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家有未嫁女
寶瑟雖說當年入書寓時還是個孩子,可這兩年望著身量長得高挑起來,人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水靈。再不似從前那個羞澀的黃毛丫頭樣。念汐吩咐開箱籠,仔細挑選幾身新裁的衣裳。她們身形高矮差不太多,於是叫寶瑟一件件地試。寶瑟起先不願,後被她強逼著試了幾身,挑了件天青色荷塘月沉紋樣,一件紫色翻毛滾金邊旗袍。兩人早早打扮停當,雇輛車,便出了城。
出城後直向北走到城外大片墳崗上。當初若璧死後,屍首便在此收葬掩埋。其實這片亂墳崗多埋的窮苦人家兒女,大多出不起喪葬費。所以,許多人連棺材也沒有,墳坑掘得也淺,常有屍骨被野狗刨出,扯得支離破碎。
若璧的墓起先連牌位都沒有,隻光禿禿一堆黃土。後來念汐私下出了幾個錢,請人立了碑,將墓地略修整了一下,不至叫她死後在地下連個安生之所都沒有。那塊木頭牌位,尚且新著,墳頭上拿石頭壓住幾張冥錢。念汐供上香,潑酒於地,心下酸楚。想往日在書寓中時,兩人的情誼又與尋常情誼大為不同。她們同時被賣,同時入的班,從前家門背景相近,彼此無話不談。那一份倚門賣笑的淒涼,身不由己的悲哀,便算是鬆霖也不能理解。想她在世時,門庭若市,何等喧囂?死時的光景又如何呢?
她在墳頭坐了一頓飯工夫,未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還是寶瑟說這裏背陰,風冷透骨,勸她不要太過傷心。於是方才辭別故友,坐車回城。
上車之後,卻並不直接回家,繞個彎兒。念汐叫住了車,就停在洋行門口街麵上。她向寶瑟吩咐道:“你今兒這打扮,可不是丫頭的打扮,是小姐的打扮。待會兒就要拿出個小姐樣子。”
“可是姑娘,我不會……”
念汐嘖一聲,嗔怪道:“這有什麼不會的。少說話,多看人眼色,別縮手縮腳。若有話,我來接,你站我旁邊聽著就是了。”
話畢,她將車前簾子撩開條縫,偷眼往外瞧。沒出半刻,果然關家二姨奶奶帶著個小廝進了洋行。念汐忙同著寶瑟下車,悄悄跟在她們後頭。
寶瑟一邊走,念汐一邊小聲提醒:“挺胸,抬頭……哪有大家小姐這麼垂頭喪氣的?”
寶瑟給她唬得手腳幾乎不知往哪裏擱才好。兩人來至櫃上,念汐便取出若璧原來留給她的那張單據,交給夥計去對號。春燕哪知是計?十分驚喜,上來招呼:“咦?顧家姨奶奶也在呢?這可趕巧。”
兩人立在櫃前寒暄數語,春燕抹眼瞅見寶瑟,瓜子臉,烏油油的頭發,齊劉海兒,正是二八年華。穿身荷綠色衣裳,更襯得肌膚白皙若豆腐,掐得出水。她羞答答的不說話,靜靜聽著,更覺似個閨秀。春燕笑問:“這位小姐是?”
念汐替她接話:“這是寶瑟,算來是我小姑子,鬆霖的幹妹子呢。老太太許多年前認下的,甚為疼愛。說來也實在可憐,她媽早年走了,去年她爹又病逝,買賣都交由兒子打理,心疼獨生閨女姻親尚沒個著落,因此留了大筆的田產。想托老太太給說門好親事,接到家裏暫住著。”
春燕聽到“大筆的田產”幾個字,就留上了心,小心翼翼道:“可憐孩子。我瞧著她真投眼緣,也幫你們留著意,想找哪樣的你跟我說一聲。這親朋好友裏倒真有那麼幾家,近來也在忙著給孩子說親呢。”
念汐不動聲色,微微一笑:“她爹臨終囑咐,不求大富大貴,隻要聘個小富即安的就好。可有一條,人品要端正,心地要善,關鍵是待媳婦要好,不能是個浪蕩子弟。不瞞你說,隻要男方條件夠格,咱們寶瑟這裏的嫁妝可豐厚著……”
說著壓低聲音:“濟南鄉下有兩處產業,天津還有家綢緞莊。外帶在這洋行裏存的珠寶錢款就有……”
正說至這裏,被櫃上夥計打斷,說保險箱已備妥,請她們親自查驗。念汐特意給她留個謎猜,自與寶瑟入內。她笑道:“若還不上套,我就把姓倒過來寫。”
誆騙人錢物,關竅在於不可一次將局做滿。且必得是被騙的那方存貪念,才能成功。因此說你要去詐個不貪錢不貪利的正直之人,是難以得手的。
春燕回家後果然將此事與關照惠商議。她說:“你不正給咱們兒子物色媳婦嗎?我瞧那姑娘挺不錯。可別叫這樣好的一門親,給別人占了先。”
關照惠先聽說是顧家人,就有幾分不樂意,後聽說有大宗的嫁妝,還有一處綢緞買賣行,就心動起來。可慳吝加謹慎的本色卻不改,猶問:“你瞧明白了是真的嗎?”
春燕嗔怪道:“那洋行的夥計還能作假不成?”
關照惠不見兔子哪裏肯撒鷹?冷哼道:“又沒見著真金白銀,我才不信。他顧家一個鄉下窮酸小財主,哪能攀上這麼富的親?吹的吧?!”
“別管是不是吹,趕明兒去他府上探探。”
謝念汐回到家,將白晝洋行遇上春燕之事告知鬆霖。讓鬆霖請南琴過來商議對策。南琴聽說念汐請她過去,先覺一詫。後來聽她把前因後果講明白,不由得就微微笑起來,讚歎:“到底是你有主意。”
她說此話,一半為大局,一半亦是由衷佩服對方確有計謀。論城府,她自認不輸於她的;但論機智,南琴自問沒有這份邪門歪道的聰明。念汐做這籠子,本就為著大家的利益著想,推測南琴應該不會拒絕,於是便道:“有勞姐姐幫著做戲,到時還請多多擔待,主持大局。”
南琴忙謙辭,“哪裏,都是你的功勞。”
鬆霖有感於南琴識大體,對她辭色更比往常柔和幾分。她口上敷衍應對,心下其實暗暗地別有計較。大家商議完,妥妥對好戲,南琴回自己的房,照顧文玉洗漱。文媽不欲叫謝念汐得意,私下提醒:“太太何必答應她呢?她若成了氣候,到時這家裏可永無寧日啦。”
南琴冷冷問:“她今兒白天去了哪裏?跟的人回來怎麼說?”
“說先是去了趟北門外墳崗,看她原來堂子裏一個死了的姑娘。後來就去了洋行,同關家那個姨奶奶說了兩句話。”
南琴聽罷甚感疑惑,“咱們家在那間洋行裏好像並沒開過戶頭,一向也沒聽說有錢款上的往來。這個事……”
文媽眼珠一轉,“寶瑟跟她同去的,問這丫頭,準知道實情。”
傅南琴冷笑。
正如念汐所料,過得七八天,關照惠忽遞話,借口聽說老太太身上貴恙,意欲上門探望。
到了那日,關照惠攜春燕拎果品登門。這次有所圖而來,便不似以往那般拿腔拿調,麵上和氣得多了。反倒是鬆霖,最見不得人前倨後恭,嫌惡此人過分虛偽,待他夫婦雖客套,言辭卻甚為生硬。春燕不免微有尷尬。
老太太打發文媽出來說身上不便,就不見客了,留他夫妻在家吃頓便飯。關照惠便又說了一通老人家當注意保養如何如何的場麵話。春燕自去與南琴念汐套近乎,套問寶瑟的消息。南琴敷衍說道,如今已物色了幾戶人家,可也都有這樣那樣不盡滿意的地方。因她父親臨終托孤,老太太又很疼這幹女兒,所以不肯輕易許人。
念汐早暗地叫寶瑟穿戴齊整,出來匆匆見了一麵。那關照惠見她並沒任何殘疾,模樣也還周正,可他不關心這些,隻關心陪奩多寡。聽了兩位夫人的話,猶有些不大肯相信。
正在這時候,一個仆婦上來,在南琴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南琴眉頭一皺,忙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不都說了讓他們先回去,改天再說嗎?”
話音未落,已有個婆子毛毛躁躁走進來,口中念念有詞:“顧太太,顧先生!明明就在,怎麼推辭不見?這多少天了,說要給咱們一個準信,卻給我吃了多少閉門羹?這什麼道理?”
念汐忙迎上,將她擋在門口,道:“喲,嬸子如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逢著家裏有客時過來?別是故意拆台的吧?”
那婆子雙手將腰一叉,直眉瞪眼,“二姨奶奶甭橫!今天這事,你們沒理!必得給咱們一個說法。把聘禮給抬上來!”
浩浩蕩蕩進來一隊人,好幾隻紅漆大箱子,每隻兩人扛抬,將擔子壓得沉甸甸的。關家夫妻不知到底什麼故事,在旁瞧得發怔。
那婆子手指念汐,高聲叫道:“你們顧家的,憑什麼將咱們家少奶奶扣著不放哪?非親非故的,偏要破人一樁姻緣,可損不損陰德?!今天好好將少奶奶放出來,咱們留個餘地好見麵!”
念汐一把拍掉她手,毫不示弱,反唇相譏:“什麼就你們家的少奶奶?要臉不要?這還沒過門呢,就喊上了?是該你喊的少奶奶嗎?林家小姑那是老太太認的幹閨女,清清白白一個沒出閣的大姑娘。你嘴裏給我放幹淨點兒!”
“那我問你,林老爺在世時,是不是應過這門親事?有沒有這回事?”
“老爺子臨終前說了,要找的女婿得是規矩人,不求富貴,但求人品,不可三妻四妾。你們那寶貝姑爺啊,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欠賭債給人追,抽大煙抽得沒個人樣,跟家裏丫頭搞得烏煙瘴氣。老爺子當年就看出端倪,著人退了親!你們這會子翻出來舊事重提,不就看中咱們小姑子那大宗的嫁妝,外帶天津綢緞莊的買賣嗎?算盤打得精明啊,可誰也不是傻子!”
說著,抬腳往那木箱子上一踢,將箱蓋踢開,露出條縫隙。果然閃眼瞥到裏邊碼得齊整的元寶,金光暗閃。關照惠偷偷與春燕交換個眼色,心道:真是金子!
念汐又道:“咱們家裏不賣人!不稀罕你們這兩個臭錢,來人給我把東西抬出去,把人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