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玉碎
寶瑟近來私底下常拿鬆霖取笑:“先生疼人也是疼得真離譜。姑娘前些時候不過隨口說了句想吃桂花糕。結果先生就天天買,頓頓吃。姑娘吃不了的又分給我們,就連我也膩得頂不住啦。”
“有得吃還抱怨。我說寶瑟姑奶奶你可真難伺候。”
主仆兩人換好衣裳,沒叫車夫,跟門上說出去散散心,不到正午便回來,命灶上記得給留飯就是了。盡管季候已至開春,但春寒料峭。甫一出門迎麵就是一陣透心涼的冷風刮過,給凍得激靈靈打個寒噤。
且說王七少這天辦完事,打街市前頭過,路上正撞見花無憂。自上回醉酒抱錯人,回家酒醒,聽長生把那天的經過詳詳細細繪聲繪色描述一回,大感丟人。不料今天當門對臉碰個正著,待他醒悟過來時撤退已來不及,更不能裝不認得混過去吧?隻好硬著頭皮上前賠罪。
無憂見他微有羞赧的模樣,越發覺得有趣,不慌不忙道:“喲,這是誰呀?今兒還沒喝,怎麼臉倒先紅了?”
王霆嘻嘻一笑,蹭過來,“上次的事,真對不住。我也不知怎麼搞的,後來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啦。絕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意思。”
無憂啐他一口:“我呸!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混賬話了吧?到現在想起來,老娘還氣得牙癢!”
“我說什麼啦?”
無憂便仿著他當時醉得東倒西歪的口吻,道:“你說小辣椒,你胸口軟得跟那外國的鴨絨枕頭一樣,可怎麼腰卻似比原來粗了?什麼叫作腰粗?感情我是水桶腰嗎?恨死人!乖乖讓姐姐打兩下屁股,這事就不跟你計較了!”
“什麼?我……還說過這話?”
王霆失笑,忙把屁股轉過來,“那確實該打。請打,請打。”
二人玩笑一陣,花無憂繼道:“顧家姨奶奶剛生了兒子,這事你聽說了嗎?”
他輕歎一聲,不作答。無憂斜睨著眼,淡淡道:“還賊心不死?”
王霆聳肩,“有賊心,沒機會。”
“機會來了。”
她說著,朝他身後一指,“那不是你的心上人?”
果然,念汐與寶瑟恰自胡同口上過。王霆乍見,連句“告辭”都不說,扔下無憂扭頭就跑。氣得無憂跺腳,笑罵:“你個沒良心的!下回再喝大了甭抱著我哭,不然連牙都給你掰了!”
王霆三步兩步搶在前頭,截住去路。他突然打橫插過來,害得念汐險些沒一頭撞在身上。念汐蹙眉,白他一眼,心說還是這樣冒冒失失。寶瑟驚喜,忙叫了聲“七少”。
兩人多天未逢,街頭偶遇,一時都找不著話頭,未免尷尬。寶瑟在旁小心翼翼替他們打破僵局,道:“七少路過辦事嗎?”
王霆點點頭,“你們上哪兒去?”
“出來轉轉,姑娘嫌在家悶得慌,想散散心。”
謝念汐一言不發,也不抬頭看他,神色冷淡得不像話,王霆就越發忐忑。她挪開兩步,想繞過去,不料他將手肘往牆上一撐,就把路給生生堵死。
念汐煩道:“讓開!”
王霆卻不理會她的惱怒,微微向前俯下身,仔細端詳她的臉色。盡管抹了胭脂香粉,可還是沒能完全蓋住底下的氣血虧虛。人,明顯有所消瘦,眉目之間亦添抑鬱。
他不禁伸手,想去碰碰她的臉頰,一麵低聲說道:“氣色怎麼這麼差?”
念汐自不容他當街放肆,閃身躲開,將他用力一推,“你放尊重點兒。”
王霆隻得斜身讓開道路,眼睜睜瞧著她們走開。寶瑟尚且猶豫,壓低聲音道了句“姑娘,你……”念汐立時斬釘截鐵道:“別說,別回頭。”
她能察覺到他的目光就在身後,一直隨著她們。可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從前不可能,現在更加不可能。
王霆本不信她會這般絕情,想不到她直至拐過街角竟始終都沒回頭瞧上一眼,居然真的走了。
鬆霖並非愚蠢之人,但他是個記性很好的人。有言道:水滴石穿,又有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的說法。對於記性甚好的人尤甚。況且他自幼受老派家庭的教育,一向以來相信女子以貞靜嫻德為宜,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道理。或許潛意識裏不乏這般想法:行止端正有德行之人,不會無故招來流言。所以,以前南琴跟他說那個什麼七少與念汐似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時,起先他不在意,可禁不住有人一再提起。
南琴點到即止,他可以當作是嫉妒。老太太貶低念汐品行,他可以當作是因為成見。可要是連藥行的夥計都在背後風言風語、說三道四,那可叫人不能忍。
有天他就無意聽到,有個夥計背著他議論,說咱們當家的這位怎麼那麼傻,白給人做了王八還不曉得?如今竟合家裏把個沒來由的大肚婆當作菩薩供著。還指著生兒子續香火?豈不知這個孩子的爹到底是誰,還說不好呢。
鬆霖聽到這種醜話,能不三屍神暴跳?當即要發作,可又好奇他說這話的根由在哪裏。於是耐住性子往下聽。這才聽到,那夥計說小姨奶奶原本乃長三堂的紅倌人,恩客無數,就連贖身都並非當家使的錢,是本地一個開賭場的少公子給出的贖身銀。你說,世上哪有人無緣無故做這好事?咱們小姨奶奶若不是跟人有一腿,這一萬大洋哪裏能夠如此輕易便拿出手?據說從前,這少公子就經常去堂子裏尋這位姨奶奶。刻下肚子大了,難保是哪個的種。
鬆霖要麵子,難以即刻跳出去澄清,跟人說這事不是這樣這樣,而是那樣那樣。與這些蠢人爭論自家孩子的血脈問題,實是丟臉。翌日就將兩個散布謠言的夥計找由頭給開掉,可心病也就此埋下。外頭傳這難聽話的絕不止一個兩個,他總不能把櫃上所有人都給開走,那生意便就別做了。由此暗地忍不住埋怨念汐,雖身不由己,可也該避嫌,不應讓他難做。
文欽這孩子,生就有鬆霖麵相特征,是他顧家血脈無疑。
孩子出世後,夫妻兩人之間感情有回暖跡象,鬆霖便將以往種種,暫且拋至腦後不提。近來回想自己遷怒於人,將她冷落這些時候,難免歉疚。所以她說想吃桂花糕,馬上替她去買。念汐向來嗜好甜食,除了桂花糕、糖炒栗子、雲絲切糕等,其餘點心一樣拿紙包了些,捆作一包,打算到時由她自己挑揀來吃。
想到她笑靨如花地說“這個好吃,那個也好吃”的模樣,鬆霖便覺甚為窩心。於是今日將雜事都交給旁人去打理,藥行也不去了,徑自掉頭回家。豈料到才過街,抬頭就見念汐在與王霆說話,那七少神態十分親密,後又俯下身仿佛要摸的模樣。
他腦中嗡地一下,便即炸了。他們短短幾句,究竟在說什麼?在說什麼?!
我早跟她講過不要再同那人來往,她把我說過的話當成什麼了?!
鬆霖胸口發悶,額上青筋突突直跳,身子晃了兩晃。驀地意識到手上還拎著東西,急怒之下將包裹往地下狠狠一摜。
紙包散一地,桂花糕落在汙水內,被路過的黃包車碾作稀泥。
鬆霖滿腔怒火無處可發,手杖重重敲在青石磚上,發出爽決的脆響。他拐過街角時,忍不住將手杖往牆上抽去,手杖應聲而裂。饒是如此,心頭仍如有團澆過滾油的火焰在燒。他回到家中,文媽詫道:“先生這麼早便……”
後頭“回來了?”三字還沒出口,就被他一聲厲喝嚇得吞回:“走開!”
文媽忙攬了文玉,躡腳遁入屋子裏。南琴坐在窗台邊上做繡活,這時將簾子悄悄撩起一角往外窺看。鬆霖呆呆立在天井底下,麵色鐵青,目光環顧,正瞧見種在院裏壁角下邊那叢秋海棠。而今沒到花季,隻有些光禿禿的枝葉。他大步流星走過去,抬腳一頓亂踢,將花叢踢了個東倒西歪。末了猶嫌不足,親用半截壞掉的手杖把剩下的根莖都刨了個底朝天。
文玉不明白,好奇地問道:“媽,爸爸在幹什麼?”
南琴暗地冷笑,答道:“沒什麼。不幹咱們的事。”
念汐沒想到一回來,鬆霖就在房裏等,很為意外,向他解釋道:“方才同著寶瑟出去轉轉,你等多久了?不說櫃上這兩天收賬,不回來的嗎?”
他的臉色越加沉下去,咬著牙,一字一字恨恨說道:“你就指望我不回來,是吧?”
念汐隻覺得他說話腔調有些怪,壓根兒沒往那男女之事上去想,還笑道:“你是我丈夫,我幹嗎指望你不回來呀?你就‘日日君王不早朝’我才高興呢。哎,說好的桂花糕哪?”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桂花糕,鬆霖陡然變臉,將桌上杯盤打翻在地,吼道:“還桂花糕?我看你早在外吃飽了回來的。一個婦道人家,成日不安於室,淨往外跑,像什麼話!”
念汐聽出這話裏有門道,生氣並不在於自己出門逛街,而是另藏緣故。她怕他又在南琴那邊聽了什麼挑撥的言語,皺眉答道:“你有話好好地講,不要這麼大聲。到底是為什麼生氣,你將究竟告訴我,咱們再來分辨。”
分辨?還分辨?若沒虧心之事,還要分個什麼辨?鬆霖越來越感這曖昧簡直是坐實了的,更為光火,“什麼緣故,你自己心裏清楚!”
她好生問他,他卻沒頭沒腦丟過這麼一句。念汐本也不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火冒三丈道:“我就是不清楚才問你!沒因沒由的,什麼故事?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哈,我不可理喻?我看你……你素常太驕縱,慣出這等脾氣來!”
鬆霖一手指著她的鼻子,氣頭上話都說得不利索了。寶瑟在院子裏聽到動靜,急忙近前探看。念汐想他是個要麵子之人,不喜被下人見到自己失態,忙打發寶瑟出去,反手掩好門。
他發過通邪火,心中稍稍冷靜,坐下來冷笑數聲:“果然,還知道是醜事,宣揚不得。若光明正大的,哪裏怕被人聽見呢?”
念汐自幼性情叛逆,向來服軟不服硬。較之方才他的嚴厲質問,這句不陰不陽的譏諷更加不入耳。“顧鬆霖,你莫名其妙!我跟你好說不是,歹說不是,做這不是,做那也不是,你成心嗎你?是個男人的就把話頭挑明,我怎麼你了你講出個一二三來!要占理,任你要打要罵要休要殺,我謝念汐絕不說半個不字!”
“好啊,那我問你,今天你出門,路上遇著誰了?”
念汐一怔,出門碰到誰?喔,原來是為他,看樣子又喝飛醋了。了解了緣故,她反倒心下略安,口氣柔緩幾分:“那是趕巧,半路恰好撞到。我想他原來曾幫過咱們跟土匪交涉,人情匪淺。所以也不好裝作全然不認識,打個照麵就走了。你何必多心?”