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懷璧其罪(1 / 3)

第十一章懷璧其罪

無憂這等想法若叫寶瑟來評斷,是萬萬不敢苟同的。

她起先也以為倌人從良,莫過於嫁為人婦一途。後來才明白,平康裏有平康裏的身不由己,宅門裏有宅門裏的言不由衷。許多時候許多事,並不像看上去的那般美好。在顧家,才不過兩房太太、一個老而不死的老太太罷了,其爾虞我詐、刀光劍影,並不亞於“燕平書寓”。區別不過是,在書寓裏,要應對的是刁橫的男人。在這裏,要對付的是工於心計的女人。而顧嚴氏尤比平媽媽更加跋扈專斷,文媽也比花無憂要狠毒得多。

有時候,寶瑟私底下不免會冒出些天真的奇想來。譬如:倘若當初姑娘不曾那般戀慕顧先生,而是跟了七少,那麼如今應大不一樣吧?

七少待人是極好的,尤其是他跟前的人。看似大大咧咧萬事不上心,其實心思細致得緊,替人設想無處不周到。

這麼說,並非是說先生不好。顧先生有他的好處,是別種不同的好,是女孩子們少艾時代最易愛慕的那種人。文質彬彬,斯文儒雅,博覽群書,乃是更為內斂之人。尋常過日子,體貼溫存,盡管有一妻一妾,可除此之外並沒有再娶的打算。放在現今,男人尋花問柳三妻四妾的多了,肯安安靜靜守著家過日子的可不多。

姑娘與先生並非朝夕之間的感情,他們的情緣來得久遠得多,怕也深切得多。姑娘不曾遷就過什麼人,極少對什麼人真正走心。她唯獨隻有遷就他。

七少卻遷就姑娘,為了她而不惜傷著自己的心。

念汐總教寶瑟一句話,“別一山望著一山高”。跟了這個就想著那個的好,這等念頭絕不可取。然而,寶瑟畢竟沒有她那樣子閱人無數。她還年輕,免不得多想著“那山”的好。尤其是當“這山”出現了即將要塌方的跡象時。

謝念汐為著若璧一個托付,苦不堪言。正應驗若璧信中所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顧鬆霖一連數日不到念汐這邊,對外隻說是櫃上生意繁忙。每每總要忙到歇業打烊,在外吃罷晚飯才回家。與其說是看顧生意,不如說借口看顧生意回避著她來得貼切。不知南琴與顧嚴氏究竟與他說了些怎樣的話,致令他如此這般?念汐心氣高,起初還存著向他好生解釋當日緣故的心理。後見他仿佛不打算聽的模樣,於是心內倒逆反起來,索性不解釋了。這反叫南琴與文媽大為歡喜,正可隔岸觀火。

念汐既知老太太存心找碴兒,自是盡量不與她們同桌吃飯,自己另外吩咐人在房裏開夥。不料,次日午飯文媽特意叫廚下遲慢了一個鍾頭才送來。寶瑟見飯是冷的,菜也早涼了,明擺的就是成心,忍不住與那婆子爭論兩句。婆子依照文媽事前吩咐,將飯菜蓋上端走,口中還故意說道:“老太太今兒早上說啦,姨奶奶在洋行裏有的是錢,是咱們家裏第一闊氣的主。自來了以後,不單瞞騙大家,成日裏橫針不拈、豎線不動,又不曾為家裏出過半分力氣。如今呀,想吃飯就得自己掏錢。”

語畢,厚著臉皮訕笑道:“小姨奶奶是能耐人,這點兒小錢算什麼呢?不妨賞了我們罷。立馬給您再換熱的來。”

寶瑟被這好沒來由一頓風言風語慪得起急,“你們……你們太欺負人啦!”

念汐本就難受,聽了這等譏諷哪還有吃飯的胃口?躺著喝道:“給我滾!”

婆子用眼睛抹了寶瑟一下,冷冷說道:“聽到了?這可是姨奶奶自己不要吃飯,不是我們薄待了你們。”

念汐聽她腳步去遠,心潮起伏,既感可笑又感可氣。笑這麼樣個人家裏,自家人吃飯還要付錢?憤於她們沆瀣一氣,勾結起來排擠人,行徑未免太過小人。這自是趁著鬆霖不在家中,才會有此一出。有了這一出,下一出,想必不遠了。

晚飯時候,寶瑟不由勸念汐,別同她們硬杠著,糟蹋自己身子不上算。縱然她不吃,莫非肚子裏的那個也能不吃飯?念汐苦笑:“你還沒瞧出來?這哪裏是跟我治氣?這是老太太變著法地想榨財。現在不過是借個由頭挑明而已。”

她早已下定決心,她自己的錢財,她並不吝惜半分。但若璧的財產,她絕不會交出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兩句話,乃是為人的底線。若連這都做不到,她該如何麵對九泉之下的許若璧?

結果晚晌時候,熱騰騰的四菜一湯端上來,叫念汐有些意外。仔細問了一回,仆婦才吞吞吐吐道出大概。說先生回家後,問起小姨奶奶近況,結果老太太就將中午之事給絮叨起來。先生即刻便將筷子撂下發起怒,說如此行事實在有失體統、不成樣子。倘照這麼說來,那這個家裏邊人人吃飯都該按飯鋪的菜牌算賬。於是就自掏出一塊大洋重重拍在桌上。老太太大為光火,與先生大吵一架,當場犯了喘病。還是太太好言好語將雙方給勸開,刻下折騰著去請大夫呢。

念汐長長歎息一聲,他到底心裏仍維護著她的。想來前些時候不肯過來,或許是礙著他媽的麵子,不好與自己太過親近。想到這裏,心中總算好受些。寶瑟伺候她用完晚膳,整衣正要睡覺,前邊卻忽傳話說先生要在小姨奶奶房裏過夜。

她雖說沒有盼著他來,不過心中到底還是歡喜的。

鬆霖神色淡淡的,來了之後亦沒直接切入正題,兩人相對,似都不知該當說些什麼。寶瑟忙知趣退出,將房門反掩。

念汐看他始終沉默,便開口問了幾句老太太的情況。鬆霖回說,仍舊還是老一套,三分的毛病必要裝出七分苦楚來。大夫方才診視,並無大礙,開完方子叫明日照煎一劑,今日早早地歇著了。

他說到此處,停得一停,又道:“老太太近年來身子愈見差了。你並不太常在她身邊,所以不覺得。我卻心底明白,自爸不在以後,媽的氣色每況愈下。”

念汐聽這話裏有話,心中一凜。鬆霖清咳兩聲,“你知道,我是老派守舊的人。爸臨逝之前,叮囑我要好生照顧媽。我自問這些年,算不得十足十地孝順,但也算得上勤謹。她的話,有些或許沒有道理,有時也有專橫過度之嫌,不過別人家何嚐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念汐便鄭重地說道:“你說得很是,我沒什麼不同意的。”

“因此有些小事上,能順著她,寧可順著她些。往年,在家裏錢財這一項上,確實也是由她經管。如今她不管事了,閑出病來。可也並非老人家貪財,隻是為著兒孫著想,怕咱們坐吃山空,所以才要多問多說多所管著。你何必定要同媽嗆著這口氣呢?”

她心道:何嚐是我與她作對?是她們先將寶瑟拿去拷問,且暗中命人盯梢的呀。這哪裏是婆婆與兒媳婦鬥氣?簡直是在搜拿賊贓。

可念汐知道鬆霖心中有所偏向,絕不可拿實話回他,就說道:“若是我自己的存項,便全拿出來亦無妨。可老太太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在書寓這些年裏,受平媽媽的盤剝,我那賣身契又是把自己典押得丁點兒不剩,哪裏還有什麼存項?洋行裏頭寄存的,都是若璧的東西。她臨終前遺囑托付給我,我終不能占死人的便宜吧?”

她一則提到“書寓”二字,正是他的心病所在。二則提到若璧,也是他所不欲聯想起的人物。鬆霖登時不悅,“你既然脫了籍,便同那種地方沒了幹係。老提書寓做什麼?”

念汐恍然大悟,聽他的口氣,這還是在介意她的過去,並非僅僅隻是道義上的偏袒罷了。

“我縱不提,禁不住旁人扣著不放。”

鬆霖立時光火,“你若斷得幹幹淨淨,誰會成日提這個?為了那個倌人,硬要同全家人都過不去。哪有一刻的消停?!”

“我……”

念汐當真百口莫辯,往昔的伶牙俐齒,如今變成了無言以對。這是他的心裏話嗎,還是一時激憤的出口無忌?她竟辨不出來。而他的惱怒是真的,實實在在的。倘是如此,那麼這番話,他定藏了很久,否則不會有今天的爆發。

從前都說:一日為娼,終生為娼。

謝念汐驀地恐懼萬分,真怕一念成讖。她恍惚覺得,她未必真的認識眼前的他。她未必真正知道他心中那些隱秘而致命的想法。他一向擅長壓抑的,一向有話不說。

不過,她多少聽懂了他的潛台詞。

你的過去與你的將來,何者重要,自己選吧!

鬆霖背對著她,僵立在桌邊,一手扶著桌案,指節發白。沉吟良久,念汐澀聲道:“你別逼我,我有我的難處。”

她話語雖輕,但字字果決,沒有回旋餘地。

話音未落,他已重重推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寶瑟不知何故,滿麵驚愕。唯留屋內一燈如豆,念汐的心直沉到底。

小寒,霜雪交侵,一候雁北鄉,二候鵲始巢,三候雉始鴝。

所謂,冷在三九。小寒過後便是大寒。端月歲首,始有了許多年節氣象。這年的冬天降雪降得早,六出忽忽如揚花,穿窗入戶。下不到一天,連地上青石磚也沒曾濕,翌日便化。踩在腳下咯吱咯吱,很為脆爽。元旦之後,立要預備過年,不論小家門戶大家宅院,皆都忙於采買。各店麵裏出出入入、魚龍混雜,都是辦貨之人。抬頭見麵,互相一拱手,道拜個早年,團團的和氣生財。

各行裏買賣興隆,放債的又要忙收債,不然如何會有個“年關”一說呢?上回吃了暗虧的關照惠,受謝念汐一局算計,大剌剌向顧鬆霖借了許多錢款,遲遲不見歸還跡象。借著大過年走親訪友的因由,預備許多煙酒糖茶,上門拜望。傅南琴仍然依禮笑麵迎入,與他夫婦喝了會子茶,老太太托病不出,鬆霖忙著藥行生計恰好不在。關照惠便向她提起借款之事來。

南琴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向來不管他們外頭買賣上的事。鬆霖剛好不在家,他的事我做不得主啊。”

關照惠立時急了,“我說太太,當初你們家先生問我借錢時,可說得好好的。年下便還,按著外頭洋行的利息放的貸,當時我答應得痛快不痛快?占了你們一分的便宜沒有?這都已然年下了,也沒個動靜。喔,你們家有錢親戚幫襯著,合著我們家就該著過不了個整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