫在街麵上,許多夥計正一車車地卸著。他認得這是自家的東西,心說:別瞧那人不正經,行事倒很利落。說三天就三天,本事不小。
這回,王七少並沒像上回那般故作輕狂。二人見麵落座,鬆霖隻想快些把貨要回來,把事給了掉,以後別再與這人打交道了。他就把銀票摸出來,朝王霆跟前一放。王霆沒接,瞥一眼,笑道:“這是什麼?”
“謝儀。”
王霆一指點住,慢慢推回,淡淡說道:“你不是道上人,我就當作你是不懂規矩了。要換其他人拿這個數目打發我,坦率地說,今天都不用打算出這個門。”
顧鬆霖臉色即變,臨出門時,念汐已跟他交代明白,不管王霆與搶匪之間議的什麼價。剩下貨款裏,十成裏頭許抽一成。他嫌少,這明擺有備而來。
“那依七少什麼意思呢?”
“我的規矩,見麵分一半。”
“一半?哈!好大的胃口!你要臉嗎?”
王霆見他惱怒,麵上笑意更深:“聽你的口氣,是不打算付賬了?”
鬆霖瞪了他一眼,“我隻接受公平議價,訛詐,休想!”
“有骨氣,我喜歡。”他說著,驟然喝道,“長生,叫人把貨搬到院子裏,放把火燒了!”
燒燒燒……燒了?!
他能豁得出去,鬆霖可豁不出去。辛辛苦苦從山東一路艱辛折騰到這裏,難道真能看他一句話就付之一炬?
“慢著!”
“顧先生打算付賬了嗎?”
鬆霖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他若點頭,這一趟虧空,以後就怎麼補也補不上了,準要關張大吉。關張不說,還得連累一同開買賣的同行及股東,自己的聲譽也就跌到穀底。他若搖頭,那後果……
倒是王霆看穿他的心事,替他多預備了條解決之道:“這樣,我不為難你。你想要貨,又拿不出錢,還有個折中之法,就看你願意不願意了。”
“什麼折中之法?”
“讓我見見謝念汐。”
這次,換鬆霖笑了。他坐下,一揮手,“那你燒吧。我看著你燒。”
王霆歪頭,靜靜瞧了他會兒,“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懷好意?讓我猜猜,你現在心裏在想的是,男人之間的事就該男人之間了結,怎麼能讓婦道人家拋頭露麵?何況還是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會麵?成何體統?”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他也不生氣,仍舊心平氣和地說道:“那我勉為其難再退一步,你回去問問她的意思。她若願意,我恭候大駕。她不願意,這幾車貨物原物奉還,我一文都不收你的。如何?”
他說得誠摯,開出的條件亦不容人拒絕。可鬆霖一次上過當,哪裏肯再上他當?“你如何取信於我呢?”
他大大方方說道:“你這就把車拉走,我讓長生跟著到你府上聽信兒。”
反正他所要的,就是見她一回,又不是這幾車藥材。一直扣在手裏,反顯得毫無誠意。對於顧鬆霖而言,如此優厚的條件,要再不答應那就是傻子了。鬆霖當時認為念汐絕不會答應這等無禮要求。不過既然收了人家的好處,鬆霖自然要照實履行承諾。
所以,鬆霖把王霆的原話向她複述了一遍。
念汐聽了,蹙眉,沉吟半晌,“我去。”
鬆霖險些跌破眼鏡,以為自己聽錯。她向他伸手要了那張銀票,低聲說道:“我去去就回,你放心好了,不會叫他得便宜的。你不了解這人,他想要辦的事,即便今天沒辦到,明天後天使盡手段都會辦到。他今天越是大方,就說明他留的後手越多,布置得越周詳。我讓寶瑟隨我同去,把銀票交了給他,就算兩清。咱們不能欠他的情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轉念一想,是這麼個理兒。若欠著他的情,將來總落個口實,還不知他要拿來要挾什麼。當下囑咐:“多加小心。”
她已多少時候沒來過?自己也記不大清了。上回還是七少賭場開張,在家請客擺酒,來出過一次外條子,之後便再沒來過。
他這宅子占地比他們家還要大,可隻他一個人住,院子冷冷清清的。他自己不怎麼打理,於這些瑣事上,王霆遠沒人情世故上來得仔細,麵上將就過得去就結了。所以宅第裏頭顯荒疏,不似念汐所住小小一個四方院落,還養著一隻雪團貓、一隻虎紋貓。窗戶下邊種的八月春,長勢已好起來。就算南琴那屋子後頭還有一壟茄瓜,一架子枝繁葉茂的葡萄藤呢。
念汐穿著一件藕色香雲紗舊式旗袍,頭發鬆鬆綰起。外邊披著火狐皮圍脖,體態比在“燕平書寓”時豐潤了些。因穿的衣裳寬袍大袖,凸起的肚子並不顯。王霆從前看她,是嬌花照水,甚豔麗。如今看她,麗還是一樣地麗,豔卻豔得含蓄起來,多了嫵媚風韻,又同原來大異旨趣。念汐扶了寶瑟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前,涼風幾許,吹得頭上懸的兩隻燈籠飄飄蕩蕩。王霆斜身靠在牆邊,雙目微睞,“見你一麵還真難啊。”
她聽了這話,立時止步,屈膝深深福下去,口中冷冷說道:“多謝七少拔刀相助,大恩大德,銘感五內。”
說著,作勢要跪。王霆一把將她抓住,不讓她膝蓋落地,“謝念汐,你這是替你老公報仇來了?”
“請叫我顧姨太太。”
王霆看著她,表情極為複雜,說不出是愛是恨:“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說話嗎?”
“我樂意。”
寶瑟見這兩位祖宗又要劍拔弩張的架勢,急忙解圍,“姑娘,外邊風涼,不能久站,與七少先進去吧。”
好在聽了勸,兩人互瞪一眼,邁步進屋內。寶瑟心想,他們定有些話要私下說,於是便欲退出。不料王霆卻叫住她:“你別走,就站這裏。不然她那個醋缸子老公又要疑心我圖謀不軌。”
念汐怒道:“王霆!你說話給我小心一點兒!”
他看她發火,反覺比方才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可愛多了,莞爾道:“好好好,他不是醋缸子,我是醋缸子,行了吧?堂堂一個大男人,還用得著你這般回護?一句話都不肯叫他吃虧。”
“我的男人,當然不準別人欺負。”她回身在椅上坐下,怒容稍霽,“大老遠地做局把我誆來,有什麼話就說吧。我耐心可是有限。”
王霆一直以來,想見她一見,真正見著她了,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當真好多年都不曾有過。他心事重重,目光投向地板,良久不開口。念汐還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不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七少?七少?醒醒了。”
王霆忽道:“我要結婚了。”
她心說,結婚?這是好事啊。回頭又一想,莫非還是上次那個他不想娶的媳婦?一定是了,不然他何必這麼如喪考妣的模樣?
他沉聲又道:“上海那邊小媽發電報,讓我回去。這次情況比較複雜,由不得我做主。那個……我本來是想問你,如果你不想要我回去的話,我就不打算回去了。”
“我為什麼不要你回去?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七少大喜,恭喜了。”
王霆長歎,無奈道:“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你會說這種氣死人不償命的話。所以現在根本就不想問你這個了。我今天隻想你實話告訴我一句,你跟著他,真的過得好嗎?”
如果再早幾個月,念汐大概會毫不猶豫地說“好”。可刻下,她不知為什麼,卻鬼使神差地用反問躲開了正麵回答:“你為什麼會覺得不好呢?”
王霆目光如炬,掃向一旁默默不語的寶瑟,“你真以為我之前是衝吃醋去的?”
關於這一點,念汐就不得不替鬆霖說句公道話:“寶瑟的事,與鬆霖無關。若說鬆霖有心要趕寶瑟出門的話,我根本就不可能進他們家的門。你為寶瑟出手,我很感激,可也不要太偏激吧?”
寶瑟亦道:“七少當真誤會先生了。先生當時人在外地,一點兒不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不會是他指使。他這人,單純得近乎於傻瓜,沒有那麼重的心機。可是你別忘記,單純的人最容易被操弄,天真的人才容易被蒙蔽,何況還是在那種家庭。如果一個男人在家裏不能做到言出必行,也做不到使人信服,那你作為他排位第三的女人,就危險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